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升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回春堂病房的门。


    打开门的时候，门里面陡然扑出来一股浓郁的药味，把他呛得咳嗽起来，他皱着眉头把门推得更开了一些，又感觉房间里，撞出来一股有些潮湿的，闷闷的热气，像是夏天里墙上的爬山虎，迎面撞着的一阵风。


    白飞升挑了挑眉，止住咳嗽，走了进去，站在房门口向窗户的通道上，觉得这里挡住了人，又往里走了一点，站在病床旁边。


    明灯跟着他从外面走了进来，缓缓把门关上了，因为进来的速度很慢，而且有白飞升的前车之鉴，明灯没有咳嗽，只是脸上憋得通红，像是被人用帕子捂住了口鼻，窒息了好一阵子，才能喘气的样子。


    白飞升站在旁边看了他一眼，又往另外一边挪了挪，明灯就往床边走了走，因为更靠近了一点窗户，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一点流通的风，那风似乎是绿油油的，带着外面的花草的香气，把整个肺都清洗了一遍，明灯脸上的红色逐渐消了下去，脖子直了一些，下巴扬了扬，像是终于得以呼吸一点正常的空气，放松了不少。


    白飞升把一个盒子放在了床头柜上，对躺在床上的张哲说：“这是回春堂的货架上，新出的苹果味儿的解毒剂，我买来送你的，就当是看病的礼物吧。”


    明灯把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张哲伸手，接了过去，明灯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新学了种植术，种出来一些苹果，送给你吃。”


    张哲看了看手里的礼物，忍不住笑道：“你们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居然还带礼物，真是不错，我也没什么能送你们的，不如我送你们一百张卷子吧？”


    他笑眯眯从旁边的枕头底下掏了掏，还真掏出来两叠厚厚的卷子，一只手递给明灯，一只手递给白飞升。


    明灯伸手接了过去，随便翻了翻，面色平静点头说：“好的，谢谢。”他停顿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好像突然有点难过：“有空我会写的。”


    暗沉沉的木头房子，阴暗的角落，硬邦邦的拐杖，不知哪里开始发霉的黑点，墙角的蜘蛛网，窗外被挡住的风，数不清的责骂，数不清的卷子，数不清的垃圾，还有跪在地上，只能在垃圾堆里找自己的书和笔的，他自己。


    低着头，头发就掉下来，本来就暗沉沉的天，被挡住之后，更加黑暗了，不远处有虫的鸣叫声，老鼠的跑动声，还有蟑螂飞过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


    也许是雨，也许是别的。那又怎么样呢？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明亮只会说他，一无是处，不争气，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抬不起头，什么都有，没有他想听的。一张卷子和一百张卷子没什么区别。反正最后，都只是进垃圾堆的命。


    他也一样。


    白飞升把卷子看了一眼，卷了卷，揣进自己兜里，对张哲笑道：“谢谢，等我以后想写的时候再说吧。”反正他现在是不想写的。


    张哲把他们两个看了看，对明灯微笑说：“如果你想写，可以就在我这儿写，或者，有空到学堂去，我看着你写，你写完了再走，我会很高兴的。”


    明灯点了点头，有点心不在焉：“谢谢。”如果不回家，他就会看见明亮的灯，在他靠近之后灭掉，冷掉的剩饭剩菜，老旧的油腻的桌子，发黑的桌布，发黄的地面。


    像打雷一样的鼾声，有时候会让他怀疑自己的听力，他可以在黑暗的空间写卷子，可是卷子也是有声音的。再之后，就是拐杖。


    一切都会模糊，黑暗不容质疑，疼痛一点一点爬上来，像是被数不清的蟑螂淹没，有什么东西在用牙齿啃他的肉。


    他很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装不下去，但他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直到今天，事情仿佛也没有被戳穿，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恍惚还是没有了。因为他觉得，什么都像是假的。


    除了白飞升。他总是很奇怪。


    “为什么张长老，”明灯忽然问，“不对白飞升说这些话呢？”


    张哲笑了一下：“他自然有他的路。”


    “我们不是一条路？”明灯问。


    “不对，”张哲摇了摇头，目光温和说，“你们不必用同一种办法走路。”


    明灯愣了一下，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蓝色花提着一个装满了蓝色鲜花的花篮走了进来，篮子上还打了个红色的蝴蝶结，看起来十分飘逸。


    他把花篮放在床头柜上，对张哲弯着腰，十分礼貌，又有点不好意思说：“之前的事情，谢谢您愿意帮忙。”


    张哲笑眯眯说：“举手之劳，谁让我还想你们活着写卷子呢？我也送你一份卷子吧！”他说着，从枕头底下掏出十张卷子递给蓝色花。


    蓝色花愣了一下，但还是伸出双手接了过去，一脸认真郑重说：“我会写的！”看起来像是在发誓，一定点灯夜战的样子。


    张哲微笑了一下，对这种愿意写卷子的学生总是态度很好：“好。注意身体！”


    门外有一个影子晃了过去。


    蓝色花很是敏感，一下子转过头，看向了门外，忽然意识到外面的人是谁，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伸出手缓缓把门打开。


    走廊上空无一人，回春堂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远处的窗户落进来半扇的阳光，淡淡的灰尘浮在阳光里，像是在等一餐再惬意也没有的下午茶。


    蓝色花往周围看了一圈，看见不远处的拐角里，有一点多的阴影，走了过去，把人从角落拉了出来，小声问：“你怎么不进来？”


    美玉犹豫着说：“我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蓝色花一下子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在乎这个？再说了，大家都知道试卷狂魔最喜欢试卷，最不喜欢不爱试卷的学生，你愿意进去，他就多一个可以发试卷的学生，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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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可不好呢？如果你不相信，可以亲自去看！”


    美玉一时没有说话，蓝色花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进了病房，在他后面关上了门，目光温和而鼓励看着他。


    他看了蓝色花一眼，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个白色的纸口袋，里面是油纸包好的，热乎乎的红豆沙糕点，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看起来是刚出炉的，味道一定很好，表面渗出一点油脂，轻轻按压，蓬松而柔软，一口下去，柔软的糕点包裹着绵密的红豆沙，甜蜜极了。


    “这是送给我的吗？”张哲看了一眼，把食物从里面捞出来，一脸惊讶而高兴，向美玉问。


    美玉点了点头，有点拘谨，但声音很大，回答说：“是的！”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张哲笑了笑，拆开一个，咬了一口，差点因为被烫到上颚，而不能吞咽，呜了一声，连忙张开嘴，嘴里冒出一股白气，看起来确实很烫。


    美玉瞪大了眼睛，有点惊慌：“我路上买的！可能有点烫！别吃太急！我给你倒杯水吧？”他说着，着急忙慌倒了杯水，张哲喝了下去，用舌头舔了舔上腭，感觉红豆沙黏住了，但还是很甜，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张哲对他说，“有食物总是好事。”


    美玉收回手，点了点头，不太能直视一个因为自己弟弟而受伤的人，小声说：“我应该提醒一下的，对不起。”对不起，没管教好弟弟，还让他到处伤人，害得你变成现在这样。


    “这不是你的错，”张哲对他笑了笑，慈祥的脸上显得有些慈悲，“是我自己不小心。”


    美玉眼圈一下子红了，但眨了眨眼睛，又憋了回去，抬起头，十分爽朗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了！”


    张哲点了点头。


    “这次的诊金和良才因为拿走不被允许带出的指南针和有毒匕首造成的损失，”美玉踌躇了一下，一脸坚定说，“我会想办法补偿的！不管做什么，我会还上钱的！”


    可恶，好不容易不再欠小会长什么东西，以后又要欠更多的人，更多的东西了。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就这么倒霉，命中注定要欠别人的。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定会还钱的！


    “这个，”张哲垂着眼睛想了想，对他笑道，“受伤的是我，在回春堂看诊的钱我会自己付，你们不用和我客气，毕竟我是长老，不能让弟子先承担责任，更何况，我也不是穷得两袖清风，非要弟子的钱不可。”


    张哲盯着美玉的眼睛，很认真说：“良才年纪小，这又是第一次，我可以原谅他的无心之失，再加上，他现在已经被宗门送去了悔过岛，一时半会儿都出不来，我也没有什么好怨的。”


    美玉睁了睁眼，想说些什么。


    “如果你想感谢我或者对我道歉，”张哲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做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