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书早已在员外府东头支起两张方桌。


    一桌堆着用红绳串好的铜钱和碎银子,一桌码着用粗布口袋装好的粮食。


    他执笔在账册上勾画。


    “赵家六口人。”卫玉书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该领六十两银子,粮食六十石。”


    根据卫玉书算的账,是每人能领十两银子,十石粮食。


    佝偻着背的老汉被孙子搀到桌前,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去摸银子。


    孩子突然脆生生道:“爷爷,是银子!不是铜板!”


    老汉的眼泪砸在铜钱上,冲走了上面经年的污垢。


    尤湘灵拎着酒坛晃过来,往孩子怀里塞了把干枣:“拿着甜嘴。”


    她转头:“下一户!”


    队伍缓慢前移。


    寡妇抱着婴孩领完米袋,突然跪下要给尤湘灵磕头。


    尤湘灵慌忙用酒坛挡住:“使不得!”


    寡妇流着泪被扶起,队伍继续缓慢移动。


    到了老李头,他盯着所剩无几的米堆,突然把刚领的袋子放回去:“我家还能撑半月,先紧着别人……”


    人群响起一片附和声。


    方才还争抢位置的村民们,此刻竟互相推让起来。


    几个半大孩子学着大人模样,把分到的饴糖掰成两半,塞给更小的娃娃。


    卫玉书的笔尖顿了顿。


    “都不许推让,我说了,人人有份!”尤湘灵却不依。


    所有人都分到了钱财与粮食。


    离去的村民举着火把,在田埂上连成一条光龙。


    ………………


    深夜。


    尤湘灵踢掉磨破的鞋,赤脚踩在冰凉的砖面上。


    她手里还拎着半坛子酒,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实在是喝醉了。


    “这间不错。”她推开一间厢房的雕花门,霉味混着檀木香扑面而来。


    如今锦帐上积了层薄灰,尤湘灵径直扑向拔步床,惊起一蓬细小的尘埃。


    卫玉书的脚步声停在门槛外。


    月光描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腰间佩剑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不进来?”尤湘灵翻了个身,酒坛歪在枕畔,澄澈的酒液慢慢浸透绣着鸳鸯的枕面,“难不成卫公子要给我守夜?”


    “你今日太冒失。”他突然跨进门,“这么多白银和粮食,说散就散?”


    尤湘灵支着胳膊坐起来,衣领滑开露出半截锁骨:“为什么不呢?还是说,你在怪我?怪明明我们二人都出力了,大家却只感谢我?怪我抢了你的功劳?”


    卫玉书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


    “夫妻一体。”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何来抢字?”


    尤湘灵忽然吃吃笑起来,染了酒气的指尖滑落到他腰间:“夫妻?我喜欢……”


    话未说完,卫玉书猛地拍开她的手,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两人同时愣住。


    尤湘灵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手背,抬脚蹬他:“我不过就是说我们是夫妻罢了,至于发那么大火?”


    卫玉书不避不让挨了这一下,反而欺身上前,单膝压住她乱踢的腿:“你明知我气什么。”


    尤湘灵顺势一躺,懒洋洋地倚在绣枕上,指尖绕着卫玉书散落在床单上的一缕发丝打转。


    “你今日太任性。”卫玉书开口,声音里带着无奈,“那么多白银和粮食,就这么散尽了?”


    尤湘灵轻笑一声,手指滑到他紧蹙的眉间:“不然呢?锁在库房里发霉?”


    她指尖的温度熨平了他眉心的褶皱:“我们拼命推翻员外,不就是为了让大伙儿不再挨饿受冻?”


    卫玉书捉住她作乱的手,神色认真:“大伙是高兴了,那我们怎么办?我们努力是为了什么?若是出来什么事情……”


    “那便再想办法。”尤湘灵翻身趴在他胸前,发丝垂落在他颈间,“若是我把着钱粮不放,与那扒皮鬼有什么区别?”


    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混着远处村民的欢笑声。


    卫玉书轻叹一声:“那……田产总该留下。你有植物系异能,将良田集中种植,再雇佣……”


    “然后雇人耕种?”尤湘灵突然支起身子,月光在她眸中流转,“那不就是另一个员外?”


    二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卫玉书的目光从她倔强的眉眼滑到她的唇,终是败下阵来,抬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你啊……”


    尤湘灵突然一笑,指尖戳着他胸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留了银子,对不对?”


    卫玉书身子一僵,随即坦然道:“四百八十两。”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总要留些应急之用。”


    “我就知道!”尤湘灵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我们卫郎君哪舍得把家底掏空……”


    “既知我留了银子,为何不揭穿?”


    “那不是给你留面子嘛……”


    尤湘灵蜷在他怀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她声音渐低:“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挨饿……”


    卫玉书收拢手臂,将她搂得更紧:“睡吧,你也累了。”


    月光爬上交叠的锦被,将二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上。


    ………………


    日头爬过檐角,尤湘灵才揉着眼睛从锦被里钻出来。


    她伸手往旁边一摸,被褥早已凉透,只余下枕畔放着的一碗还温热的蜂蜜水。


    “这个操心的……”她嘟囔着捧起瓷碗,蜜水的甜香里掺着淡淡的安神草药味。


    推开门,院里的景象让她怔了怔——十几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在清理庭院,卫玉书站在假山旁,手里拿着本册子正在勾画。


    阳光落在他束起的发冠上,映得那根玉簪格外温润。


    “醒了?”卫玉书头也不抬地说道,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灶上温着粥,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


    尤湘灵赤着脚跑下台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


    她将脸贴在他脊背上,嗅到熟悉的香气:“什么时候起来的?这些人怎么……”


    “卯时三刻。”卫玉书放下册子,转身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这些死士如今扮作护院,也更方便融入村庄。至于你嘛……搬东西都没吵醒。”


    尤湘灵笑嘻嘻地踮脚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我要进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