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石烛映窗,惊鸿照影

作品:《我在大明炼石油

    工坊里的炉火舔舐着陶罐底,发出沉闷的呜咽。


    孙老蔫被柳含烟搀扶着,一步三晃地挪向后头那间四面漏风的窝棚。


    他枯瘦的脊梁佝偂得几乎对折,


    那三百十八枚沾了汗泪的铜钱,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也烫得钻心。


    逃籍匠户的烙印,像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压垮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压抑的气氛如同黏稠的油,糊在每个人心头。


    匠人们手上的活计没停,


    但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再投向沉默伫立在炉边的李烜。


    信任的基石刚垒起,就被“匠户”这根尖刺狠狠扎了一下,虽未崩塌,却也渗着不安的血丝。


    “东家…”


    陈石头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


    “孙叔他…还有含烟妹子…”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官府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落下。


    李烜没回头,目光锁在炉火上那口正接受“酸洗”洗礼的陶罐。


    罐里油液浑浊,颜色暗黄,草木灰碱水的沉淀物如同丑陋的疮痂附着在罐壁。


    他抓起一把柳含烟新烧出来、尚带余温的粗糙木炭颗粒,掂了掂。


    颗粒大小不一,棱角分明,吸附力远不如系统图谱里描绘的那种“活性炭”,


    但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替代。


    “石头,慌什么。”


    李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天塌下来,也得先把这‘黑金’洗干净了,


    点成灯,照亮脚下的路。”


    他手一扬,木炭颗粒哗啦啦撒进旁边一口盛满清水的粗陶大缸里。


    “搅!搅匀了!让炭吃饱水!”


    陈石头应了一声,抄起一根粗木棍,


    对着水缸里的木炭奋力搅拌起来,


    一副要把心头的憋闷都搅碎在里面的样子。


    李烜则走到另一口小些的陶盆前。


    盆里盛放着之前几次分馏后刮取下来的“石蜡”残渣。


    这些残渣颜色灰黑,质地粗粝,混杂着油污和焦糊味,堆在角落里如同废弃的垃圾。


    他抓起一把,入手冰冷粘腻。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第一页的【石蜡粗提】图谱微光流转,提示着“冷凝刮取”的原始步骤。


    “含烟。”


    李烜唤道。


    柳含烟刚安顿好父亲出来,小脸依旧苍白,


    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和专注。


    “东家。”


    “把这些蜡渣,”


    李烜指了指那堆垃圾。


    “用细布包起来,扎紧口,丢进锅里煮。


    水要多,火要文,慢慢熬。”


    “煮?”


    柳含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蜡渣油污混杂,煮它作甚?


    “煮掉浮油和脏东西。”


    李烜解释。


    “煮透了,捞出来,趁热用干净冷水浇!浇透!再刮!”


    柳含烟虽不明其理,但毫不迟疑,立刻动手。


    她找来一块相对细密的旧麻布,


    将蜡渣包好捆扎结实,投入一口大铁锅,加满清水。


    炉膛里添上耐烧的硬柴,火势压小,


    锅里水很快咕嘟起来,浑浊的油花和黑色的杂质被煮出,浮在翻滚的水面上,


    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柳含烟用长柄木勺小心撇去浮沫油污。


    足足熬煮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水面不再有新的油花大量析出。


    柳含烟用火钳夹出那包沉甸甸、湿漉漉的布包,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


    然后提起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冷刺骨的井水,对着滚烫的布包兜头浇下!


    “嗤——!”


    滚烫遇极寒,白汽蒸腾!


    布包内的蜡渣瞬间冷却收缩!


    柳含烟眼疾手快,操起一块边缘磨得锋利的薄陶片,


    趁着蜡层刚凝固还未完全变硬变脆的当口,


    熟练的刮鱼鳞般,沿着布包表面飞快地刮取!


    一层!又一层!


    灰黑色的蜡层被刮下,颜色竟比煮前浅淡了许多!


    质地也不再是纯粹的油污混合物,


    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略带浑浊的蜡质光泽!


    虽然依旧粗糙,夹杂着未能完全去除的细微炭粒,但已脱胎换骨!


    “东家!您看!”


    柳含烟捧着一小把刚刮下来的、带着凉意的粗蜡,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干净了!透亮了!”


    李烜捻起一点,指尖传来蜡特有的温润微黏感,凑近鼻端,那股刺鼻的焦糊油污味也淡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淡淡的蜡味。


    “好!”


    他眼中精光一闪。


    “把煮过的蜡渣包拆开,里面的蜡芯也刮出来,和这些刮下来的蜡屑混在一起!”


    “混在一起?”


    柳含烟不解。


    “嗯,再熔!”


    李烜指向旁边一口闲置的小陶罐。


    “把这些刮下来的粗蜡屑,还有蜡芯刮出的蜡粉,都倒进去!小火!慢熔!只熔最上面一层清亮的蜡油!”


    柳含烟依言照做。


    小陶罐架在微火上,粗蜡屑慢慢融化,杂质沉淀罐底,上层渐渐析出一层相对清澈、呈现浅黄色的熔融蜡液。


    李烜取过一束提前准备好的、搓得紧实的棉线,线头系在一根细木棍上。


    “拿着棍子,把棉线浸进去!”


    李烜指挥。


    “浸透!提起来!等它表面蜡油稍凝,再浸!再提!如此反复!”


    柳含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作。


    棉线第一次浸入温热的蜡油,吸饱蜡液,提起来时滴滴答答。


    蜡液在棉线表面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一层薄薄的蜡壳。


    她稍等片刻,待蜡壳表面微干不粘手,再次将棉线浸入蜡油!


    蜡壳遇热微融,新的蜡油再次包裹上去,层层叠加!


    十次!


    二十次!


    三十次!


    一根原本纤细柔软的棉线,在一次次浸渍、冷却、凝固的循环中,


    如同贪吃的蚕,不断裹上蜡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挺直!


    颜色也从最初的浅黄,在反复熔凝中变得更加均匀、温润!


    当柳含烟最后一次将其提起时,


    手中已握着一根小指粗细、长约半尺、通体呈现出均匀柔和的米黄色、表面光滑温润的…蜡烛!


    “成了!成了!烜哥儿!蜡烛!硬邦邦的蜡烛!”


    陈石头看得眼都直了,激动地大叫起来!


    匠人们也纷纷围拢,看着柳含烟手中那根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蜡烛,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这东西,看着就比他们见过的牛油蜡烛清爽、规整!


    李烜接过蜡烛,入手沉实。


    他走到一盏刚熄灭的油灯旁,


    将蜡烛底部在尚有温热的灯碗里蹭了蹭,


    沾上一点灯油充当粘合剂,然后稳稳地插在灯盏中央。


    取过火折子,吹燃。


    橘黄色的火苗,稳稳地跳跃在棉线灯芯顶端!


    火光纯净,几乎看不到摇曳的黑烟!


    只有一股极淡的、温热的蜡味弥漫开来,


    远非牛油蜡烛燃烧时那股浓烈油腻的腥臊可比!


    光线稳定而明亮,将周围匠人们惊愕而欣喜的脸庞映照得清清楚楚!


    “亮了!真亮了!”


    “没烟!真没烟!”


    “乖乖…这可比牛油蜡亮堂多了!还不熏眼!”


    工坊里爆发出压抑后的狂喜!


    孙老蔫不知何时也扶着门框探出头,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根稳定燃烧的蜡烛,嘴唇哆嗦着,仿若看到了某种神迹的样子。


    那根小小的蜡烛,如同一束刺破阴霾的光,不仅驱散了工坊的昏暗,更重新点燃了匠人们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


    “石头!”


    李烜吹熄蜡烛,蜡芯顶端只留下一点微小的炭黑。


    “备货!把这几天攒下的‘明光油’,还有…这新出的‘石蜡烛’,装二十根!送去悦来居!”


    他眼中闪烁着精光。


    “告诉胡掌柜,这蜡烛,价比牛油蜡,让他看着卖!”


    “好嘞!烜哥儿!”


    陈石头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招呼着匠人立刻动手装油、捆扎蜡烛。


    ***


    青崖镇唯一的客栈“悦来居”,


    门脸不大,却也收拾得干净利落。


    此刻正是午后,大堂里只有三两个行商模样的客人就着茶水歇脚。


    陈石头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扛着油桶,抱着用干净粗纸小心包裹好的石蜡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胡掌柜!货到啦!”


    陈石头嗓门洪亮。


    柜台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精瘦的中年掌柜闻声抬头,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


    “哟,石头兄弟,辛苦辛苦!快,放这边!”


    他指挥着小二帮忙卸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陈石头怀里那捆用纸包着的、形状规整的长条物。


    “胡掌柜,这是俺们工坊新出的好东西!”


    陈石头献宝似的拿起一根石蜡烛,


    小心地剥开一截粗纸,露出那温润光滑的蜡身。


    “‘石蜡烛’!点起来,亮堂!烟小!


    味儿也正!比牛油蜡强多了!


    东家说了,价比牛油蜡!”


    “石蜡烛?”


    胡掌柜狐疑地接过,入手沉实,蜡质温润,确实不像凡品。


    他半信半疑:“真比牛油蜡好?”


    “您点上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石头拍着胸脯。


    胡掌柜也是个人精,眼珠一转,立刻吩咐小二:


    “去!取个新烛台来!点上!”


    小二麻利地取来烛台,将石蜡烛插好点燃。


    橘黄、稳定的火苗腾起!


    果然几乎没有黑烟!


    光线柔和明亮,将柜台一角照得清清楚楚!


    那股淡淡的蜡味,闻着竟有几分清爽!


    大堂里几个行商也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过来看。


    “嘿!神了!”


    胡掌柜眼睛一亮,商人逐利的本能瞬间被点燃。


    牛油蜡价格不菲,还常供不应求,这石蜡烛若真能量产…他脸上笑容更盛。


    “好!好!石头兄弟,回去告诉李东家,这货,我悦来居先包了!


    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好商量!”


    陈石头正咧着嘴跟胡掌柜敲定细节,眼角余光却瞥见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拐角处,静静立着两道身影。


    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身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斜襟襦裙,


    料子细看竟是织锦暗纹,只是颜色洗得有些发白。


    外罩一件同色半旧云锦披风,边缘缀着细密的银线滚边。


    乌黑的秀发简单绾起,斜插一支式样古朴的素银簪子。


    她身姿纤细挺拔,脖颈线条优美,侧脸对着楼下,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


    此刻,她正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落在大堂柜台上那根静静燃烧的石蜡烛上。


    跳跃的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映出两点小小的橘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目光里没有寻常女子看到新奇物件的好奇,


    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仿佛穿透了烛光本身、看到了更深邃东西的…讶异与深思。


    少女身后半步,侍立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精瘦的老仆。


    老仆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


    双手拢在袖中,腰板挺得笔直,低眉顺眼,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然而,当他偶尔抬眼扫视楼下时,那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漠然和警惕。


    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硬物。


    陈石头被那少女清冷孤高的气质所慑,一时竟忘了说话。


    胡掌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微变,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道:


    “石头兄弟,莫要乱看。


    那是寄居在镇外慈云庵的朱姑娘…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贵人,虽说是远支宗室,可那也是姓朱的…咱们招惹不起。”


    “宗…宗室?”


    陈石头舌头有些打结,赶紧收回目光,心里直打鼓。


    乖乖,烜哥儿这蜡烛,连京城的贵人都惊动了?


    楼上,朱明月的目光在石蜡烛上停留了数息,犹如要将那稳定的火苗和几乎无烟的形态刻入脑海。


    随即,她眼帘微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楼下扛着油桶、有些局促的陈石头,


    以及他身边那捆粗纸包裹的货物,最后落在那块写着“李氏明光工坊”字样的送货木牌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确认了什么。


    然后,便转过身,带着那沉默如影的老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那素色的裙裾在木梯转角处一闪,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如寒梅的幽香。


    陈石头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沁出了汗。


    他不敢多留,匆匆跟胡掌柜结了油钱,拿了蜡烛的定金,带着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悦来居。


    回工坊的路上,陈石头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倒给了李烜。


    “宗室女?姓朱?”


    李烜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刚刮下来的一小堆石蜡屑。


    京城来的远支宗室,寄居破落庵堂…这身份,本身就透着不寻常的麻烦。


    她那眼神,看蜡烛如同看一件…器物?或者说…筹码?


    “烜哥儿,那朱姑娘…看着可不像一般人。”


    陈石头心有余悸:


    “那眼神,凉飕飕的,比咱的‘明光油’还透亮!


    她身边那老仆,看着蔫吧,可我总觉得他腰里别着家伙,凶得很!”


    李烜没说话,目光落在眼前那根燃烧的石蜡烛上。


    稳定的火苗,映着他眼底深处跳跃的思绪。


    这蜡烛,能点亮寒舍陋室,亦能…映照出某些人深藏的图谋?


    一个逃籍匠户的隐患尚未解决,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室女又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就在这时,柳含烟快步从外面进来,小脸带着一丝凝重,压低声音:


    “东家,我刚刚去镇东头买麻绳,


    看见牛扒皮家那个长着招风耳的管事,


    在悦来居斜对面的茶摊上坐着,眼睛一直瞟着客栈门口!”


    李烜眼神骤然一寒!


    牛扒皮的狗鼻子,果然够灵!


    石蜡烛刚露面,爪子就伸过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工坊门口。


    暮色低垂,远处青崖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炊烟中。


    悦来居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石头,含烟,”


    李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从今天起,工坊晚上加双岗!


    库房和炉子边,人不离火!


    进出原料、成品,给我盯死了!


    一只外来的苍蝇,也别想摸清咱们的底!”


    他望着那沉沉暮色,仿似正有无数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觊觎着这工坊里流淌的“黑金”和这新生的烛光。


    “咱们这点星火,”


    李烜的声音冷硬如铁。


    “想燎原,就得先扛得住四面八方的阴风!”


    他转身,目光扫过燃烧的石蜡烛,扫过炉火边忙碌的匠人,最后落在窝棚方向孙老蔫那佝偂的身影上。


    “这潭水,比油还浑。都给我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