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小雨，凡间虞州城太平巷口，他一身青衣，黑靴镶嵌金边，站到了一个小屁孩跟前。


    ……哦，不是小屁孩，是鹿。


    他伸手摸了摸断角。


    随即被用力挠了一道。


    嗯，长着鹿角的猫。


    他眨了下眼，收回了手。


    ……带回家吧。


    不过还是要象征性地问一句。


    同意就牵着回去。


    不同意，就打晕了扛回去。


    他这般想着，煞有介事笑起来，伸出手。


    “跟我走吧。”


    ……


    青石板滑溜溜，林眠看了看闷声跟在身后一瘸一拐的小屁孩，想了想，俯身把人整个抱起，托着屁-股走上去。


    上边是个陈设简陋的药铺，头顶挂着木板，上面安和二字清晰可见，墨在风吹雨打里褪了色，泛着一点不太明显的白。


    林眠一走进去，小孩就哧溜一声挣脱他跳到地上，风火轮般咕噜噜滚到角落，找了个缸躲起来。


    从林眠的视角看过去，只能见单个青色龙角，俏生生从做腌菜的缸子里冒出来，像没长出花苞的莲颈。


    他觉得有趣极了，笑起来：“你在和我玩捉迷藏？”


    没人回答。


    “还是觉得那缸子香？难道你饿了？”


    没人回答。


    林眠想了想，走过去，蹲下身，拿竹枝戳了戳缸身。


    “出来吧，这是做腌菜的缸子，我昨天还没洗呢。”


    小孩：“！！！”


    他立刻哧溜一声钻出来，拔腿要往反方向跑，还没迈步就被林眠一把拽住了脚腕，倒着拎起来，再转一百八十度正着抱进怀里。


    ——果然是小孩，脸上神色半点掩盖不住，惊慌和戒备满到几乎溢出来，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一转不转地瞪着他。


    生气了。


    林眠晃了晃他，直把小孩晃出白眼：“死了？”


    小孩：“………………”


    他翻着白眼开始挣扎：“你是傻-逼吗？！我还有气！我只是饿了！”


    “哦，难怪往泡菜缸里钻，”林眠嘟哝两句，抱住人转身大步迈过门槛走进厨房，从碗盖下的瓷盘里找出半个冷硬的白馒头，闻了闻，塞进小孩手里，“吃吧。”


    小孩盯着手中硬如石头的馒头，脸上表情一寸寸皲裂。


    林眠尤且不觉，垂着眼说：“没坏。”


    小孩怔忪望着他清瘦身影，片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会煮饭？”


    林眠指了指馒头：“我有钱。”


    “你不会生火？！”


    “……我有钱啊。”


    “你不会连衣服都不会洗吧？！”


    林眠顿了一下。


    片刻，他疑惑开口：“衣服……不是穿完就丢么？”


    小孩：“………………”


    他眨了眨眼，盯着手里半个梆硬馒头，绝望地想明日或者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死因：极寒交迫/劳累过度。


    林眠终于看出他的绝望：“……我可以学。”


    小孩仰头用死鱼眼瞪他。


    “……要相信我。”


    小孩瞥了眼身侧明显发生过火灾的漆黑炉灶。


    “……那只是个意外。”


    小孩一巴掌把他手拍开，鲤鱼打挺般从地上跳起来，往灶台里塞了把干草和零星木块，两指一掐擦出个火苗往里一丢——


    呼——


    火苗拔地而起，照亮阴湿冰冷的厨房。


    小孩指了指火光，语气冷淡：“以后我煮饭。”


    林眠眨了眨眼。


    “……你洗衣服。”


    他嗯了一声，顺手摸了摸眼前柔软的发顶。


    小孩掀起眼皮不情不愿地看了一眼，目光在他雪白细腻的指尖上停顿了一瞬，极快别开眼。


    “……衣服也放那，我洗。”


    ……


    殿堂前，长阶上，林眠睁眼，看见个渺小的身影，攀爬者望不到头的台阶。


    他微微有些晃神，觉得这场景即熟悉又陌生，似乎曾经出现过成千上百次，又似乎一次都未曾发生过，眼前一切不过虚无泡影。


    一个仙侍从天而降，挡住了他望向那身影的视线，款款走近，优雅地行了个礼：“仙君，该上路了。”


    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有些不好，林眠茫然看着他，片刻说：“上什么路？”


    “回天界呀，”仙侍奇怪的看着他，答，“人子宿命不可违抗，玉清天尊连下三道天雷而仙君不归，故而只能让我等前来催促。”


    林眠点了一下，而后觉得面前的场景十分碍眼，朝旁迈了一步，再次将目光投向长阶上奋力奔跑的身影。


    “等他来罢，”他望着那纤瘦而仓皇的身影，抬手摸了摸胸口，“再等等。”


    闻言，仙侍脸上的恭敬登时褪-去，微微皱起眉：“等不了了，仙君，天尊要求您即刻启程，不可耽搁。”


    “不过几秒……”


    “仙君，您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


    林眠骤然掀起眼皮，不轻不重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分明不带任何情绪，却沉重如泰山，压得仙侍喘不过气来。


    仙侍愕然抬头，却只见玉华仙君擦肩而过，向台阶那踉跄的身影奔去。


    他长发束起垂落在淡青色华服上，身形单薄而修长，广袖中氤氲的万川花香仿佛能醉人神魂，奔跑时随着翻飞的衣摆袖口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一闻便心驰神往。


    仙侍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甚至有些狼狈地调整了站姿。


    台阶因为落雪的缘故湿滑难行，不知发生了什么，上边还残留着点滴血迹，几阶下黑衣少年狼狈地爬行着，破皮的双膝每一次挪动都带出血痕。


    走过的台阶上血迹斑斑，显然是遭过重刑或者责罚，偷偷跑来的。


    林眠蹲下身扶住他，闻到对方身上如自己一般的万川花香。


    少年迷茫地依偎在他怀中，片刻才恢复神智，将头埋进他胸口，发出如小兽般低弱的呜咽。


    林眠抱着他，单手轻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来这干什么，雪大，不回去好好养伤。”


    “你……你别走……”


    “听我的，回去罢。”


    “臭治病的……林眠……林眠……你能不能别走……”


    那一刻玉华仙君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坚如磐石的壁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在整片墙壁上，血肉和神魂都在因此而微微颤-栗。


    “……”


    血腥气冲到喉头，他垂眸无声咽回去，调息片刻，沙哑地说：“抱歉。”


    “……”


    “我……会回来的。”


    “多久？”


    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挂在上面的雪晶簌簌掉落。


    “我……不知道。”


    “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小孩死死盯着他，嘶哑粗粝的声音裹着浓重的不信任：“你骗人，你不会再回来了，就像伯伯，朋友，还有很多很多别人一样，丢下我后就头也不回的消失不见。”


    “不会的。”


    “你怎么保证？”


    仙侍悄无声息出现在了背后，话语带着恐惧和由背后驱使者附加的，强硬：“仙君，该动身了。”


    玉华仙君无声地垂下了头，一仙一妖抵着额头对视，半晌他抬起头，在眉心印下温热的吻：“我在你的灵魂深处刻下了标记。”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我身不陨，只要你不改变主意，这道标记便会指引我们，再次相遇。”


    “好阿离，乖阿离，待那时，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呢？”


    天空乌云滚滚，狂风卷着雪尘扑面，惊雷撕裂沉闷的空气，林眠单手按住了仙侍劈砍的长剑，在电闪雷鸣中站起转身，头也不回，跟随仙侍走上台阶。


    “那就把我锁起来吧，”半晌，他的声音从风中飘来，“用铁链，或者其他，囚禁我……直到我愿意留下。”


    ……


    客房里，潺潺水声片刻不停，林眠用力攥紧手里的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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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颠簸中控制不住地泄出崩溃的求饶。


    “不……”


    后面半个字被堵了回去，应照重重压-在他身上，用力吮吸他，吻，咬，直到那两瓣唇红肿到甚至有点破皮，才恋恋不舍地松开，轻笑着问他：“想说什么……别到时候脸皮薄，清醒的时候又不敢开口……”


    林眠被他逼得浑身发-抖，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他几乎发不稳音，好半晌才茫然地启唇轻声喊：“阿离……阿离乖……”


    应照微微一怔。


    下一秒，他忽然加重力道，仿佛贪-婪的君王，一点点把林眠喉头的哭床磨出来：“你刚刚在说什么？嗯？你在喊谁？你-他-妈的从哪知道这个名字的……”


    林眠竭力仰起头，声音崩溃不成句：“我……我不知道……阿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脑中忽然闪过迷蒙不清的白光，像是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整个人痉挛弹跳起来，如一尾离水的鱼。


    恍惚中他察觉到侧腰两只手用力掐紧，五指几乎掐进皮肉里，把他提起来，按着头搂进怀里。


    随后，铺天盖地的吻落下，头顶传来应照沙哑餍足的声音：“再叫一声。”


    林眠无声地发着抖，疲惫至极的身体传来浓浓睡意，他几乎连眼皮都在打架，但又被最深处难以忍受的麻痒逼着清醒。


    他颤着声：“阿离……”


    “再叫一声，我就让你休息。”


    “阿离……应照……”


    应照深吸口气，随后低下头，咬住了林眠的唇-瓣。


    两人短促的亲吻了一下，林眠倒回床上昏昏沉沉闭上眼，应照半搂着他靠在床头。


    “从哪知道这个名字的？”半晌，他懒洋洋地说，“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记得这个称呼了。”


    林眠半合着眼：“只是个梦……”


    应照哼笑了一声：“原来是我的父母亲族泉下有灵，知道你是我应照的媳妇，特地趁这时候托梦来看看……”


    林眠有气无力地踹了他一脚。


    应照握住他脚踝，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随后塞回被子里，低头吻了吻他眉心：“行了，睡吧。”


    潮水般的睡意立刻席卷而来，林眠的意识瞬间跌入混沌，迷蒙好似堕入深海，混沌中他似乎听见应照低低说了声什么，但还没来得及深究，便一头扎进了睡梦中。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紧紧握住了应照戴着戒指的手指。


    ……


    房间里情-欲的气味还未消散，床头灯昏沉的灯光下，应照半靠在床头，静静注视着身侧安然入睡的林眠。


    昏黄的床头灯将他苍白的皮肤，漆黑而泛着水雾的头发眉眼照得格外显眼，那一小片从床被里露出的皮肤白得透明，隐隐露出青色的血管，伴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这是我的。那一刻应照想，探手慢慢地抚摸那冰凉的指尖，柔韧狭窄的腰身，和往下只有自己占有的秘密，内心的控制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如最炽热的火花在每一根神经上炸开。


    是我拜过天地，行过大礼的爱人，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是被我从天上亲手摘下的一轮明月。


    我对他拥有完全而所有人都不可置喙的权力。


    ……包括九天之上，不可一世的天尊。


    他收回手，把手指上的湿黏抹在林眠红肿的嘴唇上。


    最后一个吻落在了眉心，如果林眠还醒着，或许就会发现这个吻的位置和很多年前凡间那个雪天里，他落在对方额间的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但不同的是，此刻身份对调，掌握了绝对权力，甚至更为强大的，变成了应照。


    他轻轻抽出手指，抚平爱人眉心最后一点皱痕，然后翻身下床，走出客房，拿出了那块从自己身体里拨出的碎片。


    “出来吧。”


    走廊空间骤然扭曲。


    “我想……你们应该等我很久了。”


    “柏妄，柏生。”


    漆黑的手臂撕开了空间，挣扎着，愤怒地，扑向了手持碎片的应照。


    “柏……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