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春风吹又生(三)

作品:《花妖偷渡手记

    沈灵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翻了一夜的书。


    天一道人任捉妖师多年,存有许多札记手册,单以数量而论,足可独步天下,只可惜内容杂乱无章,配上他龙飞凤舞的笔迹,世上没几个人能看懂。


    沈灵均在各种文字和涂鸦里寻找和草妖有关的蛛丝马迹。毫无头绪地翻了许久,只在一片竹简上读到寥寥数语:穿心草,其茎锋锐,其籽有毒,长势极快,为至柔至刚之物,克制此妖,只须……


    只须如何?


    他把竹简翻过来倒过去,愣是没找到后半句话。


    曹掌柜既已现出真身,打败他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他的踪迹。


    又在书堆里翻了许久,他终于放弃,从柜子里抱出一盏晶莹华美的八角琉璃灯。


    这琉璃灯是师父留下的法宝。屈指算来,师父去妖界已有半年多,至今杳无音讯,也不知是否平安。想和他联络,只能用这盏灯碰碰运气。


    沈灵均拿过一沓符纸,取毛笔蘸了朱砂,唰唰写了起来。


    与恩师一别多月,音书断绝,甚是挂念。前次提及的凶案已告结,杀人者乃庆真楼的一名琴师栖音。此人肉体凡胎,不知因何机缘,得以驾驭妖草,利用琴弦共振,不近身而连杀四人。他自知死罪难逃,已自戕于人前。


    庆真楼掌柜乃是草妖,收敛妖气,潜藏于南安县二十余载,近日才现出真身。此妖现已逃遁不知所踪,弟子寻到师父留下的竹简残片,上有克制穿心草之法,惜乎记载不全。


    弟子日夜悬心之事似有转机。数月前突然出现在本县的大妖自称即将冬眠。若所言非虚,今冬当可平安度过。南安县毕竟福泽深厚。弟子亦当勉励奋进,勤修苦练,支撑到师父归来。


    他放下笔,把符纸卷起来,放到灯上,看着火舌把纸张一点点舔舐干净。


    等了半晌,火苗静静燃着,毫无异动。


    看来仍是不走运,师父此刻抽不开身。


    沈灵均叹了口气,自从季月出现在南安县,他的运气就没好过。


    他又埋头于书册之中,找不到其他和“穿心草”有关的记载,便有意无意地开始寻找“冬眠”两个字。


    什么妖需要冬眠?冬眠中被吵醒会怎样?冬眠时法力会不会减弱?


    从一卷《道德经》里掉出一片贝叶棕的叶子,上面画了只黑熊,还有炭笔留下的潦草字迹:冬至日,棕林中与熊妖激战,断其四肢,剖其心肝。


    沈灵均看着那黑熊呲出来的又尖又长的獠牙,想起季月莞尔一笑,露出贝齿的样子。


    她应该不会是头黑熊吧。


    这原身和人形可差得太远了。


    他把叶子夹回书里,抛到一边,捡起另一本册子。


    这是一本太极拳经,是他入门时学过的初级功法。他信手一翻,翻到“灵蛇出洞”那一页。


    书上画了个小人,弓步屈膝,右手的手掌下压,状如蛇头。


    蛇也需要冬眠。季月该不会是一条蛇吧。


    他回想她穿襦裙的样子,纤腰盈盈一握,确实如同水蛇一般。


    想着想着,面上不知怎的发起烧来,沈灵均扔下书,大生自己的气。


    像这样三心二意,功力何时才能有进境。功力没有进境,何时才能看出她的真身?


    他盘膝而坐,吐纳三次,念了一遍清心诀。


    心跳渐渐平复。


    又埋首于书堆之中,眼睛扫过零散的文字,不断走神。


    乌龟?松鼠?刺猬?蟾蜍?


    她到底是什么动物修炼成的妖?


    猜了一晚上,也没猜出个结果。总觉得什么都不像她。


    天光大亮时,沈灵均仰面躺在书堆中间,眯着眼睛,半梦半醒地看阳光爬过窗棂,照出空气里浮动的尘埃。


    心头猛地一震。


    有妖气。


    越来越重。


    越来越近。


    他爬起来,抓起剑,奔出书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石阶上沾着晨露,大门紧锁,沈伯还没起床。


    妖就在外头。


    推开门,季月俏立寒风之中,单衣外面披了件鹅毛大氅,衣服背后全都蹭黑了。


    她苦着一张脸,“沈大人,我家有妖,你管不管?”


    沈灵均垂眸看着她。


    你家当然有妖!


    “妖半夜闯进来拆房子!”


    “哦?”


    “房子塌了,我没地方睡了。”


    “竟有这样的事。”


    “你不是捉妖师吗?赶紧把曹掌柜抓回来,让他赔我的房子。”


    沈灵均这才有些惊讶,“曹掌柜?他为何要拆你家?”


    他正愁找不到这草妖呢。


    季月忿忿道,“妖打架哪需要理由。”


    沈灵均想了想,抱起胳膊,“你和那只草妖,不是很要好吗?”


    季月一愣,“哪有?”


    “上次在庆真楼,我亲眼见你扯他的耳朵。”


    “……”


    “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把他约出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季月察觉不对,“莫非你早就知道曹掌柜是妖?”


    沈灵均笑笑不答。


    季月气极,“你身为捉妖师,竟然放着妖不抓,任由他作恶!害得琳琅阁百年老屋,毁于一旦!”


    沈灵均淡然道,“琳琅阁全塌了?我随你去看看,或许还能补救。”


    季月神色有些古怪,“不必了,韩公子已派人去修了。”


    沈灵均扬起眉毛,“韩思年?”


    “房子塌的时候他刚好路过。他说韩府正在请工匠翻修老宅,修一处也是修,修两处也是修,还让我去寒舍住。”她说到这里,现出迷茫之色,“你知道寒舍在哪儿吗?”


    沈灵均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寒舍就是非常寒冷的屋子。”


    季月信以为真,“那可不行,我要冬眠,得住暖和的地方。”


    她瞪起眼睛,“总之,你快点把曹掌柜抓起来!”


    吩咐完毕,她裹紧大氅,转身就走。


    沈灵均见那大氅的下摆垂到地上,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而是属于身材比她高大之人。


    定是韩思年给她的。


    此人对妖一无所知,还天天在季月身边打转,太危险了。


    草妖找过季月一次,定会再来第二次。盯紧她,必能顺藤摸瓜,揪出草妖。


    找到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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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冕堂皇的理由。沈灵均清清嗓子,叫住季月,“你这段时日若没有地方住,可以暂住沈府。客房里设有暖阁,四季如春。”


    季月回过头,“当真?”


    衣领上的鹅毛被风吹动,衬着她小巧的下颌,显出几分娇憨天真。


    沈灵均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真身该不会是只松鼠吧。


    “唔,你住在我家,若草妖再来滋扰,正好自投罗网。”


    季月听出来了,沈灵均把她当作那钓鱼的饵。


    她一心只想冬眠,也不在意,只说,“你捉妖的时候,别吵醒我。”


    沈灵均微微一笑,“我尽力。”


    季月上一次来沈府,是直接翻墙进去找王妙仪喝酒的。这回跟着沈灵均走正门,穿过花园、精舍、进到厅堂,只觉一步一景,处处雅致。大厅正中摆一张乌木桌,香几上架着博山炉,条案旁有工笔山水条幅,图上峰峦重叠,云雾缭绕,竟有几分妖界的味道。


    季月感叹,“你家这么舒服,难怪你不爱出门。”


    “你来南安县之前,我确实不爱出门。”


    “那我来了以后呢?”


    “你来了以后,南安县妖邪辈出,连生事端,我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他凝视着她,“那些妖,不会都是你招来的吧?”


    “怪我?”


    “不怪你?”


    季月翻了翻眼睛,“沈大人,书上说,吾日三省吾身。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书是这么解的吗?”


    “当然!”


    沈伯揉着眼睛走进饭厅的时候,险些惊掉了下巴。桌边坐了个美貌姑娘,少爷正把一只剥好的茶叶蛋放到她碗里。定睛一看,正是小苍山上见过的那位,行事出格、口没遮拦、毫无大家闺秀风范的季姑娘。


    沈伯毕竟活了这把年纪,定了定神,便上前见礼。


    王妙仪就没这么淡定了。


    半个时辰后,王妙仪梳洗打扮妥当,姿态娴雅地走进饭厅,看到表哥和季月对面而坐,当场惊叫出声。


    季月托着腮,对她粲然一笑,“王姑娘,上次一别,许久不见,怎么没再出来喝酒啊?”


    王妙仪嘴唇颤抖,望向表哥。不是说见她一次,倒霉三年吗?怎么让她登堂入室,进到家里来了?


    沈灵均解释道,“琳琅阁意外倒塌,无法住人。季姑娘要暂居沈府一段时日。”


    “我不许!”


    让表哥与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那还了得!表哥那岌岌可危的名节,定然不保!


    季月听她语气不善,疑惑道,“为何?你是怪我没给你介绍俊俏郎君吗?不是我存心食言,都是沈大人阻拦不让。你若有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


    她说到这里,困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唔,这会儿恐怕不行。等到来年春天好不好?”


    王妙仪俏脸涨得通红,“你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住到别的男子家中,成何体统!”


    沈灵均淡然道,“她只是来睡觉的。”


    季月认真点头。


    王妙仪看看她,看看表哥,又看看她,看看表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捂着嘴尖叫起来,“你们已经……已经……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