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静置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箱，箱口贴着的便签纸已微微泛黄，上面潦草写着“To水友”。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箱盖边缘的薄尘，掀开。


    ——纸箱里，是码放得近乎严苛的三摞手写信。时光仿佛被按等级封存。


    最厚的一摞，是15到20级灯牌的“好好吃饭，别学我熬夜。——chaos”，字迹或工整或匆忙，附着一只线条简单、叼着泡面的小猫。四千五百封。


    许昭摸了摸鼻子。有些是他直播最艰难时写的——那会儿妹妹刚上四年级，他日夜不断直播，犯胃病那段时间，弹幕总刷「儿子又瘦了」。


    另一摞是21到30级灯牌的，稍薄些，都是不同的留言，基本是许昭想到哪句写哪句。


    包括不限于--


    “下次再叫我‘儿子’就拉黑。一一（划掉）你爹”


    “看好了，这招只教一次”


    “想知道键位设置，我画图了，自己悟”


    “辣条少吃，上火”


    这类手写信大概有五十多封，被许昭胡乱塞到一个印着游戏LOGO的硬纸盒里，放在了上层。他随手翻了翻，嘴角抽了抽——有几封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显然是某次高强度rank打上头，带着“怒火”写的，内容大概是“对面这狙菜得抠脚！气死爹了！”结果被当成回信发出去了……也不知道收到信的“爹”是啥心情。


    最后剩下的，是粉丝灯牌榜前十的专属信件，用一个质感十足的烫金小盒子装着。不同于前两类的“批量”或“随性”，这几封信明显花了更多心思，内容也更“私人订制”，如写给前二的「专业砸钱爹」


    “听说你到处造谣是我爹？”


    “行吧，看在你刷了666个战舰的份上——”]


    “今年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别太过分，否则用你ID当游戏里的人机靶子）”


    ——许昭


    （许昭写完还画了个举枪的小人，枪口指着「逆子」二字。）


    写了九封，被许昭单独装到一个烫金小盒子里。


    唯独榜一「Luminous」的信纸还空着。


    这位神秘富哥，几乎是许昭刚开播，名字还排在几百名开外时，就悄无声息地关注了他。头像常年灰着，从不发弹幕，更不参与“爹”们的狂欢。只在去年许昭遭遇大规模网暴，直播间被黑子攻陷、弹幕不堪入目时，这位「Luminous」突然现身，礼物特效如同不要钱般砸了整整一夜，用最粗暴的金钱力量，硬生生把所有恶评压了下去，也将自己砸到了榜一的位置。那时许昭才真正注意到这个ID，吓得他连夜私信：


    “要退款吗？我随时可以。”


    对方只回了一句，冷淡得像冰：


    “不必。”


    好吧，许昭那时就明白了，这位是真·高冷富哥，不玩梗，不参与，更不是“爹粉”或“妈粉”，像个游离在江湖之外的旁观者。


    只在每年许昭生日时，系统会准时弹出一条Luminous：生日快乐，偶尔深夜下播，会看到一条Luminous：晚安。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许昭不是没尝试过了解，甚至托平台的人去查，也只得到「对方拒绝透露任何信息」的回复。


    看着空白的信纸，许昭一时也想不到该写什么。感谢？太苍白。承诺？对方似乎不需要。他回到电脑桌前，拿起笔，盯着信纸看了很久，笔尖悬停又落下。最终，落下了最朴素的字句：


    许昭回到电脑桌上，拿着笔，犹豫了一瞬，最终在信纸上写下,


    “谢谢。”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


    “但每次赛扬见你头像亮着，就知道这把稳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 ID已加入我的队友白名单，排位遇到直接拉你。”


    这是许昭能给的最高规格感谢——他的游戏好友位，全服不超过十个。


    刚把信纸小心折好，放进那个烫金小盒子里，门铃就响了。


    许昭趿拉上刚找到的拖鞋（果然在沙发底下），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平台运营部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小姐姐，身后跟着个戴鸭舌帽、看着很干练的小哥。


    “昭昭！”小姐姐眼睛弯成月牙，晃了晃手里的签收清单，“你的‘爱的负担’到货啦！快验验？”


    许昭侧身让他们进来，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客厅：“你们来得好快。喝水吗？”


    “不用啦，刚灌了一大杯奶茶，饱着呢！”小姐姐摆摆手，目光精准地投向卧室角落那个大纸箱，“手写信都搞定了？”


    “嗯，刚收好。”许昭指了指。


    “OK！老弟，上！”小姐姐朝小哥一扬下巴。


    小哥二话不说，蹲下来就去搬那个纸箱。箱子入手一沉，他“嘿”了一声，手臂肌肉绷紧，试了两次，箱子纹丝不动，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汗。


    “我来吧。”许昭走过去，没多话，和他一起抓住箱底。


    “一、二、三——起”


    纸箱终于离地，两人都踉跄了一下。许昭的手臂绷紧，T恤下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青筋微微凸起。


    “嚯！这么沉？”小哥喘着粗气，有点惊讶。


    “那当然！”小姐姐跟在后面，语气带着点小骄傲，“这箱子里装的，可是沉甸甸、实打实的‘父爱如山’啊！”


    许昭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没接话，只是沉默地和小哥一起把箱子搬到了楼下停着的小货车旁。


    车厢门一打开，许昭瞬间愣住了。


    夕阳的金辉洒满车厢，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个透明包装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钥匙扣。钥匙扣上，他那个Q版小人正举着一把造型夸张的突击枪，笑容张扬又嚣张，旁边是他龙飞凤舞的签名「Chaos」。


    “八十万份！”小姐姐得意地比了个“八”的手势，眼睛亮晶晶的，“全是粉丝自掏腰包付邮费申请的！平台后台都快挤爆了！”她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狡猾，“当然啦，成本超预算的部分…平台会先垫付，以后嘛…从你打赏里悄悄扣一点点回血~”


    许昭喉结动了动。


    八十万。


    这个数字在许昭脑海里炸开，嗡嗡作响。他想起最初那个只有几百人、弹幕稀稀拉拉、连泡面都要算着吃的直播间。那个在弹幕里刷“儿子加油”的“暴躁老父亲”，ID似乎还在那四千五百封信里。


    他伸手拿起一个钥匙扣，冰凉的金属瞬间贴紧温热的掌心。Q版小人嚣张的笑容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刺得他眼眶有些发涩。


    “还有呢！”小姐姐又麻利地掀开旁边几个箱子盖——


    印着他招牌动作的定制超大鼠标垫；


    最新款的游戏蓝牙耳机；


    设计精致、明显是给女生准备的保温杯和淡香水礼盒；


    甚至还有一个塞满了各国进口零食的巨大礼包，


    “这些……”许昭的声音有些哑。


    “怎么样？”小姐姐撞了下他肩膀，“根据粉丝后援会统计的需求，还有你提供的建议，辣条口味什么的都备注了。”


    许昭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钥匙扣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却舍不得松开。


    “谢谢。”他低声道。


    “别谢我呀。”小姐姐摆摆手，语气轻快，“做你“爹粉”可太幸福了，连手写信都分等级宠——”


    她的话戛然而止。


    许昭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眼神凌厉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呃……”小姐姐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抱歉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这个梗！”她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提了！”


    许昭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旁边一直默默干活的小哥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把掀开的箱子盖合上，假装自己很忙。


    小姐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凑过来小声道：“那个……昭昭，你要是真想谢我们的话……”


    她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记得跟陈主管多夸夸运营部哦！”


    引擎声响起，货车缓缓驶离，碾过一地碎金。


    车厢里，驾驶座上的年轻小哥忍不住又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站在路边的许昭，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副驾：


    “姐，那一大箱信……真是他亲手写的？那么多？四千多封？”小哥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在直播间……看着挺不好惹的，弹幕叫他‘儿子’他还骂人。”


    副驾驶的小姐姐望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是啊，从去年十二月就开始准备了，一直写到五月底。每天下播后，雷打不动写一小时。”她转着手中的笔，眼神有些悠远，“你以为他真讨厌‘爹’这个称呼啊？那是他们之间特有的‘黑话’！”


    “啊？”小哥更懵了。


    她转头看向一脸困惑的小哥，“觉得怪？那是因为你不懂他们的江湖。许昭那小子，技术好，但脾气更硬，嘴还毒。粉丝呢，一开始也是不服就干，被他打服了，又发现是个未成年的小倔驴，还一个人拉扯妹妹。那种感觉……啧，就像看到自家小区里一个特别能打但又特别让人操心的小狼崽子。”


    小哥咋舌 “可他在直播间……挺凶的。”


    “那是你没见过他护短的样子。”小姐姐轻笑，带着怀念，“你是不知道，去年有个大学生粉丝发弹幕说‘期末考砸了’，他当扬关了游戏，硬是给人讲了半小时《如何用打狙的心态备考》。”


    “还有次，他发现有水友连着三个月弹幕都是‘失眠’，第二天就寄了褪黑素，包裹署名‘你爹’。”


    小姐姐又指了指车厢说，


    “他现在又给每个15级以上的粉丝都回了信，都是一笔一画亲自写的。”


    “那群水友喊他‘儿子’，一半是占他技术好的便宜，另一半，是真的想罩着他，告诉他‘别怕，爹在呢’。许昭呢？他表面炸毛，喊着‘谁是你儿子？’，可你看他行动——给失眠的水友寄药，给考砸的讲‘狙考心态’，给每个支持他的‘爹粉’亲手写回信……他认这份情，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你爹’、‘拉黑’、‘人机靶子’这种别扭话回敬回去。这‘互喊爹’啊，就是他们之间独特的黑话，是打出来的交情，是吵出来的亲密度，是‘你喊我一声爹，今后我罩着你’的江湖契约。”


    车拐过街角，许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小姐姐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他完全可以让助理代笔，或者直接印签名照……但他说，‘既然要回，就得自己来’。”


    小哥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半晌才嘟囔一句：“……怪不得他粉丝黏度这么高。”


    “何止啊。”小姐姐摇下车窗，初夏的风灌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


    “去年他被全网黑的时候，后援会一晚上收到八千条私信——全是粉丝手写的‘相信你’。”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所以他现在写的每一封信，不过是把当初收到的光，一点点攒起来，再还回去罢了。”


    女孩靠在椅背上，声音融进渐起的晚风里：


    “嘴上不饶人，心却比谁都软。笨拙又真诚，这样的人……，就算他天天在直播间跟你互怼‘叫爹’，谁又舍得不喜欢呢？”


    许昭仍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进渐暗的地面。


    掌心的钥匙扣已经被捂得温热，他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那个空白的「Luminous」信封。


    空白的部分，似乎总需要更强大的实力去填补。


    “下次直播……得把狙练得更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