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破门问律,冷砚余温

作品:《我在大明炼石油

    工坊的夜巡脚步声和铁头偶尔的低吠渐渐远去。


    炉火的余温烘着后背,


    苏清珞那罐玉露生肌膏带来的清凉感在手背伤口处丝丝蔓延,


    压下了绿矾水灼烧的刺痛。


    李烜摊开掌心,


    借着炉口暗红的光,


    看着那几道新添的刮痕和旧伤叠起的茧子。


    账目、油源、瓷粉、京中大珰…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目光扫过草棚角落。


    那本用泛黄麻纸装订、


    清秀小楷写就的简易记账册子,


    静静躺在破门板搭的“书案”上。


    封皮上那行“账清,则事明”的小字,在昏暗中仿佛带着微光。


    李烜走过去,重新拿起册子,


    就着炉口微弱的光,


    一页页仔细翻看。


    不再是陈石头那鬼画符,


    而是清晰的“三柱清册”——入、出、存。


    日期、品名、数量、经手人,条分缕析。


    一笔笔油料购入,一笔笔灯油蜡烛售出,


    一笔笔工钱支出…工坊这架勉强运转的机器,


    第一次被这册子照出了清晰的骨架和脉络,哪里臃肿,哪里缺血,一目了然。


    “好东西…”


    李烜低声自语,指腹摩挲着纸页上工整的字迹。


    这绝非随手为之,是真正懂行的人,花心思琢磨出来的。


    徐文昭…那个清高迂腐、视“末业”如粪土的秀才?他图什么?


    疑虑盘旋不去,但眼下这册子就是救命稻草。


    李烜不再犹豫,翻到册子末尾记录原料消耗和成品损耗的那几页,


    对照着白日里处理劣质桐油的实际损耗,提笔在草纸上重新演算。


    数字的排列组合,如同一种奇异的镇定剂,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焦躁。


    工坊的命脉,在这清晰的数字间,似乎也攥得更紧了些。


    天色微明,工坊的喧嚣尚未苏醒。


    李烜换下沾满泥灰油污的短打,


    套了件洗得发白、还算干净的粗布长衫。


    他没带陈石头那咋咋呼呼的憨货,


    揣上那本麻纸账册,


    独自一人出了工坊加固的大门,


    朝着镇西徐文昭那间破落小院走去。


    徐家小院在青崖镇西头,紧挨着一片半荒的菜地。


    院墙低矮,几处豁口用树枝胡乱堵着。


    两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门,漆皮剥落得厉害,歪斜地虚掩着。


    李烜抬手叩门,指节敲在朽木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院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拉开半扇。


    徐文昭站在门内,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


    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


    脸色有些苍白,


    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显然是熬夜苦读所致。


    他看到门外的李烜,


    原本就紧抿的嘴唇瞬间绷成一条直线,


    细长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射出厌恶和警惕的光,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是你?”


    徐文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疏离和拒斥。


    “来此作甚?污我门庭!”


    他下意识地想关门。


    “徐先生。”


    李烜不等他动作,身体微微前倾,


    一只脚看似随意地卡在门缝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


    “不请我进去坐坐?有些…字句上的疑难,想请教先生。”


    “字句疑难?”


    徐文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刻薄的讥诮。


    “李东家如今日进斗金,手下匠户成群,


    不去钻研你那‘点石成金’的末业奇技,


    倒有闲心来找我这穷酸腐儒认字了?”


    他特意加重了“匠户”二字,眼神如针般刺向李烜。


    李烜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寒,脸上却依旧平静:


    “奇技不敢当,混口饭吃罢了。


    今日所问,无关油蜡,只关乎…白纸黑字,国家典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麻纸账册,


    在徐文昭眼前晃了晃,封皮上那清秀的“三柱清册法”字样清晰可见。


    徐文昭看到那册子,瞳孔猛地一缩!


    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拆穿般的狼狈和恼怒,随即被更深的冷硬覆盖:


    “此物非我所有!拿开!”


    “是与不是,不重要。”


    李烜收回册子,目光坦然地迎上徐文昭的怒视。


    “重要的是,这册子里的记账法子,条理清晰,简明实用。


    李烜愚钝,不明其中关窍,特来请教先生,此法源于何处?


    可有典籍可考?


    如何确保其‘账清’、‘事明’?”


    徐文昭愣住了。


    他预想中的是李烜拿着账册来质问、


    来纠缠、甚至来要挟,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来…请教?


    请教记账?


    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荒谬!


    他狐疑地盯着李烜,


    试图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李烜仿佛没看见他的审视,继续道:


    “另外,李烜草莽之人,于朝廷律法一窍不通。


    近日偶闻《大明律》中,有‘诬告反坐’之条,亦有‘私产不可轻夺’之规。


    不知先生可否拨冗,为小子略解其意?


    比如,若有人凭空捏造,诬良为盗,该当何罪?


    若有人觊觎他人产业,巧取豪夺,又当如何论处?”


    徐文昭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油味、


    手上还缠着布条、


    却一本正经向他请教记账原理和《大明律》的油坊主,


    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这和他认知中那个“聚敛无度”、“败坏人心”的李烜,判若两人!


    难道…真是来求知的?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徐文昭心中翻腾。


    鄙夷依旧根深蒂固,


    但一丝属于读书人“教化乡里”的微妙责任感和…


    被人求教的隐秘满足感,


    如同顽固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他清高,他迂腐,


    但他终究是个读书人,


    骨子里刻着“传道授业解惑”的烙印。


    “哼!”


    徐文昭重重哼了一声,


    以此掩饰内心的动摇,


    侧身让开门口。


    “休得污了我的书!


    要问,就在这院中!问完速走!”


    他终究没能彻底关上那扇门。


    小院狭窄,墙角堆着柴禾,地面坑洼不平。


    唯一像样的,是东厢窗下一张磨得发亮的老旧石桌和一条同样老旧的长凳。


    石桌上放着一方裂了缝的旧砚台,一支秃笔,几本翻得卷了边的线装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纸的霉味和劣质墨汁的臭味。


    李烜也不客气,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


    将那本麻纸账册摊开在桌上,


    指着上面“收入”、“支出”、“结余”的格式:


    “先生,此法分门别类,条目清晰,是何道理?


    如何确保数目无误,不被人暗中做手脚?”


    徐文昭板着脸,远远站着,仿佛靠近李烜都会沾染晦气。


    他扫了一眼账册,


    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对笔下“杰作”的满意。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口吻:


    “哼!此乃‘三柱结算法’,古已有之!


    《周礼》有云,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其核心,便是‘入’、‘出’、‘余’三者相衡!


    出入有凭,结余有据,账目自然清楚!


    若有人想从中渔利,必留痕迹,循迹可查!”


    他语速极快,引经据典,带着一股酸腐气,但道理却讲得明白。


    李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手指在账册条目上划过:


    “原来如此。那这‘凭据’…是指交易时的契书、收条?”


    “自然!”


    徐文昭见李烜竟真在听,还抓住了关键,


    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一丝,带着点好为人师的矜持。


    “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如何作数?此乃防弊之基!”


    “受教了。”


    李烜拱手,随即话题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那先生方才提及的‘诬告反坐’,《大明律》具体是如何说的?


    若有人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利口,


    诬告他人行‘妖术’、‘谋逆’,该当何罪?”


    徐文昭脸色微变,


    他立刻明白了李烜的所指


    ——牛扒皮和王师爷的勾当!


    他本能地想斥责李烜“心怀怨怼”,


    但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那日公堂之上,李烜据理力争、王班头狼狈而逃的场景…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公道”感,悄然滋生。


    他沉默片刻,走到石桌另一头,尽量离李烜远些,才冷声道:


    “《大明律·刑律·诉讼》有载:‘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


    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死罪,已决者,反坐以死;


    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他背书般流畅,语气冰冷。


    “至于私产,《户律》有云:‘凡盗卖、换易、冒认及侵占他人田宅器物者,


    田一亩、屋一间以下,笞五十…’情节重者,徒、流乃至…枭首!”


    最后“枭首”二字,徐文昭咬得极重,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说完,他自己都微微喘了口气,仿佛被这律法的森严所慑。


    李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面。


    徐文昭背出的律条,如同冰冷的铁尺,在他心中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诬告反坐,侵占私产…原来这煌煌大明律,并非只为鱼肉百姓而设!


    它也是一把刀,一把可以握在自己手里的刀!前提是…你得懂它!


    你得有证据!


    “多谢先生解惑。”


    李烜站起身,郑重地对着徐文昭一揖到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账目之法,律法之严,李烜铭记于心。”


    他这一礼,发自内心。


    无论徐文昭出于何种目的送来账册,今日这番解答,都值这一拜。


    徐文昭被李烜这突如其来的郑重行礼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脸上那层冰封的冷漠裂开一丝缝隙,


    露出底下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僵硬地侧过身,不受李烜的全礼,干巴巴地道:


    “知法…方能守法。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这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别扭的劝诫。


    李烜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住,背对着徐文昭,扬了扬手中那本麻纸账册:


    “先生这册子,甚好。


    李烜厚颜,再借用几日,待抄录一份后,定当归还。”


    说完,也不等徐文昭回应,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晨光熹微的街巷中。


    小院内,只剩下徐文昭一人呆立。


    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油味和…药膏的清冽气息(徐文昭敏锐地嗅到了李烜手上传来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石桌上那方裂了缝的旧砚台,里面半干的墨汁映出他有些怔忡的脸。


    他慢慢踱回石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李烜刚才坐过的、尚有余温的长凳。


    桌面上,李烜用手指敲击过的地方,留下几点极淡的、带着油污的指印。


    徐文昭看着那几点污痕,又看看自己抄录了一半、墨迹未干的《论语》注释,眉头紧紧锁起。


    许久,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


    “哼!油坊主…也配谈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