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姐妹离歌

作品:《向阳之路:从东海到天山

    那天晚上,我刚回到宿舍。


    刘微外出学习还没回来,小赵?


    只见地上摊着个大蛇皮袋,敞着口。


    小赵,我那个东北来的技校室友,正把她的衣服、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往里塞。


    我愣住了,钥匙差点掉地上。


    “小赵?你这是…?”


    她抬起头,“收拾东西呗。明天早上的火车。”


    “火车?去哪?”我几步走过去,看着她那鼓鼓囊囊的袋子,还有床上几乎空了的铺位。


    她在这儿干了快两年了,巡检岗,三班倒,累是累,但从没听她提过要走。


    小赵这才停下手,直起身,眼圈却有点红,“回老家,鞍山。”


    “回老家?”我更懵了,“为啥啊?干得好好的…厂里不是刚说,表现好的技工,下季度有转正名额考核吗?”


    “转正?转正了又能咋样?一个月多个三五百?还是继续三班倒,跟那些铁疙瘩磕头?”


    她抓起旧工装,用力塞进袋子里,好像跟它有仇。


    “林晓阳,你不懂。这城市,它容不下我。”


    我被她这话噎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她指了指窗外,“你看这地方,除了厂子就是海,连个像样的商场都没。吃的呢?”


    “食堂那南方菜,真心吃不惯,我做梦都想我妈包的酸菜馅饺子!那味儿,才叫舒坦!”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那房价!你知道外面租个单间多少钱了吗?快赶上我大半个月工资了!”


    “干一辈子,怕是连个房子都买不起!我在这儿图啥?”


    “图每天闻硫磺味儿?”


    “晓阳,”她声音不再是刚才那股子冲劲。


    “咱俩不一样。你是大学生,坐办公室的,穿得干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以后升职加薪,找个好对象,在这城里扎根,有盼头。”


    “我呢?就是个拧螺丝的。厂里那些坐办公室的,看我们这些倒班的,跟看机器零件有啥区别?”


    这话像根刺,扎了我一下。我想到张姐,想到陈师傅,也想到行政部其他人…好像确实有点那么个味儿。


    可小赵干巡检,那是真刀真枪的,厂子离不开他们。


    “可你这技术…”我想劝她,“厂里需要熟练工啊。回鞍山那边,工作好找吗?”


    “鞍山?老工业基地,厂子倒的倒,黄的黄,能好到哪去?可那是我家!”


    “房子是爹妈的,不用交租。菜是自己地里长的,便宜。”


    “左邻右舍,说句话都透着热乎气儿,不像这儿…”她指了指心口,“冷冰冰的,捂不热。”


    她叹了口气,像要把这两年的不快都吐出来。


    “我想好了。回去找个厂子,工资少点就少点,图个安稳。”


    “或者跟我二舅学点焊工手艺,自己接点零活儿。”


    “再不行,摆个小摊,卖点啥。反正,饿不死。总比在这儿,活得像个孤魂野鬼强。”


    我看着小赵,她低着头,手指绞着那件印着“东海炼化”的旧T恤。


    “晓阳,”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这两年,谢谢你了。你跟他们不太一样。没看不起我。”


    我心里一酸,“说什么呢,我们是室友啊。”


    “嗯,室友。”她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明天就不用麻烦你送我了。”


    “那怎么行!我请假也得送你!”


    “真不用!”小赵摆摆手,“送啥送,又不是见不着了…”


    她说了一半,自己停住了。我们都知道,这一走,再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走到我面前,她个子没我高,得稍微仰着头看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羡慕,还有一种…过来人的通透?


    “晓阳,我走了,就剩你和刘微在这儿了。今天李振国这事,我回来听隔壁宿舍的人嘀咕了。你做的对,硬气!”


    她似乎透着一丝担忧:“有人用权压你,有人拿好处诱你。今天是个李振国,明天呢?后天呢?”


    她抓住我胳膊,“晓阳,记住我一句话!守住你的良心!千万别…别变成他们!”


    “别变成他们…”我喃喃地重复着。


    小赵松开手,“我…我就这点念想了。你是个好姑娘,有文化,有前途。”


    “别让这地方,把你身上的那股劲儿磨没了。”她那笑容脆弱得像随时会碎掉,“我…我收拾完了,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那一晚,我睁着眼睛,盯着上铺床板,耳边是小赵那句“守住你的良心,别变成他们”。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迷迷糊糊感觉上铺有动静,很轻。


    等我惊醒坐起来时,上铺已经空了。


    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枕头被子都码好了,仿佛没人睡过一样。


    她真的走了。连声“再见”都没当面说。


    我心里空落落的,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才慢慢爬起来洗漱。


    食堂里人声鼎沸,我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哎,听说没?三班倒那个东北丫头,走了!”隔壁桌一个嗓门大的老师傅,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跟他同桌的人说。


    “走了?啥时候的事?干好好的咋走了?”同桌的人一脸惊讶。


    “嗨,今儿一大早的火车!听说受不了了,嫌这儿累,嫌没奔头!”


    老师傅咬了一大口鸡蛋,“现在的年轻人啊,吃不得苦!想当年我们建厂那会儿…”


    “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年纪稍轻的工人插话。


    “人家一个小姑娘,离家那么远,回老家也好,至少有人照应。”


    “就是!”旁边一个女工附和道,“人家有技术,回老家说不定也能找个活。”


    “话是这么说,可厂里培养个熟练工容易吗?说走就走…”老师傅还是有点不满。


    “有啥不容易的?”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同样带着不满,“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工人还不好招?”


    “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外面等着进厂的多了去了!”说着话的是个刚分来没多久的大学生,一脸的不以为然。


    “放屁!”那老师傅脾气上来了,筷子一拍。


    “你懂个屁!那阀门拧几圈,那数据看一眼就知道正不正常,那是靠年头熬出来的!你以为跟你们坐办公室一样,喝喝茶看看报?”


    “你!”那大学生脸涨得通红。


    “行了行了,吃饭吃饭!”旁边人赶紧打圆场。


    看着食堂里这些穿着同样工装、吃着同样饭菜、却说着完全不同话语的人。


    我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这身工装底下裹着的,是千差万别的人生。


    小赵走了,带着她的酸菜饺子梦,逃离了这个她捂不热的城市和工厂。


    而我呢?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守住良心,别变成他们…


    可我该怎么做,才能在这片钢铁森林里,既不被吃掉,又不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