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腾着热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极其难以评价，但却让两人无法平静的气味。


    林眠整个人都被裹进宽大的羽绒服里，歪歪抵着车窗，看外面不断倒退的街边景象。


    他手里攥着一瓶水，洒了大半，还开着瓶口，水面随着汽车行驶摇动。


    半晌，红灯，应照停稳车，偏过头抢走林眠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拧紧，丢到后座。


    “我错了。”清水润了润嗓子，好歹让嗓子没有十分钟那么哑，他掐了掐眉心，放柔声音说，“我下次不敢了。”


    林眠垂下眼，侧脸在雪光照耀下苍白而病气：“你现在的说辞，和四天前一模一样。”


    应照瞬间语塞：“……”


    车里空气实在太难闻了，林眠动动手指放下一点窗户，静静看着成片的雪花落雨般挤进，铺满漆黑的羽绒服面：“所以闭嘴，开车，回去……我要洗澡。”


    应照瞅着他苍白的面色：“回去先吃点东西吧。”


    “不要。”


    “我炖点汤，暖胃的，喝些会舒服一点。”


    “不要。”


    “林眠……”


    “我现在不太想生气，”林眠打断他，忍着酸痛微微坐直，扭头劈手抢过矿泉水，“你一定要继续说吗？”


    应照愣了一下，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你不舒服？”


    林眠抿着唇重新蜷缩回位置里，应照直直看了他一会，一把伸出手扯住林眠衣领：“你过来我看看——”


    叮铃铃！


    颠到极致的铃声响起，颇有你不接我就吵到底的疯感。


    林眠看了他一眼，把手指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接电话！”


    应照：“……”


    他把电话转到车载蓝牙上，扫了眼点击接通后怒不可遏道：“把苏褚给我叫过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改我手机铃声？！”


    电话那头倒霉承受怒火的暮南情沉默了一瞬：“她没空。”


    “怎么没空？魔族一年到头需要处理的事不上十件，她的驱魔工作也没有那么忙吧？！”


    暮南情罕见地没有对此进行反驳，他顿了一下：“有客人。”


    “谁？”


    “从天界来的。”


    吱呀！


    迈巴赫一个急刹停在路边，身后差点撞上的司机边抚摸噗通跳动的小心脏边转着方向盘从旁边开过。


    应照把打开一点的车窗重新摇上，扭头一把攥住弹起来就跑的林眠，把他硬生生摁回了座位上：“不见，赶出去，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我们魔界成什么了？动物园？”


    “不是阿猫阿狗，是仙君，有尊号的，点名要林眠仙君回天——”


    “赶、走。”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许久窸窸窣窣声音响起，暮南情再次开口时语气发沉：“若是扶光君愿意走，我也不会大费周章从魔界给你打电话。”


    “扶光君携真人林宥和烛龙昭明，率天兵驻守血海，要求魔界归还玉华仙君。”


    林眠本就青白的面色，瞬间更加难看。


    魔界，血海红雾冲天，僵立已久的群魔忽然骚动，将领以此向旁走开，露出一抹墨色身影。


    对岸等候已久的季鹤影立刻站起身，面色惊疑不定，无声看向从群魔包围中走出的林眠。


    他的面色依然惨白，裹着一件宽大厚重的黑羽绒服，显得人更加清瘦，头发挽在一侧，被恶趣味地编成长辫，从领口露出的皮肤雪白莹润，布满了新鲜而明显的吻痕。


    那些吻痕跟针尖似的扎眼，季鹤影不悦地皱起眉，察觉到一股不知名的燥火和郁闷涌上心头，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握紧手里的剑，垂眸瞥了眼出发前鹿寻竹给自己编的平安符，冷淡地对前来交涉的暮南情说：“把林眠给我，我立刻撤兵。”


    暮南情的脸色说好不好，说坏也不算坏，反倒透着牛马被迫加班时的苦命：“那你去问他。”


    “………”季鹤影无语，“如果他愿意的话我还会——！”


    利箭破空而来，叮一声擦破他面颊。季鹤影猛地扭头，就见站在他身后的昭明用力摁住汩汩渗血的肩头，指着挽弓再次瞄准季鹤影的女人骂了一声：“混账！”


    苏褚拉弓瞄准季鹤影，闻声璨然一笑，偏头冲唇色青白的林眠一抬下巴：“暮南情那个死古板就知道告状！这地方又臭又热何必劳烦你来！我自己就能解决！”


    对面天兵的眼神已经能杀人了，林眠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低眉往应照站着的方向靠了靠，扯住应照的袖口。


    应照伸手扶住他的腰：“难受？”


    “……”


    他探手把围巾接过去戴上，扯了扯边沿没有出声。


    应照盯着他的面色瞅了一会，紧紧皱着眉正要开口——


    “师尊。”


    一声轻唤打回了他的话，只见林宥一身盔甲，拿着柄赤红弯刀，眼底青黑一片，发现林眠看向他，连忙跪地抢过了他的手。


    “师尊，”他恭谦地低下头，把唇埋进林眠冰冷白皙的手心里，声音哽咽地说，“我知错了，你回来好不好？不要再和师祖赌气了。”


    能在这天界混到一定地位的果然都不老实，苏褚见他三言两语就把两人的婚约扭曲成林眠单方面的赌气，火气噌噌直冒，扯唇冷笑着说：“哦，赌气，那我就奇怪了，玉华仙君的脾性是六界出了名的温和清冷，是被如何冒犯了，才会翻脸生气到连天界都不待了？！”


    此话实在太有道理，林宥恼羞成怒，抬起头愤然斥道：“这里哪有你一个下等魔姬插嘴的份？！”


    “那你身为玉华仙君的徒弟，就是这么讲究礼节尊卑的？！”


    这一句话不偏不倚戳中林宥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刹那间他的怒火灼到最旺，抄起手中弯刀重重往苏褚头顶压去：“你这个低贱的妖魔——”


    “住手！”


    一声厉喝，昭明怀中紧紧抱着的断剑携春脱鞘而出，生生抵住直冲而下的弯刀，刹那就以千钧之力将林宥震退数步，一个踉跄跪坐在了地上。


    这一下真的算满座皆惊，不仅季鹤影那边的天兵天将目瞪口呆不可置信，暮南情身后乌泱泱的魔族将领也吃惊地张大了嘴，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


    寂静之中，林眠慢慢弯腰捡起断剑，轻轻抚了抚剑刃，看向林宥的眼神冰冷：“谁教你因为两句争吵，就动手伤人的？”


    他的语气厌烦，仿佛从骨子里都透着对眼前这副场景的不喜：“我可从未教过。”


    林宥不可置信：“仙魔两立，我杀这魔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是天界历来的规矩！”


    “踩高捧低，持强凌弱，”林眠说，手指抚摸剑身的时候滑了一下，被利刃割破了口子，疼得他声音一颤，“看来你被季鹤影教得很好，把天界这些脏东西学得通透。”


    “师尊！”


    鲜血沿着手指滚进掌心，很快又被应照用涂满碘伏的创口贴包住，林眠偏头看去，对上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里面不舍和不满烫的快要着火。


    像一只担心被主人丢下的小狗。


    林眠莫名其妙地想，把断剑抛进他怀里，伸手捏了捏冒着黑气的脸。


    林宥依旧跪在地上，看见这一幕目光里先是震惊，而后是不明所以的勃然大怒，显然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此刻魔尊身上估计没几块好肉了。


    他紧紧咬着牙：“也罢，无论师尊如何看我，也请随我回天界，好让我放心修习……”


    “你自千年前就修行懒怠，”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林眠转身，静静望着林宥，“如今，就不要用这种借口来充面子了……林宥，我不会和你走的。”


    应照偏头看了他一眼，季鹤影原本还算淡定的表情瞬间扭曲，朝前跨了一步朗声喊道：“玉华。”


    林眠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侧身把苏褚招来，贴着耳朵小声同她说话。


    季鹤影知道自己的暴怒不仅仅源于林眠的不给面子，还参杂着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因素，以至于一瞬间他脸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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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更难看了，几乎想立刻提刀剁了这低贱的魔物，但张了张嘴，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发怒的理由，语气软了下来：“玉华，你决心要跟着这个低贱的魔物吗？”


    “……”


    “即使天尊会因此派兵屠尽魔界？！”


    林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向他，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坚决：“对。”


    “你应该知道他只是一时新鲜，总有一天会抛下你——”


    “不关你的事，”林眠环视四周，目光冰冷如刀，生生刮过每一个天兵的面颊，让他们敬畏地低下头颅，“也不关任何一个人的事，我林眠以战功受封玉华尊号，自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美人脔宠。若玉华仙君执意如此，那便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吧。”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季鹤影挂不住脸，表情僵硬地唤他：“玉华……”


    林眠定定地注视他：“扶光君认为？”


    季鹤影勃然色变，然而没等他再吐-出半个字，沉寂许久的应照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望向林眠的目光，一手持刀对他斯斯文文地问：“扶光君，请回吧。”


    说得是请回，听起来却像你怎么还没滚。


    季鹤影表情一阵扭曲：“正如仙君自己所说，他是当年玉清天尊亲封神君，也是最后和天尊见面之人，如今天尊音信全无，他作为最有可能知晓尊者下落的人，必须和我们去天界走一趟！”


    “天尊失踪千年，玉华仙君也被囚仙人殿千年，一千年时光漫长如斯，扶光君怎么早不问晚不逼，偏偏这会前来抢污蔑？”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扶光君承认自己私欲很难么？承认自己想要侮辱我的魔后，这么艰难？”


    这句话像根刺深深扎进季鹤影心里，让他彻底忍不住了：“低贱魔物，给我滚开！今日就算是强抢，也要把林眠带回天界！”


    一声令下，天兵拔剑，暮南情眸色瞬间阴冷，苏褚转身将箭头对准魔尊，局势一时剑拔弩张。


    死寂和杀气之中，应照挑眉笑了一下，非常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地伸手抚平了袖口。


    这个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和温和，就跟某国某世纪黑西装高礼帽的绅士轻轻拂去肩头落叶时地感觉差不太多，唯一不同的是当年那些先生是真的拥有无可指摘的礼节，而此刻这个动作只是应照要发怒的前兆而已。


    这个举动林眠从来没见过，然而不知为何却在看到的一瞬间，苦涩自舌根涌出，寒气从脚底攀升，他深吸一口气，陡然怕冷般死死裹紧了羽绒服。


    局势绷紧到了极致，也就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林眠退到某个角落慢慢坐下，揉着眉心把下颌抵在膝头。


    砰！


    一声巨响，尘土漫天，林眠抬眼一瞅，就见应照一刀将林宥砍得口喷鲜血，如破布般飞起砸到了季鹤影跟前。


    噗嗤一声，鲜血四溅，将扶光君一身白衣染得斑驳猩红。


    季鹤影神色立刻骤变，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应照双目赤红地颠了颠刀柄，偏头阴森森地瞅了他一眼，如狂风般裹挟红雾劈到面前！


    当——


    刀刃相撞，骇人的魔息喷薄而出，一瞬间竟然完全压制住季鹤影的神光，险些让谦和的扶光君在众目睽睽之下骂街，好半晌才硬生生把呕出来的血咽了回去，拧眉破口骂道：“低贱魔物，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应照呸地一声笑开了：“脑子给驴踢的傻-逼玩意儿，这里是血海，魔界，老子的地盘，不把你四肢分离丢进血海喂鱼就不错了，还敢对我老婆耀武扬威，你以为我是吃白饭的啊？”


    他说罢手下力道加重，十成十的可怖力气瞬间把季鹤影压矮半截，痉挛着唇急促喘息。


    砰一声剑被弹飞，应照狞笑着挥刀砍向他的脖颈：“老子今天就送你进轮回——”


    啪！


    刀柄被一只手用力握住，紧接着林眠掩不住虚弱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够了。”


    红雾霎时冲天，四周陡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