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执手两心同(六)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南安县习俗,婚后三日,新娘携夫婿回门。回门礼成,这门亲事算是得到两家最终首肯,尘埃落定。这日,韩、王二人天不亮就起床,整装梳洗毕,拜过韩家二老,携着两大箱子礼物,同乘一车,前往沈府。


    韩母听着马车远去,心中快慰难言,自家这个任性骄纵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车厢之内,夫妻俩却心事重重。王妙仪不停地搓着衣角,韩思年一言不发。马车颠簸,两人的肩膀撞在一起。


    王妙仪哎唷一声,韩思年如梦初醒,“娘子,痛不痛?我替你揉揉。”


    王妙仪拨开他的手,郑重问道,“夫君,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韩思年摸不着头脑,“怎么这时候问这个?”


    王妙仪秀眉微蹙,低声道,“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韩思年会错了意,宽慰道,“你我已是夫妻,沈大人再不近人情,也不能拆散我们。”


    “我不是担心表哥……过了今日,我在夫君眼中,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


    韩思年笑道,“不过是把头发梳了上去,无损于你的天姿国色。”


    “你懂什么!”


    魅术消失,改变的岂止是容貌。韩思年迷恋的是绿牡丹,等附身解除,他会不会立刻变心,弃她如敝履?


    她被花妖附身多日,终于有了转机,绿牡丹愿意主动离去。可她这一走,会不会把这份刚萌芽的感情一起带走。


    王妙仪在两难之境挣扎多日,如今情势所逼,不得不做决断了。


    她柔肠百结,眼中渐渐蓄起一汪泪,“夫君,你要答应我,永不变心。”


    韩思年慌忙替她擦掉眼泪,“别哭,我答应就是。娘子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王妙仪靠在他怀里,见到他眼中迷恋之色,心中忧虑更甚。


    韩思年抚着她的头发,长叹一声,“不怪娘子忧心,我一想到要见师父,肚子就抽筋。他教的那些剑招和法器的用法,三日不练已忘了大半,一会儿考校起来,只怕要挨打。”


    王妙仪没料到他在担心这个,仔细一想,确实不无道理。


    “天一道长最爱打人了,不光打,还拿刀砍。我表哥能活到现在,算他命大。我看这捉妖不是什么好差事,你既学不会,就放弃了吧。”


    韩思年想起自己上回带着衙役,围堵金蟾的壮举。逞一时气血之勇,虽未抓住金蟾,却也着实威风了一把。


    “娘子此言差矣,捉妖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好不容易拜了师,怎能轻言放弃?最多师父责打之时,我躲得快些,免得你心疼。”


    王妙仪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吻堵住了。


    她挣了两下,被搂得更紧,百感交集,又落下泪来。


    美人含愁,梨花带雨,别有一番风姿,看得韩思年心荡神摇,不能自己。


    车辙压过青石板路。沈府近在眼前。门口却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进到院中,更是冷冷清清,先前演练法器造成的破坏仍在。地上坑坑洼洼,仆从按吩咐留在外面。


    进入大厅,沈伯睡眼惺忪的迎出来。见到二人,惊道,“小姐,姑爷,你们怎么回来了?”


    王妙仪道,“我还要问沈伯呢。今日回门,人都去哪儿了?”


    沈伯一拍脑门,“婚仪已过去三日了?怪我这糊涂脑子,忘得精光。”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唉……你出嫁当晚,少爷和道长就闭关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王妙仪脸色一白。


    “他们发现妖了?”


    “好像不是。我听道长说什么屏障不稳……”


    王妙仪疑惑地看向韩思年。他摇摇头,“那是何意?我也不知。”


    沈伯道,“小姐姑爷先坐,我让厨房准备些点心。这几日大家浑浑噩噩,有一顿没一顿的。”


    又压低声音,“我去书房敲敲门,没准少爷就出来了呢。”


    回门礼不是小事。若耽误了,小姐起码发一个月脾气。沈伯觑了韩思年一眼,暗中为他捏了把汗,快步走了。


    王妙仪坐在素日坐惯的椅子上,低头想心事。


    韩思年喝了两杯冷茶,没心没肺地乐道,“道长若不出关,我又能逍遥几日。这真是意外之喜。”


    夫妻俩枯坐了半个时辰,沈伯还没回来。


    韩思年百无聊赖,拿起一副绊妖刺,在手里把玩。


    王妙仪忽道,“我们回去吧。在这儿待久了,恐生事端。”


    “时候还早。”


    “表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也不必留在这里讨嫌。”


    她一生气,韩思年自然不敢违拗。


    两人刚走出大厅,迎面见到沈灵均和沈伯一前一后快步走来。


    王妙仪不过几日未见表哥,看到他的样子,却吓了一跳。


    原本潇洒的面庞笼罩着一层黑气,两颊深陷,嘴唇发紫,形容憔悴,好像大病一场。


    “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沈灵均挤出一丝笑容,“妙仪回来了。韩公子。不巧府中有急事,怠慢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


    韩思年道,“可是师父有事?弟子愿效犬马之劳……哎哟!”


    话没说完,被王妙仪掐了一下。


    “表哥,妖不抓也罢,你保重身体要紧!”


    “孩子话。”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成婚了!”


    “恭喜。”


    “……”


    王妙仪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中一软,此前诸多怨气都烟消云散。他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她不能坐视他受苦。


    她柔声道,“从前你每次受了伤,都是我逼你喝补药,把元气养回来。以后我不在府中,谁来照顾你?”


    沈灵均明白她心意,苦笑,“那些补药,不喝也罢。”


    王妙仪焦急之下,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放在他眼前。


    “你自己看看,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沈灵均见到那镜子,突然神色大变,眼神发直,一把夺了过来。


    他翻来覆去查看镜面质地、背后花纹,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突然吼道,“这镜子是哪来的?!”


    王妙仪吓了一跳,呆在原地,耳中嗡嗡乱响。


    韩思年慌道,“可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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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灵均一时连气都透不过来,“不妥……不妥……这是她的镜子!”


    这面镜子季月从不离身,沈灵均见过几次,推测是件要紧的法器,季月就是靠它往来人间和妖界。


    那天他打晕季月,搜出镜子,想强行送她回去。可他不知口诀,无法开启铜镜。无奈之下,只得将它留在季月枕边,盼望她醒来后心灰意冷,自行离去。


    后来他回去查探,见屋舍寂寂,满园月季花只剩灰烬,妖气全无,便笃定她已经走了。虽然此后再难相见,注定一世伤心,也好过眼睁睁看她死在天一道长手下。


    可如今铜镜仍在。也就是说,她还在人间!


    沈灵均额头青筋暴起,抓住表妹肩膀逼问,“这镜子在哪儿捡到的?说!”


    王妙仪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韩思年见沈灵均迹近癫狂,怒道,“放手!妙仪的东西都是从韩府拿的,有什么事冲我来!”


    沈灵均转过头,目露凶光,“韩府?好!”


    他一阵风似的飞掠而去,斩妖剑背在身后,转眼就越过院墙。


    王妙仪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坏了……坏了……”


    烈日当头,脚下一排排房屋飞速后退,沈灵均耳中却什么都听不见,唯有血液冲击的嗡嗡声。他和天一道长闭关三日三夜维持屏障,通宵达旦地运功,体力已耗到极限。急火攻心之下,竟然想不起韩府在何方位,胡乱走出好远。


    强自镇定心神,闭目感应片刻,鼻端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这妖气澎湃汹涌,盘桓南安县将近一年,起初令他头疼不已,后来令他刻骨铭心。


    季月从不懂得隐藏气息,正如她虽化人形,却从不懂得作伪,说话行事直接又坦荡。


    她何曾骗过他,一直以来都是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出两全其美的结局。


    沈灵均愣了愣神,转身循着妖气而去。


    韩府花园中,韩母带着众丫鬟,正在赏玩一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花。花瓣鲜红,花冠舒展,虽被暴晒,却毫不畏缩,迎风摇曳,像是要与日光正辉。


    韩母啧啧称赞,“到底是水葱般的人儿,调养出来的花也这么水灵灵的。”


    边上小丫鬟凑趣道,“少夫人固然巧手,也要仰赖韩府的水土上佳,来的时候还是枯枝,一夜之间,就开得这么好了。”


    韩母笑眯眯,“我们韩家今年当真福气临门,少爷娶了这么个天仙般的娘子,老爷眼看又要升官。”


    “是夫人平日里行善积德,多有福报。”


    “就你嘴甜。喏,这镯子赏了你了。”


    四周响起一片谢恩称颂之声。


    双头天狗在韩母怀里翻了个身,浑身的白毛都晒得发热。韩母像哄小孩似的,一下一下拍着狗头。


    “日后生了小少爷小小姐,就让你陪他们玩。”


    天狗汪了一声,表示同意。


    季月在花盆里如坐针毡,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出根系,一走了之。


    虽然韩府众人受了绿牡丹的蛊惑,已经深信天下的狗都有两个头,并视为吉兆。但见到自行走路的花,多半还是要喊打喊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