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说什么牧随都说好

作品:《本如寄

    到了下午,她被一阵雷鸣声惊醒。


    一睁开眼睛,她便望进了一双星空一般的漆黑眼瞳里。


    四目相对,孟如寄一时有些怔神,隔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竟是她不知什么时候,睡到了牧随的腿上。


    “我怎么睡你腿上了……”孟如寄说着,要坐起身子,“抱歉……”


    这个“歉”字都没说完,孟如寄肩头有只手伸来,轻轻一摁,孟如寄没有防备,便又躺下了。


    头再次枕在了牧随的腿上。


    孟如寄眨巴了一下眼睛。


    牧随也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后他好像这才反应过来:


    “我……我的手自己动的。”牧随以百口莫辩的语气艰难的辩解,“它想让你靠在我身上。”


    什么叫它呀?


    孟如寄都听傻了。


    她与牧随四目相接又对视了好一会儿,不知他是真的憨,还是故意在说这种有点子奇怪的话?


    孟如寄缓了一会儿,重新扬起微笑,做足了好姐姐的模样:“那么……你现在能控制你的手了吗?”


    牧随摁住自己的手,紧紧地,让他两只手都贴在胸前:“可以了。”


    孟如寄立马坐了起来。


    而当她离开,牧随只觉怀里一空,仿佛温度都被她带走了似的。他含糊呢喃:“其实,你可以多睡会儿……”


    “不睡了,有些饿了,这地方放饭吗?”


    孟如寄话音未落,一个盛着水煮菜梗和山薯的大碗就端到了她的面前。


    “放过了。”牧随动作很快,像是生怕饿着了她。


    “多谢。”孟如寄接过碗,忽然有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咕咕”声,就像是刚才惊醒她的雷声。


    寻着声音,孟如寄看向了牧随的腹部。


    “咕咕咕……”


    牧随的肚子又叫了两声,像是要唱歌给孟如寄听一样。


    “他们……没放你的饭?”孟如寄问他。


    “放了。”牧随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大碗。


    碗里干干净净,就像洗过一样。


    孟如寄默了一瞬,然后又看了看牧随的腹部,心里念叨:内丹还在他身体里,不能太饿着他。


    于是孟如寄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碗:“我吃不了这么多,再分你一些吧。”


    “不用。”牧随说,“我不饿。”


    “咕咕咕。”跟着他的话语,他的肚子也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牢里寂静了片刻。


    “咕咕咕……”


    听着这绵绵不绝的饿肚鼓鸣声,孟如寄内心翻了个白眼,接着,不由分说的拿过牧随的碗,将自己碗里一大半的东西都扒拉给了牧随。


    牧随眉头紧皱,要将自己的空碗拿开。


    “我不要。”他说得认真,手下的动作也是真的用力的在拒绝孟如寄,“你会饿。”


    “我不饿。”


    “饥饿会难受,我不想让你难受。”


    牧随推拒得认真,好像食物洒在地上他也不愿意吃她的东西一样。


    孟如寄思忖了一会儿,决定不跟他硬碰硬,于是换了个温和的神色:“那行吧。”


    牧随抱着自己的空碗,默默地往后挪了两步,生怕孟如寄趁他不注意往他碗里扒拉东西。


    孟如寄开始细嚼慢咽的吃,一边吃一边道:“等我吃完了,实在吃不下了,你再帮我吃掉剩下的菜好不好?粮食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牧随点头:“可以。”


    孟如寄成为半妖之后,已经习惯了辟谷,口腹之欲早不如以前那么旺盛。只要肚子不饿得难受,她就没什么问题。这菜梗与山薯本也是顶饱的物什,她扒拉了两口,就打算把剩下的给牧随,但牧随不相信她吃这么点就饱了,于是一直严肃的盯着孟如寄。


    孟如寄几次想开口说饱了,但都在他打量的目光下多扒拉了一口。


    在眼神的拉扯下,孟如寄真的吃了个八分饱来。


    “我真吃不下了。下午我打算打坐调息的,吃太多,不利于修行。”孟如寄把碗递给了牧随。


    牧随这才没有推拒,将剩下的全部吃了个干干净净。


    但让孟如寄意外的是,就这样,牧随的肚子,还是会叫。


    他还是很饿……


    “要不,我现在就开始教你修行之法,你要是学会汇聚天地灵气,身体就不会那么饥饿了。”


    她说什么牧随都说好。


    于是孟如寄就开始教习牧随凝聚灵力。


    紧接着就……失败了。


    不是因为牧随不聪明,学不会。反而牧随是她见过的学习修行之法最快的人。


    他看似是张白纸,但打坐凝气之时,基本是孟如寄告诉他怎么做,他就立马学会了。


    牧随没记住过去的事情,但他的身体却记住了过去的修行。


    孟如寄想,他以前说不定功法已得大成,毕竟,他能打破她的封印,那能力应该与她是不相上下的。


    可奇怪的是,方法都对,孟如寄也看见有灵气被他吸入了身体之中,可他的身体里,就像有个无底洞,不管是摄入的灵气还是牢饭,所有外面的东西一旦进了他的身体体,便如水滴落入大海,眨眼就被吞噬了。


    孟如寄教了牧随一下午,不见成果,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小贼,好骗,但他的体质却让她骗了也没用。


    这内丹,强行取,取不出。让他自己拿,也不会拿。


    孟如寄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和疲惫。


    看来,想在无留之地拿回内丹,是不可能了。还是只有回到人间后,寻得她的五个护法,大家一起想办法,把他的内丹给撬出来。


    牧随见孟如寄叹息,心里愧疚更甚。


    到了晚上,孟如寄休息了,牧随不敢闲着,他用孟如寄教他的法子,吸纳灵气,试图让自己感受到丹田和内丹的存在。


    但依旧失败了。


    一时间,牧随对自己和自己的过去,都有些厌恶了起来。


    他怎么是个害人的贼呢?


    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坏?


    现在,他又该怎么去补偿,才能让孟如寄对他观感,稍微好哪怕一点点……


    如果她对自己的观感好起来了,她一定会愿意多跟他贴在一起一会儿的……哪怕就一会儿,也行。


    蹲在牢里的这几天,孟如寄见骗不出内丹后,就在努力的自己修行打坐,并没有关注牧随的婉转心思。


    她只记得在每天吃饭的时候,狱卒都会送来两碗装得满满的菜梗和山薯。


    这无留之地倒是没有苛待囚犯,给的吃食一般,但都尽量管饱。孟如寄每天给牧随一半,还是能吃个七八分饱。但牧随就是不够。


    每天,他都把饭吃得又快又干净,通常,狱卒给他们送了饭来,走到旁边那一格的时候,牧随就把手里这一碗干完了,等狱卒再走回来,牧随就拿着个空碗望着狱卒。


    牧随只是在单纯的望着狱卒,但他的眼睛本就长得犀利,一张脸硬朗又暗藏杀气,狱卒每次走过,都被他盯得瘆得慌,有时候桶里也还剩点饭菜,便通通倒给他了。


    牧随当然没有拒绝。


    在牢里蹲了三天,他们被赶出来了。


    狱卒说他们住在这儿三天,猪圈的猪都没吃的,饿瘦了,因为每天的剩菜剩饭都被牧随一个人干完了。


    他们怀疑,这两人就是故意来牢里蹭饭吃的……


    于是时间一到,直接将他们赶出大门。


    孟如寄回头看了看这囚了他们三天的地方,朱红色的大门,上面挂了一个牌匾,牌匾破旧,潦草的写了两个大字——“衙门”。


    左右两边无人看守,却挂了一幅对联,上联写着:魂留于此境,可奈何?下联写着:魄去作星辰,叹无常。


    没有横批,孟如寄读完就感觉自己好像被挑衅了。


    劳碌命,能奈何?事无常,只能叹。


    孟如寄也如此长叹一声。


    “怎么了,孟如寄?”牧随立即关心起了她。


    孟如寄瞥了他一眼,听到他肚子又叫了两声。


    刚吃了呢……


    孟如寄叹了口更长的气。


    她要养活这么个大胃王,还要早日拿无留之地这儿认可的钱去莫能渡买船票……


    恍惚间,她想到了八百年前,她出事的那天,有个神秘人在她耳边说:“你呀……你就是个劳碌命。”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她忽然悟了。


    命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没事,罢了,好歹是出来了!”她重振旗鼓,望向面前的长街,“不就是赚钱吗!能有多难?能比当妖王难吗!”孟如寄抬手指向前方,“今天就赚够!”


    牧随跟着孟如寄手指的前方看去,只见面前一条萧瑟长路,烂石头铺在地上,寒风一卷,吹来的风沙还有点呛人。


    孟如寄被风沙呛得咳嗽了两声:“这里看着挺穷酸的,往前走走看吧……”


    通过“衙门”前的那条烂石头路,孟如寄带着牧随一路走,一路寻人。


    终于在拐了好几个弯后,看到了一些路人。她东问问西看看,没一会儿,倒是也摸清楚了这儿的规矩。


    确实如之前大红小绿所说,无留之地被“无留主”管理着,大红小绿和抓他们的差役都是无留主的人。帮无留主维护无留之地的秩序。


    而要抵达无留之地,必要的条件就是,成为一个“半亡人”——就是在人间,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缘由死了,但又没完全死透的人,在所谓的生死刹那间,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


    “半亡人”包括忽遇意外昏睡不醒的,又比如被封印困住无法苏醒的。


    像孟如寄之前自我封印八百年的情况本也是“半亡人”只是她没遇到机缘,所以也没来到这里。


    而这一次,她和牧随被雷劈了,估计劈了个半死不活,又有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所以才来到了这无留之地。


    而到了这边,无非是三个结局:第一,买个船票,由大红小绿撑船,渡他们过奈河。


    但这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


    多到孟如寄问的人,基本都不知道一个准确的数,有人比了个一,有人比了个五,是一万还是一千,五百还是五万,都没人清楚。


    大家唯一统一的口径就是:“想买票回去,算了吧。我们普通人,没戏的。”


    第二,跳进奈河里,奈河水会送人“往生”。它会将人灼烧,直至凡胎肉骨化为乌有,最后灵魄飞上天空,成为天上的星星。


    第三,就是直接往生。


    无留之地当然也有危险,有的人被人杀了,有的人被石头砸了,各种各样与人间一样的意外来临时,“半亡人”会直接成为亡人。更有甚者,或是时间到了,或是缘分尽了,总有些人,会莫名其妙的从无留之地消失,就像来时那样。


    懵懂的来,懵懂的走,一生匆匆,没有缘由。


    而“往生”之后,到底又会到一个什么地方,这便更没有人说得清楚了。


    孟如寄听到这三个结局之后,内心多少是有点崩溃的。


    第一,赚到船票,还要两张,这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没那么容易。


    第二……


    这第二和第三换句话说不就是“去死”吗!


    孟如寄沉睡了八百年醒来,又不是为了换一个地方去死的!


    既然都是死,那她八百年前为什么不直接去死!她之所以封印自己,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出路吗!


    结果这搏了个什么鬼出路!


    孟如寄气得在墙角捶墙。


    而另一边,一路跟着孟如寄走来的牧随却格外的沉默。


    孟如寄在打探消息的时候,牧随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四周的景色。不知为何,牧随却觉周围的扬景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他细细思索,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他在奈河边苏醒的时候,便有了。


    那诡异的散发着幽光的河水,还有河水流淌过他脚边的感觉,以及先前那个用歪七扭八的潦草笔记题字的“衙门”的牌匾……


    都有一些……


    似曾相识……


    牧随站在原地,四周的喧嚣吵闹似乎都让他的世界在颠倒旋转,他却好似陷在了一片混沌中,有些画面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有尖锐又夹带着凄厉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边。


    “牧随!”


    “活下去!”


    “活下去!杀光他们!”


    而随着这些声音与画面的出现,他的头骨似撕裂般疼痛,这痛苦随即蔓延到四肢百骸,像有冰针在他浑身游走,从皮下穿出,恶寒又痛苦。


    牧随闭上眼睛,牙关紧咬,拼命忍住浑身的冰冷刺痛,而就在这时,一只掌心温热的手触碰了他的额头。


    “你怎么了?”


    身上所有的疼痛霎时被这一只手带走,阳光一般的温热也随着这只手的触碰而驱散他身体的寒冷。


    牧随蓦的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的孟如寄。


    孟如寄有些疑惑,脑袋微微歪着,打量着他,而她的手正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病了?还是饿得不行了?”


    “不……”牧随声音喑哑,“不是饿……”


    “但你看起来不太好,脸也有些烫啊……”


    孟如寄说着,手从他的额头挪到了他的脸颊上,她的本意是探探牧随脸上的温度,但牧随却微微偏头,将自己的脸颊放到了她掌心上,看起来……好像是她单手捧住了牧随的脸一样。


    牧随眸色微微迷离,他在她掌心一蹭:“可以更多的,触碰我吗?”


    “……”


    孟如寄无语了一瞬,暗自嘀咕:“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


    她话音未落,牧随已经将头一侧,用唇瓣在她掌心落下温热一吻:“求你了,孟如寄。”


    救命啊!


    孟如寄触电般抽回手来。


    她在衡虚山是出了名的严肃威严,哪个弟子见了她不恭恭敬敬叫声山主,外面修仙的畏她这半妖之身,妖怪们又怕她与仙门走得近,谁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哪个不要命的敢来这般调戏她?


    除了那个疯癫的叶川……


    但那也不算调戏,那叫发疯。


    孟如寄此时被牧随闹了个红脸。


    她攥紧掌心,指尖抠了两下那因为轻吻而发痒的掌心。随即她轻咳一声,稳住心神,瞪向牧随。


    牧随却因为她抽走了手而满脸无助,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又克制着不敢将她手拽过来。


    “你……你不能这样。”


    牧随瞳孔一震:“不能……触碰你吗?”


    “不是,是你不能这么……冒昧。”


    “冒昧?”他不懂,但知道这个词不好,“那怎么触碰你,才不冒昧?”


    孟如寄想了想。


    衡虚山收留的弟子多是在世间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孤儿,她将这些孩子交给护法们管理,尤其是封印前的那些年,她接触孩子们接触得尤其少了。


    但在更早之前,在她刚建立衡虚山的时候,很多事,得她亲力亲为。


    孟如寄伸出手,手法生疏的一手揽住牧随的腰,一手拍了拍牧随的背,她努力在他们之间留出一点空间,不让彼此完全抱上。


    “这样。”孟如寄动作僵硬的一边拍牧随的背一边说,“这样还行。”


    “这样?”


    牧随抬手,一把将努力留出空间的孟如寄搂入怀里。


    空气在两人之间被挤压开,温热的体温传来。


    孟如寄有点猝不及防。


    牧随看着还是少年,但身形已与成年男子无异,他抱着她,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肩头,缠住她腰间的手收紧,喟叹:“这样……是很好。”


    他有学有样的拍了拍孟如寄的背。


    孟如寄本来想推开他的,但或许是哄小孩的手法真的能哄到人吧,她叹了口气,顺势也抱着牧随,跟他同步的拍着他的背。


    “行吧,就当互相安慰吧。”孟如寄哀叹着,“在这鬼地方,到底要怎么赚钱啊……”


    牧随没有回话,只闭眼感受着四周的平静,他在孟如寄的头顶悄悄深呼吸,感觉她的气息灌入肺腑,将他浑身冰冷刺骨的血液温暖。


    真好……


    “牧随!”没等牧随沉溺在这“温柔乡”里多久,孟如寄忽然一把将他推开,“你听!”


    牧随愣愣的看着孟如寄,听到了她的话,这才像把耳朵打开一样,听到了旁边有人在交谈。


    “昨天集市上来了个耍大刀的,耍得还不错呢。”


    “我看到了,我还给了打赏呢……”


    孟如寄双眼放光的看着牧随:“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开始吧!”孟如寄满怀期许。


    牧随点头:“好。”


    “就去前面集市摆个摊吧,怎么样?”


    “好。”


    “没什么好卖的,先卖个艺吧。”


    “好。”


    “你卖。”


    此时此刻,就算孟如寄说的是“卖你”,牧随也只会点头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