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正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按身份来说，本应该是崔羡好坐主位，但谢杳没来，崔家人也不装了，崔巍顺势坐在主位，让崔羡好依旧坐在她那个偏远的位置。


    手边那杯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散尽，少女端坐在位置上，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三娘，按月上交的东西，怎的还未交来？”


    刚落座未久，崔巍连寒暄都省了，毫不避讳地直当开口，语气中还带着指责以及极深的不耐烦。


    一边俞芳卿悠悠开口：“老爷息怒，三娘素来文采斐然，最是懂事孝顺，想必是刚入王府，千头万绪的琐事绊住了手脚，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呵，她？”


    男人听到此话，眉头攥紧，下意识贬低反驳。


    “她不给崔我府添乱，我就该去就烧高香了。”


    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倒是配合的无比默契。


    知晓他们说的是给崔琳琅营造“才女”人设的诗文，少女脸色微凝。她都已然离开崔府，竟还想着她为他们的女儿铺路？


    现今竟毫不避讳地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说，当真不怕她把那“才女”的名号撕开？


    思绪流转，少女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深沉，她素手捏起帕子，抬眼间，泪水盈满整个眼眶。


    语气如泣如诉。


    “父亲，母亲，你们有所不知，这几日王府事宜极多。”


    说到这，她用帕子遮面，掩盖了夫妇二人的视线，将一双带着挑衅的眼眸完全展露在崔琳琅眼皮底下。


    “你们也知晓，府里一直没有女主人，三娘前几日刚嫁入府中。郎君怜惜，将府中中馈一应交由女儿打理。”


    少女语气有些低落，但唇角却扬起。


    落在崔琳琅眼中，便是她眼里的低微庶女得了谢杳宠爱就开始不将她放在眼里。


    “实在是没有闲暇去写那些东西了。”


    说完，她垂下眼眸，婕羽投下的阴影掩盖了她转变的眸色，是一丝浅浅的，狡黠的笑意。


    这些话，崔琳琅和俞芳卿必然不爱听，但崔巍不同。


    她越受谢杳喜爱，崔府和太子利用她在谢杳那做些动作就越容易。


    俞芳卿不蠢，她能明白崔巍的意思，就算是不满，她也会憋在心里，不流露出半分。


    但崔琳琅，少女眼底笑意更深。


    一个不会抑制情绪得不到父母真传的蠢货。


    所以这场戏，自然是要崔琳琅受着。


    果不其然，崔琳琅温婉的面具完全碎裂，她本想忍耐，却听见崔巍点了点头，内心的嫉恨冲破了理智。


    “说到底啊，这女人家，最重要的还是得拢住夫君的心，崔家这点事，自然越不过妹妹的幸福。”


    崔琳琅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已然泛白，她语气顿顿，自以为假装的温婉笑容透着刻意的恶意和羞辱。


    “嫡姐说的是，三娘受教了。”


    少女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姿态恭顺。


    她眼皮微抬，直直看着崔琳琅那已然控制不住的神色。


    “只是日后，嫡姐那些诗篇，怕是要亲力亲为了。三娘无能，怕是再不能为嫡姐做事。”


    简而明了的话语却如同惊雷一般，一下子将整个正堂炸响，下人的窃窃私语如同沸水般在厅堂里翻滚起来。


    “什么，三小姐这意思，是说大小姐之前的诗篇都不是自己写的？”


    “没想到大小姐才女之名是这般来的。”


    俞芳卿脸色剧变，刚欲开口粉饰，崔羡好柔婉却更响亮的声音已盖过了她


    “三娘相信，嫡姐向来文采斐然，就算没有三娘的微末助力，想必以往，是三娘堵了嫡姐的路。”


    说罢，她莞尔一笑。


    “够了”


    崔巍利声呵斥，额角青筋跳动。


    不受掌控的怪异情绪翻涌上来，刚想说什么，崔琳琅已经受不住地斥责起来。


    “崔羡好，你本来就是一个卑贱的庶女，为我写诗，应当是你的荣幸，你以为嫁去淮阳府，你就不是崔府的人了？”


    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周围的怀疑已然确定，浑然不知的崔琳琅快步走到少女身前，打算一巴掌扇下。


    看见崔琳琅的动作，少女不闪不避，甚至微微侧了侧脸。


    受了这一巴掌，舆论就会蔓延得更大。


    “老爷！夫人！淮阳王殿下来了！已到府门外了！”


    刹那间，崔府管家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厅堂，声音尖锐。


    崔琳琅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要落不落。


    踌躇间，少年就已经出现在崔羡好身旁，他伸手扣住崔琳琅的动作，神色冰冷。


    他一身略显凌乱的常服，外袍甚至只是随意披着，发丝微乱，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呼吸还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往日挂着懒散笑容的玉面此时却布满了寒霜，一双桃花眼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开崔琳琅的手，力道之大，让崔琳琅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椅角，痛呼出声。


    目光一寸寸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还垂着头没反应过来的少女身上。


    厅内寂静，落针可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反而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笼罩。


    崔羡好似有所感猛地抬眸，琥珀色眼眸顿时充盈惊愕。


    他怎么来了？


    还未有什么反应，手腕被少年不容置疑地拉住，不是虚扶，不是作戏的邀请。


    而是实实在在的紧握，甚至让她纤细的腕骨感到一丝微痛，却又奇异地让她冰冷的肌肤染上暖意。


    片刻间，她琥珀色的眸子已然染上少年的墨色。


    紧紧盯着少女，谢杳终于开口，语气低沉，甚至带着一点他自己没有察觉的心疼。


    “疼吗？”


    听到这话，少女有些愣神，她木讷地摇了摇头。她还未受那一掌，怎么会疼？


    谢杳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愈发重，他终于把视线移开少女，目光精准地钉在表情惊恐的崔巍身上。


    “贵府的家教，本殿下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声音带刺，带着怒气。


    随后，他转身，看见少女还呆愣的神色，一股无力的情绪不自觉涌上心头。


    若不是他自作主张躲着崔羡好，若不是他忘记日子，少女也不会一个人在这.....


    这里明明都是她的家人。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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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字一句，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艰难挤出。


    他没再看崔家人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嫌污秽。


    就这样，在崔巍惊怒交加，俞芳卿面无人色和崔琳琅嫉恨苍白的神色中。


    他拉着崔羡好，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彻底隔绝。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狭小的车厢内，空气凝滞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崔羡好靠在车壁上，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紧握的触感和温度，微微发烫。


    她偷偷抬眼看向身侧的谢杳。


    此时少年有些沉默地静坐在旁，未言一词，不可控制地，她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彷佛要和手腕一个温度。


    感受到少女的目光，谢杳看着她，一张刚刚还处在微怒的俊美脸庞带着慌张。


    他骨骼分明的纤手抚上少女微烫的脸颊，感受到那股温度，他担心地问。


    “你还说不疼，怎么脸如此红？”


    蓦然脸被托起，她的心尖像被羽毛极轻地挠了一下，有些痒，有些麻，还带着一丝陌生的悸动。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软。


    “我......我没事。她没打到我。”


    她指的是崔琳琅那一巴掌。


    带着不相信的眼神，谢杳仔细检查了少女的脸颊，发现没有什么伤痕后放下心来。


    终是感受到指尖发烫的温度，他指尖蜷缩，不自然地猛然收回。


    “下次......别这样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崔羡好心上。


    她知道，谢杳是看穿了她的计划，知道她故意不躲是为了什么。


    崔羡好微微一怔，心底那股异样的感觉更清晰了。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辩解。


    “对不起。”


    短暂的沉默，崔羡好主动开口。


    看到少年带着疑问的眼神，她缓缓开口，语气郑重。


    “那日，是我不对，不该去碰你的东西。”


    这次换谢杳眼睛里带上错愕，他不自觉摩挲了刚刚摸着少女脸颊的指尖。


    心跳声如那日房间里一样快，阵阵如雷，好似要把窗外的马车声都掩盖。


    “没，没关系。”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样，只是尝试压住那心跳声，有些结巴地回复。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空气里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犹豫了一下，崔羡好还是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问。


    “你......怎么来了？”


    谢杳的目光落在窗外，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早晨回府，没见到你。”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没什么起伏。


    “听充槐说，你今日归宁，回家了。”


    这段路有点颠簸，崔羡好不得不握紧旁边的窗沿，她视线变得抖动，有些模糊。


    却还是看见了。


    少年发红的耳眶在太阳下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