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道岭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座小土丘，姜未遥遥看见地上的灯火，便驾着芭蕉叶急跃而下。


    一共七盏灯笼，照出一片夜幕下小小的光圈，七个成年男子皆用绳子捆着一个孩童，最小的也就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清一色的小姑娘，她们嘴里都塞着棉布，幼小的瞳孔中充盈着恐惧与麻木，她们望过来的时候，像一根根针扎进姜未的心脏。


    姜未孤身一人站在上山的关口，拦在了众人身前。


    她的身影并不高大，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嫩，只是寒沉沉的双眼和背后的长刀透出股骇人的压迫感。


    几个男人相互看了看，都不敢说话，这种从天而降的人物，肯定不是凡人。


    兴口村的男人一眼就认出了姜未，脸上艰难挂出谄媚的笑，正要走上前两步，却被她冷冷地瞥了一眼，一下子如坠冰窟。


    姜未没有说话，望向了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和绵延层叠的屋脊，妖魔压迫的阴影下竟还能看出几分宁静祥和，用这些幼小的性命换来的宁静祥和。


    凡人几乎是无力对抗妖魔的，姜未不知道山下这些村民的做法究竟对还是不对，但她胸腔里好像燃着一团火，透过熊熊的火光，看见了何莲秀绝望的嘶吼，看见了小小恐惧的面庞，看见了村民的咄咄逼人，也看见了那重重叠叠走上这座山岗的幼小的灵魂，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姜未不知道，她只是浑身的血炙热的发烫。


    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把捆着孩子们的绳子拴在了几个成年男人身上，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求饶声中，冷冷地吐出一句“闭嘴。”


    “姨姨给你们糖吃，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好吗？”她脸上的冰霜难以消融，却掏出一把松子糖分给了七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仙子大人，您要去杀妖怪吗？”最大的女孩八岁，抬起头期冀地看着她。


    姜未不知道山上的妖魔是什么修为，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过，是不是白去送死，她只是无法转身离开，“对。”


    我尽力。


    姜未转身跃入山岭的夜色。


    兴道岭的山顶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十人环抱，叶伞如盖，枝叶间坠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山顶莹莹如昼，一只两米长的大鸟栖息在上面，它有着一身漂亮的羽毛，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绚丽如霞，此时慵懒地舔着自己脖颈间的绒毛，碧蓝色的眼珠透着无机质的漠然。


    “饭没来，却等来了一个小虫子。”鸟妖的声音清脆好听，碧蓝的眼珠盯着山道上徐徐走来的黑衣少女。


    姜未第一时间却没有看它，而是盯着树下一座用幼小头骨累起来的白塔，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窝正直直地盯着她，姜未的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不是毛骨悚然的畏惧，而是怒火如水泼进了油锅，炸得姜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霜白的利刃寒光乍现，鸟妖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刀，它甚至没有看清姜未是何时拔刀，刀刃已经到了颈前，“呸！竟敢偷袭！”


    鸟妖长于速度，翅膀一展，已经飞出数米远，回身羽翼轻扇，两簇旋风平地而起。


    姜未迎着呼啸的飓风，劈出一刀，瞬息就提刀跃至了毫无防备的鸟妖身侧，势大力沉地劈向了鸟妖的头颅。


    “嗡”地一声，姜未七窍涌出鲜血，她猛地向斜后方撤去，避过了鸟妖尖锐的鸟喙，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鸟妖刚才啸鸣了一声，正好就炸响在她耳畔。


    姜未淌着满脸的鲜血，大脑还一阵阵眩晕，但她没有退却，手里抓出一把清心丹塞进了嘴里，脚下踩着翠绿的芭蕉叶猛地飞扑上去，一刀又一刀地猛砍过去。


    鸟妖发出一声又一声爆鸣，姜未咬碎一颗又一颗清心丹，直到清心丹用尽了，姜未的脸被道道血痕遮盖，她的脚下也没向后踏过一步，风来皆斩，羽来皆断，姜未就死死咬在鸟妖的背后，迫得鸟妖再也顾不得反击，只能狼狈逃窜。


    但姜未速度越来越快，杀得越来越疯，一刀连着一刀，劈开了鸟妖身上的灵光罩，劈开了她的护身甲，劈开了她硬如钢甲的斑斓羽毛，直到在它后背狠狠砍下了贯穿腹部的一刀，紫红的妖血喷洒在半空。


    “不！怎么可能！”鸟妖狼狈地落到地上，恐惧地向后退去，她虽然只有二阶，和眼前的女修修为相仿，但它血脉不凡，妖身之固远非寻常妖魔可比，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砍伤。


    她捂着腹部纵深的血洞，看着再次飞扑过来的姜未大声喊道：“不！我不打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天之殿十二宫海云宫主的孩子，你敢杀我，天之殿不会...”


    这不是它第一次说这段话，每每遇到它打不过的对手，它都会拿出这段话作它的免死金牌，因为三界之内，无人敢得罪天之殿。


    它的对手们每一次都会或错愕或犹豫地讪讪收手，甚至在他们失神的一刹，它还曾得手取了他们的性命。


    但这一次，它没有等到它想要的结果。


    四色灵光交错，百米巨刀当空，寒霜般的刀锋遮蔽了它全部的视线。


    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刀，裂风碎云，轰平了半个山顶。


    一颗夜明珠“铛”地滚落在地，照出了一双碧蓝色的灰蒙蒙的眼珠，紫红色的血从它断裂的脖颈处如溪流一般淹没了明珠的光芒。


    ......


    一刻钟前


    山岭下的成人们眼看着黑衣少女远去无踪，沉默着互相对视，一个年纪大约五十多岁，是七人中最大的男人突然朝着一个小女孩开口道：“小静，快给三爷爷解开绳子。”


    叫小静的姑娘只有六岁，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三爷爷”，片刻后才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却只将头扭到了一边，丝毫没有理会。


    “三爷爷”气得破口大骂，秽语难闻。


    小女孩干脆双手捂住了耳朵，躲到了其他孩子身后。


    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八岁姑娘站到了她身前，“她是白眼狼你是什么？没有她，你们全村都要死了。要拿我们的命去保你们的命，还要和我们讲什么孝顺，你这样孝顺你上山去喂妖怪啊。”


    三爷爷气得要背过气，八岁姑娘的同村见状指责道：“臭丫头牙尖嘴利，真以为那个女修士能救了你们的命？兴道岭都上去多少修士了，八成都把命丢在了上面，就逃出来的也是直摇头，就这一个，年纪轻轻，怕是刚成了修士就不知天高地厚，等会儿没准你们的尸体还要摆在一块。”


    小姑娘被气得脸色通红，“你怎么敢这么说！仙子去杀妖难道是为她自己，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兴道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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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个村，你不盼着她好，却诅咒她！难道你和妖魔是一伙的吗！”


    男人却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她要能杀了山上的妖魔我磕头吃屎都行，不过是个有点天赋的蠢货而已，也不打听打听山上的妖魔是什么根底，上次的老修士都说了，叫咱们自认倒霉，那山上的妖魔来历不凡，太平总司来了都不敢如何，只能等它自己待腻烦了自己离开。她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冲了上去，回头还得连累了我们，真是晦气！”男人越说越气，骂骂咧咧吐出一串脏话。


    身边有老成持重的劝他少说两句，“好歹也是好心。”


    另一个又说：“你得往好处想，没准儿吃她一个我们能少送一两天。”


    三爷爷也叹气：“盼着不要惹怒了它，这可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那不会，前面死了好几个，也没见它发怒。”


    他们互相劝解，互相安慰，另一边的几个小女孩面面相觑，八岁女孩道：“你们真是胆子都被吓破了，待腻烦了，小孩吃没了自然就腻了，也没准儿小孩吃没了只好吃大人，等把七个村都吃光了，这里自然就没什么好待的了。”


    同村的男子刚被身边的人劝下去几分火，登时又恼了起来：“你是半点儿不盼着村里好，净瞎胡吣！”他骂得更脏了。


    “你就自己骗自己吧，我看咱们就是先死和后死的区别罢了。”突然她话锋一转，喊道：“我知道了！”


    她用手指着同村的男人厉声骂道：“你就是盼着山上的妖魔赢，你们家因为抽签不知道得了多少银钱，你是怕你的财神爷死了。你别急，我们总有吃干净的一天，你们家那三个迟早也得和我们摆到一块！你那银子等着给你们全家买棺材吧！没准儿连买棺材的人都没了！”


    抽签的事，各村都有些手脚在里面，被个小姑娘堂而皇之地点出来，周围突然安静了片刻，紧接着那男人就像疯了一样骂起来，但他很快就喷出一口血。


    尖锐的啸鸣突然从山顶传来，饶是隔得这么远，山下的几个人都被震得栽倒在地，而本就怒火冲顶的男人硬是被震出一口血来。


    紧接着，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尖啸像穿脑的利箭，让他们几乎魂飞出窍。


    他们死死地伏在地上，看不见天际绚丽的羽翼划过，也看不见芭蕉叶飞起的道道灵光，直到片刻的安静后，排山倒海般的轰鸣乍响，整个兴道岭都剧烈地颤动着。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头俱都生出一股绝望，但很快，大地安定了下来，夜黑风静，万籁无声。


    一个小女孩突然怯怯开口：“你们看，兴道岭是不是变矮了。”


    众人这才一齐望去，好像是有了什么变化，但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他们不安地盯着隐没在夜色中的山道尽处，那里像藏着一个噬人的怪物，正静静张着血盆大口。


    半晌，那山道尽处走下来一个黑衣少女，她背着长刀，头发高高束起摆荡在脑后，衣衫整齐，一丝不苟。


    直到她走下来，走进灯笼橙红的光晕里，才露出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仅露出两个漆黑的眼珠透着冲天的煞气。


    她似乎比上山前更可怕了，她漠然地盯着地上的七个男人，“刷”地拔出了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