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她还是死了好。


    不然为何他心绞痛到这种程度？痛不欲生，她死不看他，活也不瞧他？


    这世间总有人无端憎恨他人，也要人为自己的憎恨找了千百个理由……


    那过往的曾经依旧一幕幕如戏剧，与此刻的关护无关地展开着，她们嬉笑，她们娇嗔。


    胡府之内尚好，众人明面上还维持着恭敬，可一走出府门，因着胡蝶推行新药材、开辟新商路、与各大商会据理力争，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胡蝶也并非处处受人爱戴，太阳下也有暗影，沿途商贩的窃窃私语，酒楼上行商的高谈阔论，如冰锥般刺入关护耳中。


    他不知道胡蝶能否听见，但他字字听得真切，他仿佛被恶意包围。


    "真是跟了个疯婆娘！何必非要断我们药行的生计？她这般强推，弄出来的药材谁敢不买？谁知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图便宜呗！她养着那些走镖的，不就是为了敛财？敛财便敛财，偏还要搏个救苦救难的好名声！"


    "也是她运道好！前年刚换了备守，还是个被贬来边陲的读书人，一心只想做出政绩好调回京去，不然哪容得她如此张扬？"


    "我说她也是昏了头！一个妇道人家的话，那备守竟也真信了……"


    "呵，报应这不是来了？这两年胡家堡派人采买药材的次数越发多了，那么多昂贵药材，她怕是自己也病得不轻！"


    "这般折腾，早病早好！省得祸害！"


    "都说女子太过强横终无好下场，搅得家宅不宁，真是祸患！"


    "人在做，天在看！这般劳民伤财，岂能长久？"


    哪怕关护常年在外，也深知胡蝶所做种种，皆是为了边城百姓。


    她自幼被锦衣玉食娇养长大，何曾真正缺过金银？又何须费心谋算这些小利？她本可安享尊荣，却偏要惹这泥泞尘世，惹来一身腥膻。


    关护不赞同的目光紧紧锁在胡蝶身上。


    此刻的胡蝶，双颊带着一丝行动后自然的红晕，乌黑浓密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绾成利落的发髻，一身剪裁精良的红衣更衬得她身姿挺拔，明媚耀眼得仿佛与任何病痛都扯不上关系。


    只是……她此刻低垂着眼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将所有情绪都深深掩藏，让人窥探不出分毫。


    关护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时此刻的胡蝶究竟在想什么。


    原来，在过往，这样的她，也陌生得让他心惊。


    他真的了解胡蝶吗？


    他所了解的是她愿意让他了解的吗？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


    他与胡蝶一同长大，看惯了她生动、活泼、甚至蛮横放纵的模样，她向来喜怒形于色，从不屑于掩饰，活得那般肆意张扬。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目睹她习惯性地将情绪隐藏至滴水不漏时，自己最先涌上的，竟是如此深沉的不安与恐惧。


    是了……原来早在此时，一切便已开始失控了吗？


    命运的轨迹早已悄然偏转，将他生命中某些最重要的部分不可挽回地剥离出去。


    他曾经那般不喜胡蝶的直白与张扬，可此刻凝视着她沉默的侧脸，他才恍然发觉，那或许不过是他为自己疏远而找的借口。


    他那些彷徨无处发泄，最终猛地冲向那些高声非议的商贩，徒劳地试图反驳："她是为了边城！从未想过从中牟利！"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毒的言语如同毒箭般射向她，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怒在胸中翻腾："闭嘴！你们知道什么？！她何曾缺过这一分一毫的银钱？！"


    这样的行为毫无用处，因为他根本无法介入这段过去的幻影。


    随着他意志的剧烈波动，那些肉眼难以察觉的蓝色光芒再次在他周身隐隐闪烁。


    他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这里了。


    这一切都只是过去的残影，这些人的诋毁也早已成为昨日尘埃，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可他依旧看不得那些污言秽语将她淹没。


    而在已被彻底改变的"今天"，那些曾经散布谣言的、心怀恶意的商贩，恐怕早已被肃清，驱逐出了边城。


    胡蝶也理应被真正爱戴她的人们环绕着，安然享受边城的秋色。


    可是……


    她死了，她围绕在她身边的也未必能活下来。


    "闭嘴！"他知道一切无法改变，但愤怒的火焰依旧在眼底疯狂燃烧。


    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抓起手边虚幻的物件砸向那些可恶的嘴脸！动作到了一半，他却猛地顿住了。


    一段遥远的记忆骤然击中了他，是了，他见过的！


    他曾亲眼见过，那些陪伴在胡蝶身边的日子里，她是如何毫无征兆地发脾气。


    有时会突然掀翻案几，有时会悄悄在他人的衣领里放入令人毛骨悚然的草虫，有时则会故意将人安排到极其刁难的位置，只为了冷眼看着对方后悔求饶的模样……


    那时候他站在了受伤的人面前，指责她确实拥有肆意折磨、报复他人的能力和手段。


    可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面对这些真正在背后中伤、诋毁她的人，她为什么选择了沉默地背负起一切，用最笨拙、最吃力的方式，去证明自己是对的？


    是他吗？


    是他的指责吗？


    关护颓然跌坐于冰冷的青石阶上，目光死死锁着那个红衣身影。


    檐外风沙漫卷，远处传来隐约的驼铃声响，却都盖不住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许多时候，他确实未曾亲眼见证有人开罪于她，那些突如其来的怒火，倒像是凭空而生，教人摸不着头脑。


    他向来厌恶她这般阴晴不定。


    每回见她发作，总要板着脸规劝几句，要她收敛性子，莫要再这般任性妄为。


    记忆忽如潮水涌来，那年春日，他陪着胡蝶去家塾听讲。


    胡蝶偷偷将一方凝固着密密麻麻虫尸的劣质墨锭，换掉了夫子珍若瑰宝的松烟墨。


    她装模作样地执笔描红，待到夫子研墨挥毫，见那墨汁中浮起令人作呕的虫尸，惊得夫子打翻了砚台，又痛心那污损的宣纸时，胡蝶唇角扬起的那抹得逞的、毫不掩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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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子怒斥挥袖揍人，关护满脸隐忍。


    "我便是故意的。"年仅十岁的胡蝶扬着下巴，绣鞋尖儿一下下点着地，满脸写着你能奈我何的无畏模样，打着手语道："你看不惯，自去告发便是。"


    每每此时，关护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暗自恼怒，他不过一介伴读，哪有资格管教镖局千金？


    纵使她平日待他亲近，鲜少摆出主仆架势，可他心知肚明，云泥之别终难逾越。


    即便他鼓起勇气劝阻，她也总能伶牙俐齿地辩驳，搬出种种歪理，说是旁人先招惹了她。


    而关大镖头对这个失恃的独女，从来只有溺爱。


    任她说破天去，在他听来都是至理。


    到最后，关护往往只能默然退开，任她独自生闷气。


    两两交手，她总会负气甩袖离去，倒让他落得清静，默默收拾她发脾气后的残局。


    如此，他在旁人眼中便能得个稳重懂事的名声，横竖都是大小姐任性妄为。


    而她的肆意妄为，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一次，两次，三次，十数载光阴荏苒，他竟习惯了以沉默相逼，诱她先发作。


    待到最后几年，他们连只言片语都吝于给予对方，漫长的相看两厌，几乎吞噬了所有情分。


    关护无力地垂下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一定不是这样，他定要再想分明些！


    不是他的错！


    关护周身隐约的蓝光倏忽消散，他不由自主地趋前，几乎要伸手去扶着似乎走累的胡蝶。


    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边滑落，她没这样过，没有！


    她再不像儿时那般了，那时只要他还肯守在身旁，纵使她赌气不睬人，眼角的余光总会悄悄追随着他，纤指也会无意识地缠绕腰间玉佩的穗子，将那鲜红的丝绦绕了又松，松了又绕。


    就像是那时候，她也一直在等，等他先低头。


    关护忍不住又迈近一步，仿佛胡蝶最终会从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委屈的哼声，猛地别过脸去，连一片衣角都不肯予他。


    却只要等他低头道歉，两人又会和好如初。


    他又陷入到记忆中，那时候他说什么来着？


    "夫子是镖主费了好大工夫才从江南请来的饱学之士，少镖主你不该这么戏弄他。"关护一板一眼地说道，身姿笔挺地立在庭院一隅，既不上前催促，也不转身离去，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根尖刺，让胡蝶怎么待都不自在。


    就像独属的秘密领地被人闯入，他还偏偏摆出这副恭敬守礼的模样，光是看着他这副姿态，就足以让她无名火起，仿佛自己的每一分任性都被他那双沉静的眼睛评判着。


    "您总归要去上课的，我会一直在此等候，等到您愿意前去为夫子道歉为止。"关护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我始终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只因这本就是下人的职责。


    他没有将最后这句话说出口，只将其深深掩藏在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眼眸深处。


    胡蝶的神色忽然由阴转晴，她扬起下巴，灵活地打着手语："那你一直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