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炳根穿过南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小吕宋礼帽店，瞥了一眼门牌号，454，觉得这个号不吉利。


    伊快步上楼，服务生问伊，先生侬要去哪里？伊讲，张先生和顾先生约我见面。服务生把伊带到了一间密室。


    房间里空无一人，靠墙一方写字台，后面一张大班椅，对过一圈木沙发。金炳根坐在沙发上等。


    不一会儿，张金禄和顾宜华推门而入，握手寒暄。


    张金禄居中介绍：“迭位就是顾少，垃公董局营造执照间做事体。伊额父亲，就是垃两友电台、华东电台演播话剧额顾雷音先生。”


    “久仰久仰。”金炳根连忙客气。


    “金先生是大建筑商。”这位顾少，年仅25岁，梳个油头，驼色剑领西装马甲，牛仔裤，商务混搭休闲。


    “勿敢当勿敢当，就是额小包工头。”


    “听张先生讲，最近侬要造房子？”顾少开门见山。


    “对，对，对。是一个大老倌，伲南汇人，拿到一块地，福履理路拉都路搿嗒，想委托伲造一只小区，名字也起好了，叫合群坊。造房子我没问题额呀，但是伲呒没法租界额营造执照啊。”


    “中式还是西式额啦？”


    “中式额。”


    “地形图搭房子额图样划好了伐啦？”


    “有是有，只不过公董局要求，上头标法文。伲土生南汇人，啊里得懂法文啦？”金炳根十分为难。


    “造价表有伐？”


    “呒没。”


    “侬本身做建筑好多年了伐？”


    “是额呀，侪是垃乡下头。去年刚刚垃法租界搿面设之厂。”


    “维尔蒙路六十六号，鑫泰营造厂。”张金禄补充道。


    “没想到搿面额规矩嘎许多，报房屋图样、到捐务科交税、到财政处领许可证，还要工程处核准签发、到营造监工科领图纸……在伲乡下头，几个男丁就够了，最多么亲眷邻居帮忙，连图纸也勿用。”


    “租界是法国人额地方，规矩么，搭华界肯定勿一样咯。”顾少觉得眼前这个金炳根虽然五十岁出头，年纪跟自家父亲差不多，样子却沧桑许多。“单单一张纸头，有辰光就叫侬跑刹脱。”


    “勿是一张纸头额事体，外部涂料、砖头颜色、墙壁哪能防潮、房间高度、沿牢马路额屋顶水落管哪能摆……交关物什侪要写清爽额呀。”张金禄也懂点建筑。


    “听讲今年还要出台新规，要求建造商在呈报图纸额辰光，附上工程及外表装潢应用材料评估表。”这个消息倒是真的，公董局董事会已经决定了，公文正在起草中。


    “噢哟，搿哪能弄法？”金炳根十分为难，“倷路道粗，办法多。帮帮伲搿额小厂！”


    “办只执照对顾少来讲，当然勿是啥难额事体。”张金禄开始撬边了，“不过，勿是伊一家头讲了算数额。”


    “晓得晓得。疏通关系，对伐，打点打点，总归要额。侬看多少合适？”


    “至少两千块吧。”顾少眼皮都不抬一下。


    “嘎贵啊……”


    “啊里搭贵啦！嘎许多年侪是搿只价钿好伐！”张金禄帮腔。


    金炳根犹豫了一下，“一千一百块，来噻伐啦？”


    张有点不满：“侬搞嘞。从来没搿只价钿。”


    “帮帮忙好伐，加一百块，一千两百？”


    “最多拨侬一千八。打九折。”


    “伲农民勿容易，能不能少收点啦？”金炳根给两人敬烟，“一千三好伐？”


    “讨价还价，侬当小菜场买菜啊？”张金禄一边点烟一边说，“一千五。”


    顾少不响，张金禄赶紧使眼色。


    “一千四可以伐？”金炳根小心翼翼。


    “一千四就一千四。两个礼拜，拨侬办出来。”顾少嘴角一翘，倒是爽快，马上就答应了。


    “爽气额！搿么侬定金好付脱一眼伐啦？”张金禄趁热打铁。


    “定金多少？”


    “先付一半咯，七百块。”


    “有数。”


    就着台上的笔墨纸砚，三个人立下字据。


    顾宜华和张金禄陪着金炳根去银行取了钱，交代一些需要补充的资料后欣然而去。


    一晃两个礼拜过去了，金炳根问张金禄办得怎么样。张说，资料交给公董局，还在走流程。金炳根心里那个不吉利的感觉挥之不去。


    又两个礼拜过去了……


    杳无音信。


    金炳根自己托人去公董局查询，公董局说，根本没有接到申请记录。金炳根气不过，你爸不是两友电台名主播嘛！我堵不到你还堵不到你爸？


    第二天上午，一帮人拉着白布，上面黑色大字写着“顾雷音之子还我血汗钱”，有的拿个四方形纸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诈骗犯！”、“退钱！”、“教子无方”、“无耻之徒”在电台门口散步，时不时喊口号“顾雷音，出来！顾宜华，还钱！”围观市民越聚越多。保安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赶紧把大门关上。


    顾宜华其实是两友无线电台经理，此刻就在楼上，吓得不敢出门。现在全台同事都知道他收人钱财却办不成事了。保安劝他，这么躲着不是个办法，等下把巡捕招来，还是跟他们见一见吧。


    顾宜华硬着头皮下楼。金炳根一看冤有头债有


    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册那侬嘞搿搭啊！讲好两个礼拜，现在一个月头快了，执照呢？”


    “伊……伊面拖了嘅，我……我有啥办法啦？”顾宜华开始结巴了。


    “放开放开，好好叫讲，好好叫讲。”保安忙拉开两人。


    “撒宁，侬讲，撒宁拖牢侬？”


    “公董局咯。”


    “侬勿是嘞公董局做生活额么？”


    “现在勿做了呀。但是我认得里厢额人。”


    “还不讲老实闲话！公董局我问过额好伐，根本没搿回事体。当我呒数啊！拨侬弄到家翻宅乱。大花头花到我头朗厢来嘞！”金炳根又要动手，被保安拦下。


    “人托人、人托人办额呀，我也不好一直催咯。伊拉垃办呀，又勿是勿办咾……”


    “拖法拖法我生意也勿要做了。钞票退拨我，搿有啥讲头。”


    “请客吃饭送礼，用也用脱了呀！”


    “我册那……阿乌卵冒充金刚钻就要吃耳光！”群情汹涌，要抓顾宜华去巡捕房。


    哔……哔……


    警哨响起。巡捕和一群安南兵赶到，准备驱散人群，了解了一下情况后，让金炳根到法院起诉。


    金炳根回到鑫泰营造厂，想起之前黄济元律师答应过自己，做厂子的法律顾问，忙打电话给他。黄济元二话没说，报告法兵房，并拟好状子准备起诉。


    张金禄早已逃之夭夭。兵房派探员将顾宜华拘捕归案。几天后，法租界第二法院刑八庭开庭审理，由朱楚哲推事审讯。代表法租界行政当局出庭的顾守熙律师首先陈述了案情，并表态：“被告因假冒公务员诈欺取财，请求改期侦查再讯。”告诉人由黄济元律师代理，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追回被骗去之款项七百元。接着，告诉人金炳根把被骗经过讲了一遍。朱法官问顾宜华可有此事，顾对诈欺事实供认不讳，但对于收取的金额，仅承认收了二百元。


    金炳根差点在法庭上又要嚷嚷起来，被黄济元给摁住了。法官当庭宣布需要再次启动调查，厘清事实真相，一个星期之后，十五日再开庭审理。


    第二天，《申报》头版刊登了一则《瑞商两友电台启事》


    谨启者：鄙人主办两友电台，纯系商业广告性质。所有营业事务及一切收支款项等，均由正副经理赵效贤、陈子荣二君负责办理。倘蒙各界惠顾或有其他事件，请与赵陈二君接洽。再前本电台职员顾宜华君早已脱离他去，并此布达。诸希，公鉴。


    瑞士国人沙尼谨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