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在壶中沸腾，房间里登时溢满清香，沉默中宋时安举起茶壶，洗杯倒茶，叮当一声放在林眠和宋时砚面前。


    茶香氤氲，模糊了两人面上的表情，片刻，林眠率先抬手，端起茶杯，将一盏茶尽数泼进了垃圾桶。


    “是个好时机，”他说，看着空空如也得瓷杯，“杀了魔尊的好时机。”


    宋时安面色微微一变，别过脸不答言。


    纯正的龙族血脉会在十八岁成人时得到自己的龙珠，并且迎来一场极为凶险，生还率甚至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二十的雷劫，扛过去后，便会拥有等同九重天上尊者的力量——当年鼎盛时期的妖族正是凭此和九重天制衡了这么多年。


    ——但对于虽为龙身却早已入魔，甚至连龙鳞都尽数褪-去的应照来说，融合龙珠后的雷劫，无疑是一个死局。


    可是每一颗龙珠都是过世的先辈褪下的遗骸，里面甚至还藏匿着先辈无数难忘的记忆和，无论如何都于应该被珍视。


    于情，应照不能弃之不顾，拱手相让；于理，他却也无法融合带走，两相矛盾，宋时安此举，不可谓不狠辣。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林眠皱起眉，忍不住问道，“明明师尊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九重天虚伪至极，持强凌弱，为什么你最想要去搞死的，却是应照？”


    他说着，抬起头观察宋时安的表情，却只见那张曾经挂满笑容，后来满面愤恨的脸随着他的一言一行微妙地变化，似乎有什么极难启齿却又无法忘怀的痛苦从心底冒出了头，在面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没有为什么，”宋时安别开眼，神色在光影的熏染下显得有些僵硬，“这件事，你劝不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宋时安说，俯身轻轻抚平林眠胸口褶皱，“小五，听师兄一句劝，尽早离开应照吧，你和他……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


    应照、林眠跟着金主加老板白迟，当天晚上就登上本市飞机，第二天凌晨六点半抵达C城，再辗转去酆都——也就是宋时安口中有幽魂半夜蹦迪不睡觉的人造古镇。


    这年头信奉神鬼之说的人的确不多，但不敬到这种地步的属实不常见，应照啧啧称奇，连连惊叹，正巧负责这块地皮的老板从城里赶过来，便看见个人一身风-骚到极致的皮衣，搂着另外一个清瘦青年，杵在他花重金买下的地皮钱对牌匾指指点点：“媳妇你看看现在这人有多傻，找个养尸地搞旅游景区就算了，居然还给人娶这名字，这钱他不贴谁贴啊，反正财神爷是救不了了……”


    他：“……”


    他勃然大怒：“你-他-妈说谁呢？！说谁呢？！什么叫财神爷救不了？算命的都说我只是时候未到！”


    应照声音幽幽的：“时候未到？什么时候？死期？亡期？还是头七？”


    老板：“……”


    “我看你这道士也是心怀不轨，说不准是被商业对手雇来祸害你的呢，哪个学过道术的会给你推荐这破地方？还取个恨不得闹鬼的破名字？”


    亲自选地皮取名字的倒霉蛋老板：“……”


    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掏出手机拨通了宋时安的电话：“喂，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这个新来的职工，叫什么林什么来着，口气怎么这么差，简直跟我欠了他全家一百万一样，我要投诉！”


    无辜躺枪的林眠撩起眼皮，扫了眼满头热汗的大老板，没吱声。


    应照脸上那抹欠揍的笑容倒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电话那头宋时安狐疑道：“口气差？欠他一百万？何老板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小五……这员工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好，十里八村没人不夸他谦和懂礼貌的那种……”


    “呸！谁家谦和有礼小青年把自己手下搂得死紧，一口一个媳妇的喊，哦，还骂我是不是快死了，你说这算什么事，我花钱找骂吗？！”


    宋时安：“……”


    他用脚想都知道这会在闹事的到底是谁了，咬紧牙阴沉开口：“何先生你别生气，现在现在你眼前跟个傻……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是我们部门的临时工，上面硬压下来的，没关系赶不走，没办法只好留着象征性跑跑腿……”


    对方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那个实习生透骨的恨意，何将实在解气之际又不禁好奇这实习生到底造了什么孽能把顶顶顶头上司气成这样，于是抬脚绕过低头玩手机的白迟走到应照跟前，伸手把他一拍：“喂，小伙子，抬个头让我看看长什么样，说话拽得跟大爷似的……”


    啪一巴掌下去，应照抬起头：“嗯？”


    何将实：“…………”


    他悚然挂断电话：“应总？！”


    应照微笑颔首，小人得志的嘴脸欠揍到让人想给他来上一拳：“是我，何总近日可好？怎么有空来这种荒山野岭搞房地产开发？”


    何将实：“……”


    何将实笑得极其尴尬：“这不是觉得这块地方有潜力……”


    “有潜力到自生灵异事件吗？”应照保持微笑，温温和和地说，“那可真是潜力股啊。”


    何将实：“……”


    林眠：“……”


    林眠闭上眼，面无表情，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他那张脸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以至于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依然让何将实一眼就注意到他：“请问这位是……”


    “我爱人。”


    何将实微微有些震撼地往后退了一步，连忙从兜里掏出两根烟压压惊。


    应照继续补充道：“也是我老公，如果你要按照礼节，就叫我林夫人吧。”


    林眠：“……”


    何将实：“……”


    他两指一松，手里的烟啪嗒掉在了地上。


    ……


    “最开始只是酒店里的旅客偶尔听见有人唱戏，后来渐渐演变成哭声，脚步声，最后两位小情侣在房间里看见了披着白衣的鬼魂，差点把整个房间都给烧了。”


    古镇虽然是人造景，但根据何将实的描述，这片地区在古代战乱年间，真的曾经诞生过一个规模不算很小的文明。但具体国号是什么，从始而终发生了什么事，却都因为战火而不得考证了。


    说来其实非常奇怪，一路走来，最该恢复记忆的白迟半点进展都没有，而始终怀揣着其他目的到达此地的林眠，却在介绍中想起了不少零碎的片段。


    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呆了很久很久……


    因为闹鬼的缘故，古镇大部分产业都停止营业，只剩下当地人开的产业还坚-挺着，在凄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应照在刚刚那家文创店里买了两四十八块大洋的竹筒冰淇淋，走了两步又捞来一盒色泽漂亮的橙子，把冰淇淋塞进林眠怀里后，就自顾自开始剥橙子皮。


    边剥，边盯着他挖雪球：“怎么样？好吃吗？”


    吃过山珍后发现此桶极其一般的林眠：“……还行吧，挺好看的。”但不好吃。


    应照把剥好的橙子片喂给他：“不好吃就丢，只是样式挺好看的，很适合拍照——但你又从来不肯拍。”


    林眠脚步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应照看出了他的神色变化，心头微微一动：“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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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眠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塞给他的烟，轻轻咬在嘴里，仰头扫了眼四周。


    傍晚天色已暗，繁星满天，四周古镇建筑物上的灯带一一亮起，如同苍茫天幕中辽阔绵延的星河，向遥远而看不真切的尽头奔跑而去。


    四周的人造湖水在灯光照耀下浮动着碎金般的光点，不知道设置在何处的音响开始播放清幽的曲调。


    何将实带着白迟走远了，林眠站在一-大片璀璨耀眼的灯带里，苍白的侧脸被晕染出漂亮而生动的色彩，将五官本身自带的冷意削弱了不少，显得格外温柔宁静。


    应照把橙子放到一边，上前走了两步，站在他跟前不远处说：“你……”


    他只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喉咙发干生涩到像是过度缺水，头一回紧张到不知所措：“你……想让我帮你拍吗？”


    四周安静得有些可怕，憋了一天的穹宇开始淅淅沥沥落下雪花。


    许久，林眠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甚至像是在说早上好：“嗯。”


    “拍哪？”


    “你想拍哪。”


    应照吞了口口水。


    “我想拍你。”他说，“只想拍你。”


    林眠果然如此地点点头，偏头看了看四周，最后找了个湖中亭作为背景，端着那杯融了一半的竹筒冰淇淋，对应照说：“这里可以吗？”


    应照望着灯下漂亮到难以置信的人，用力点了点头。


    林眠于是把烟从唇间取下，塞进口袋里。


    “好了，”他说，眼底掠过不明显的笑意“你拍吧。”


    “拍完我们去别处看看。”


    ……


    安置好行李，安慰好隔壁因为和何将实这个毫无战斗能力的平凡人睡而瑟瑟发-抖的白迟，林眠折身回到自己房间，转过弯，就看见应照正翻着手机里他们俩拍的照片，做成个小视频往朋友圈发送。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今夜不眠的会有谁了，林眠额头青筋突突直跳，面上却没有显露多少，绷着脸坐到他身边，侧头看着照片问：“很喜欢？”


    苏褚在评论区发了无数条赞和对他照相技术的吐槽，应照一一点击屏蔽，转而给发了个大拇指的暮南情留言微笑，随即应道：“嗯，很好看。”


    “好看到看不腻？”


    “对，一辈子都不会腻。”


    林眠眼睫微动，旋即垂下眼帘，遮住眼底莫名的情绪，慢慢地说：“那如果有和我很像的人呢？”


    “不会有这种可能的，”应照说，转身摸了摸爱人的发顶，“我不会认不出你……无论是什么时候。”


    “你是独一无二的。”


    林眠微微睁大眼睛，下一秒猛地站起身，一巴掌推开应照凑过来的脸，冷冷道：“……油嘴滑舌。”


    ——要是耳根没有红晕的话，这句话倒还有点威慑力。


    应照顺势亲了口温热的掌心：“习惯就好。”


    林眠眨了眨眼，张口就纠结了数次，终于忍无可忍地皱眉道：“能不能不要动手动脚……”


    应照我行我素持续如此，闻言正准备堆着满脸采-花贼才有的笑把人拦腰抱进床里，就被林眠用力拽住袖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记得了吗……”


    他耳根烧红，烫的简直像是熟透了：“何将实说过鬼魂曾经出现在酒店里……”


    “宝贝你要知道神神鬼鬼都是迷信，二十一世纪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党相信马克思主义，杜绝一切迷信和宗教崇拜……”


    啪嗒！


    应照的胡言乱语戛然而止。


    他听到了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