雾莲坞落座于一片凹凸不平的丘陵湖泊中。


    建筑分散，由吊桥链接。没有奇珍异兽，亦没有过于广阔的地域容纳门下客卿，只有下雨时雨雾缭绕才可圈点一二。届时埋藏于地底的灵脉溢泄流光，水雾弥漫，恍如遗世独立。


    灵鹤在雨雾中昂首鸣叫，拍拍翅膀飞入不常有人往来的堂屋。


    “......最后，程仙君自愿坠入魔渊，请玉清仙君节哀。”


    屋内空间比卧房宽广得多，将主座与客座拉得极开，空旷的距离只有声音在荡来荡去。


    灵鹤扑棱翅膀，穿梭在面色各异的长老之间，纵然它蠢也感觉到了凝重的氛围，往主座的仙君身后躲了躲。


    谢无尘默许纵容这一行径。


    他把玩着一枚程雪澜的耳饰，修长的手指转着那枚镂空的小球，泠泠作响。


    底下几位长老各自传弄眼神，心思转了千百遍。


    十二宗门与南境之主间并不算和谐。


    南境势力错综复杂，表面由境主统辖十二宗门，实权却被新兴修仙世家瓜分。各大家族暗中较劲想推自家人上位，但偏偏每任境主都安稳飞升，飞升后总会凭空出现惊才绝艳又满腔正气的大能坐稳这个位子。


    唯独这任境主是继承而来，不过与十二宗门依然形成微妙的对立，在惊鸿元年的大雪过后越发水火不容。


    “仙君召我们来说这些……是程仙君的死有蹊跷？”一长老问道。


    “不知仙君意欲何为？”有长老试探。


    “他现在很好。”谢无尘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将诸位叫来，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程雪澜现在很好？


    长老们面面相觑，又将目光停在了谢无尘手中的耳饰上，如同明白了什么般面色各异地收回视线。


    其中属天水宗的迷雾长老迷千雾脸色最为难看。


    迷千雾来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谢无尘万一真活下来该如何，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程雪澜没死。


    更没算到谢无尘的态度。


    在今日之前，他与南境众多大能看法相同——程雪澜兴许在谢无尘心里有些分量，但不多。


    迷千雾已有些发虚，眼神轻飘地与天水宗另一位长老对视，满是不可置信。


    哪个修忘情道的会对道侣有这么强的控制欲？在贴身之物中动手脚，便是魔修也鲜少这么做。


    “道侣年幼，难免心浮气躁不知轻重，怕他闯祸，便在他身上换了些我的东西戴着。”谢无尘收起耳饰，居然很坦荡。


    仿佛隐瞒道侣置换贴身之物，以便自己时时清楚去向只是一件人人会做的小事。


    这位以温润闻名的南境之主或许从不屑于掩饰过骨子里的偏执。


    他神色寡淡恹恹，摊开手掌，指尖朝向某处：“还请迷雾长老说说，我的道侣怎么了。”


    迷千雾松弛的眼皮微微抖了一下，他攥着藤杖，手背青筋暴起。


    他知道谢无尘想做什么。


    谢无尘靠着耳坠知道程雪澜还活着，却叫所有传程雪澜死讯的十二宗长老再复述一遍，无非是怀疑有人趁他昏迷对他道侣痛下杀手，便以玲珑心确认何人撒谎。


    撒谎便是知道内情。


    谢无尘那玲珑心真是指哪打哪的神兵利器。


    “请仙君明鉴！程师兄确实是为了天下苍生——”迷雾道人的弟子抢先跪了下来。


    “我在问你师尊。”谢无尘淡淡道。


    无形的威压重重碾下，弟子几乎是五体朝地被压进地面的，连一丝痛呼也来不及，便几欲昏死。


    谢无尘见他面色涨红，双目充血，方才大发慈悲饶他一命。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擦拭那只耳饰上沾染的浮灰，动作与神态像是某日醒来后替枕边人梳理鬓角一样自然。


    他道：“本座的道侣轮不着旁人替他选死法。”


    谢无尘很少自称本座。


    他身后的仙鹤扑腾了两下翅膀，蹭了蹭谢无尘的纱衣，安抚正在生气的大主人。


    迷雾道人清楚此事怕是无法善罢甘休，索性心一横打算将事情彻底搅混，忽然义无反顾地跪下埋首磕头！


    “程仙君坠入魔渊不假，既然仙君已醒，不如暂开那道灵脉，让我等杀入魔渊将那些魔族屠尽，救仙君回来！”


    “哐当——”在场的长老皆是一方大能，饶是如此听到迷雾道人说话还是竟得佩剑都拿不稳。


    那道灵脉……那道灵脉……


    还是迷雾道人的弟子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起身，“以下犯上”地伸手，象征性地捂嘴：“师尊您疯了！再担忧师兄也不能这样！”


    嚯。


    脸都不要了。


    与迷千雾素日交好的长老也后知后觉程雪澜的事恐怕与这个老东西有牵扯，也跟着上前将人擒住。


    “可不敢乱说啊！昔日南境强行开采寒天灵脉，酿成一场风雪大祸，如今怎能为了程仙君将南境千千万人推入深渊！”


    一切都乱起来了。


    这一番折腾，竟将原本在说的事情扯到了陈年旧帐之中。


    眼见谢无尘还没动作，迷千雾便盼着他能忌惮十二宗门几分，给一道台阶让他浑水摸鱼过去。


    再不济，趁这片骚乱与他人配合，以清醒神智为名叫人将他带走也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无尘拔了剑，谁也看不清他的剑是怎么出鞘的，只一瞬间便破空而来，擦着三人间的空隙飞去。


    剑鸣、血溅、鹤唳。


    谢无尘连衣摆都没乱，俯视着地上抽搐的人形，如同看着一只草木上的蠕虫。


    迷千雾咽咽血沫还欲狡辩，便被剑身弯曲狠狠抽了脸侧，顶着一张连牙带血的脸摔倒在地。


    “呕——”


    迷千雾一口血喷落，眼前昏暗。兴许是太疼了，他竟看到了程雪澜的脸一闪而过。


    头晕目眩间，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拽着程雪澜的手腕，以一个袒护的姿态挥出焰火。而烈火的中央，有一张他朝思暮想的脸。


    迷千雾又吐出一口血。


    “仙、仙君手下留情……”


    他有些神经质地爬了起来，面容几乎扭曲，断断续续地挤声道：“现在做什么程雪澜都在魔渊之中了！不如……不如先暂开封印——”


    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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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雾身旁的长老眉头一挑，心说真疯了不成，三下五除二下了个禁言咒便将人扭着困住，噤若寒蝉地跪在原地。


    ——真豁得出去啊。


    几位长老浑然不知迷千雾在那一闪而过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的独子被火焚，只觉得迷千雾为了活命实在勇猛无比。


    谢无尘道：“迷雾长老看着有些魇住了，出此下策还望不要误会我。”


    他唤来几名仙侍，看似搀扶实则控制地将迷千雾强行提起。


    “将长老扶去客房，叫人细心照顾。”


    好一个细心照顾。


    迷千雾骤然抬头，灵力暴起挣开禁言咒，嘶哑声音道：“玉清！你不怕你的道侣在魔渊受人欺辱吗！？”


    他大叫着：“你敢动我？你要打姬芫的脸，你——”仙侍将他的嘴捂住了。


    谢无尘唤回灵剑，一个眼神都欠奉。


    待迷千雾被半搀扶半拖着走后，谢无尘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多么为难剩余之人。


    迷千雾口中的姬芫，正是如今天水宗宗主，南境有头有脸的世家族长。


    ——不急，先拿迷千雾开刀，再挨个清算。


    众长老离去，空旷的堂屋内灵鹤化形，只是不太成功，背上滑稽地张着一双翅膀。


    “小、小主人在，魔渊？”


    谢无尘压着乱窜的灵力，抑制住喉间翻滚的血腥味，闭了闭目，极轻地摸摸灵鹤脑袋：“他没事。”


    灵鹤呆呆地点头：“哦……那他怎么样了？”


    【玉清！你就不怕你的道侣在魔渊受人欺辱吗？！】


    迷千雾的话语在谢无尘脑海中浮现。


    欺辱？


    他点了点耳饰，心道还没到那份上。


    那会不会苦？


    谢无尘掀开眼皮，眉头皱起，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手握拳抵在唇间。


    灵鹤蠢笨，但莫名从谢无尘那张几乎没有变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纠结的意味。


    良久，谢无尘道：“我看看。”


    灵鹤不解地歪头，看谢无尘又闭上眼，像是冥想着什么。


    时间流逝越长，谢无尘攥着那只耳饰的手越紧，仿佛捏着什么痛恨之物一般用力到打颤。


    灵鹤被吓得缩了一下脑袋。


    他似乎怒极，扶着脑袋气极反笑，嘴唇紧抿，到最后开口都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谢渊你这个……”


    极轻地骂了句什么，有点脏。


    哦，居然不是骂小主人。


    那看起来不是小主人闯的祸了。


    灵鹤满意地点点头，化作原型，扑着翅膀向外飞去，将小主人的消息告诉其他鹤友。


    离开时他看见有仙侍又进了堂屋，似乎是谢无尘传唤。


    “仙君不可！不……不是雾莲坞不能离了您，您方才醒来，不可以再乱动用灵力了！”


    仙鹤好奇扭头，只看见谢无尘将耳饰收回心口，也没听见他回答。下一瞬便缩地千里消失在了原地。


    咦？出远门吗？


    翅膀越发沉重，这场暴雨好像没有尽头一般落下，整个南境沉在阴郁不安的灰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