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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瞻云》 第51章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宣室殿中,江瞻云得黄门回禀时,将将遣退大将军赵辉和庐江长公主, 才拿起一个新鲜的贡梨下刀削皮。
手中刀顿了一瞬, 权当没听见。
她当没听见不要紧, 但黄门没有得令, 只好杵在原地。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
不知过去多久,反正她手中的梨还剩最后一圈没削完,因通报手下一歪, 断了。
好不容易就能一次削完了!
她掀起眼皮看了眼传话的黄门。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去,连称“万死”。
文恬瞧她脸色,赶紧上去让两人退出殿外候着。
江瞻云削完梨, 将它扔在盘中,拭手后撑额在案,无声坐着。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只果肉玉白的梨上。再抬眸, 见外头林立的禁卫军, 今日执勤的校尉是薛垚。
“陛下, 御史大夫求见。”又来一个黄门。
“陛下, 您若是累了,不想接见, 臣去给您回了。”文恬给她添了盏茶。
“他这是求见吗?简直是催命!”江瞻云推开盏茶, 拾起那个梨咬了一口, “传他进来。”
“卿若为青州军务而来,便无需开口了。”江瞻云持刀片梨,抬眸看了他一眼。
“陛下既这般说,定是知道所决不妥。臣不明白, 您为何要择太常前往。”薛壑入殿就被堵话,心下顿起愠怒。
“你不明白,那满朝上下除你之外,还有人不明白吗?”
“自然不止臣一人。”薛壑道,“当时定下三套策略,臣便觉第三套不妥,温氏是有子弟从武,也确实有守青州城的经验。但陛下当知,那会是在承华年间,先帝远征匈奴,抽调各州精锐军推上前线,后调中央官员领兵甲赴各州填补空位以守城池、以安人心。说白了,温氏都不曾正面迎敌。所谓守城,实乃守的是战场大后方,连二线战场都算不上。而当下高句丽举兵来犯,乃兵临城下。城门一开,便是激战。如此局势,您怎能让毫无经验的温氏领兵呢?”
“要说行军打仗,步兵列阵,当年你领兵前往青州退敌时,也是没有经验的。朕若没有记错,在此之前你唯一的一次迎敌,是在益州巡防时于边境上发现了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成功阻敌。你自幼饱读兵书,应该清楚这同两国数万兵甲交锋,压根算不上经验吧!”江瞻云话至此处,已经将梨片万摆在盘中,搁下短刀净手,“既如此,当年先帝敢用你,今日朕也敢用温颐。”
“比说所言自有道理。臣只是不明白,战争并非儿戏,陛下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何非要舍优择劣呢?哪怕您让大将军赵辉去,也无妨!”
“当年先帝难道没有更好的选择吗,又为何非要择你呢?”
这话入耳,薛壑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江瞻云,“陛下何意?您、这是两国交战,你为当年事同臣——”
“赌气”两个字被他咽回肚里。
她总不至于这般公私不分。
江瞻云回怼他的话已经滚到嘴边,然一想是自己的话累他想偏了,他至最后也收住了口,当下深吸了口气也不再生怒。只端着梨边吃边从案上起身,走下两重阶陛席地而坐,招手示意人上前。
“朕这样做自有朕的道理,你不明白就自己去想。你也说了,满朝文武多的是有不明白的,若个个像你这般,难不成要朕一遍遍去解释。君臣论政,尚书台审核过,朕印玺落下,就成了!”
她叉起一片梨,欲喂给跪在矮她两层阶陛上的人,想了想起身下去两层,与他同阶而坐,方将梨喂给他,“你说对吗?”
她说得当然有道理。
然而薛壑难免感到失落,他同泱泱群臣在她眼里原来并无区别,不值得她浪费唇舌、多作解释。
而他只是担心她,这才御极,若就在战事上出了纰漏,恐君威难立。让温颐领兵的消息出来,大司农封珩道是国库无忧,光禄勋许蕤当即赞成,这明显是几大家族已经连成一派。
她权衡利弊向形势低头,亦或者当真已经既往不咎,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温颐这般数年如一日地伪装自己、到如今能拿新政作交易的人,焉知内里败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如何能领兵作战?
还是说,他们年少的情分,让她愿意相信他?又或者,是他惑了她?
薛壑望着她,看她伸手喂过来的梨。
区别是有的,偏爱也是有的,泱泱群臣能有几个人得她这样同阶而坐,亲自喂食。
他笑了笑,凑近身去,正欲开口,却见那人收回了冰叉,重新挑来一片给他。
这片不完整,边缘缺了块,又多出一点……仿若胭脂色。
他不自觉看向她唇瓣,看到她勾起的嘴角,飞扬的眼尾,秋水目漾出涟漪,眸光中是有青年低首,衔食入口。
“甜吗?”她又喂来一片。
他耳根红得滴血,轻轻点头。
不知用了多少,只知后来他从她手里接了盘和钗,由他喂给她。
这个晌午,日光温柔,他们共食了一个梨。
离开的时候,他终究没有忘记来时的目的,但没有同她再起争执,也不曾直言劝谏,只温言道,“若青州军务就此定下,臣亦不好再多言。臣尚有微薄经验,可奉于太常。只是太常近来诸事繁忙,想来臣未必约得到他,可否请陛下约一约。明日晚膳臣在向煦台宴请他,望陛下也能赏光。
江瞻云看了他片刻,笑道,“还有甚需要朕做的吗?”
“先前臣奉给陛下一张太常笔迹的书纸,请陛下还给臣。”
江瞻云起身转来大案前,从一个匣中取出回来他面前,居高临下看他,“朕也有话要同你说,你记住,这是朕最后一次容你,无召而论军务。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御史大夫是不涉军|政的。”
“除非朕要你出征。”她笑了笑,伸手将纸张递给他。
“臣谢主隆恩,谨遵陛下之意。”
*
翌日酉时正,天子与太常同出宫门,来向煦台赴宴。
晚宴设在琼瑛殿,江瞻云居中独坐,薛壑东道主坐东面西,温颐坐西面东。酒未过三巡,江瞻云道是近日事多劳烦,要回宫去。
薛壑玩笑道,“陛下若醉了,宿在向煦台即可,本就是您的下榻地。”
江瞻云哼声挑眉,“少时朕欲住此地,你不让,于是太常把朕接了回去。现在倒知道留人了?”
一句话,把两个青年都说红了脸。
“你们喝你们的,朕先回宫了。”江瞻云按下两人,“不必送了,留着时辰好好说说话吧。”
“年少好时光,朕是当真怀念。”
銮驾已经离开,唯有她最后的话语回荡在殿门闭合的琼瑛殿。
“陛下同我说,十三郎有经验相授,我洗耳恭听。”温颐尚是和煦模样,唤薛壑亦是旧时称呼,言笑晏晏。近来可谓人逢喜事,琉璃灯下愈发丰神俊朗。
“经验都在这处,你看看。”薛壑从案上拿起一卷书简,送来温颐案上,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展开。
那张黏于上头的纸张便也慢慢映入温颐眼中,见他神色变了,薛壑遂一把卷起,回来座上,“如此熟悉的字迹,想来你不必看全也当知晓内容几何。”
彭、杨二人之死,温颐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杀他们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杀了死无对证,谁也奈何不了他。
但如今薛壑手中之物,俨然铁证。
“你竟然留着此物,不呈给陛下却先来给我看——”温颐笑了笑,将酒饮下,“说吧,什么条件?”
薛壑后面是一架通天彻底的座屏,将大殿划分两间,寻常都是更衣休憩所用。
对于温颐种种行径的惊讶和失望,他已经历过,这会平和许多,只淡淡开口,“是何条件且放一放,一点好奇心作祟,我想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话问的——”温颐目光落在书简上,“你这等东西都能想到,寻到,自然也能想明白,我从未用过五石散。既然没有用过,那便是在你听闻我用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以是在伪朝元年,她遇刺之后的第七个月,我回来长安时,你就上了你大父的船,背叛她的国家?”虽之前也基本确定,然从温颐口中闻来,薛壑还是止不住怒气,“你八岁就遇见她了,一起长大,整整十二年,却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背叛了她!她从没亏待过你,你是怎么忍心的?”
“我怎么忍心的?”温颐吐出一口浊气,灌下一盏酒,喃喃道,“我怎么忍心的?”
“我不忍心,我怎么可能忍心,你也说了,我八岁就遇见她了,我们在一起十二年,我怎么可能忍心?”他双目通红,直直盯着薛壑,“但我受不了!”
“我初遇她的时候,她还是七公主,我很喜欢她,她和我在一起也很开心。大父说,若当真喜欢可以去求陛下赐婚。以温门的地位权势,尚公主也是匹配的。我高兴了好久,她也说挺好的。她说挺好,那就是愿意嫁给我,对不对?”
念及还未沾染血腥的年月,温颐眼中水雾晕染,经琉璃灯照过,暖暖融融。担得起一句“君子如玉”。
“可是还没等大父去求,就变天了,她就被莫名其妙地立为了皇太女。她做了储君,就得和你成婚,不仅要和你成婚,还多出许多荒唐的权利。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纳宠,上林苑的内侍一个接一个地入长杨宫,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但她就像没心的一样,谁顺着她,她就能对他笑,对他好,和他一起玩乐……我没办法,为了她的笑,为了她的好,为了她愿意同我一起玩乐,我就只能顺她心意,给她送去一个个内侍,换得她一声‘师兄真好’,一声“孤最喜欢师兄”……鬼知道,我有多恨,我恨不得弄死他们!”
他眼中水气成冰,咬牙颤声,一拳砸在案上。
“这样看来,卢瑛一行被锁入明光殿也是你的手笔?”薛壑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忽就想到一些更令人发指的事,握在酒盏上的指腹发白,“你如此心态,柳庄亭的那场刺杀也是出自你的手?你不是在她死后七个月背叛她的,你是、是从一开始就算计了她?”
“是我!”温颐认得干脆,嗤笑道,“但不能完全怪我,谁让你走了呢?你若在,明烨哪能那般轻易得手?”
“你想尚主,成为她的夫婿,但这个位置被我占了。你该恨我才是,你该针对的人是我!箭那样利,毒那样深,泾河水那样凉,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你口口声声爱她,却把她伤成那样!”
是薛壑不曾想到,亦无法理解的真相,令他浑身气血直涌,生生捏碎了酒盏,整个人豁然站起。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吗?”温颐亦起身,丝毫无惧他,“可是杀了你有什么用?益州还会送人过来,我得灭了整个薛氏才行。所以你不是根源所在,根本原因是她做了储君,是她会成为未来的天子,是阴阳颠倒了。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在夏苗当日,我都还在犹豫,毒箭冷水,如你所言,我也不舍侵她身!她、她还送我鹤字簪,说没有忘记我的加冠礼,只是太忙了,如今补给我,她亲手绘的图,我好高兴……所以那日我一次次地劝她,劝她午后不要去主持夏苗了,可是、可是……”
温颐似陷入了回忆中,眉宇浮上一层羞耻色,面目逐渐扭曲,阖眼叹声,“可是她让我陪寝,本是殊荣,我当然愿意陪她。可偏偏又有那狗屁规矩,说什么内侍陪寝,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她睡着,我好心陪她,宫人却道时辰至把我叫了出去。”
话至此处,温颐再难压制情绪,眼中冰裂火起,怒目扬声,“还有她及笄礼上,我饮了你那盏酒去陪她,结果我需要再饮一盏避子汤才能近她身……太荒谬了,怎会如此荒谬!”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她不是储君,你们这些人自然就不存在了,这样的规矩也无需存在了。我要她的身边再没旁的男人,就只剩我一个人。不,不对,应该说,她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我爱她,我可以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她高高在上光芒万丈地普照世人,我只得一缕微光!甚至我要排着队,去等她赠与!何其荒谬!”
温颐额角青筋爆出,声音在殿中回想,回殿烛火摇曳,光浮在他曾经白皙清俊的面上,似一张戴了多年、今朝欲碎未碎的面具。
“你懂吗?你懂我说的吗?爱情是不能分享的,但凡你真的爱一个人,根本无法容忍她的眼里有旁人一丝一毫!”温颐和缓了声色,望向薛壑,眼中满是蔑视,“你不懂,因为你不喜欢她,你没有尝过情滋味。所以她要下榻向煦台的时候,你那样不解风情把她赶走,而我那样喜欢她,却只能接手被你赶走后赌气的她;再譬如你不在乎先帝赐的那盏酒,又或者你无所谓那盏酒。因为没了那盏酒,你还会有合卺酒。而我,我又只能喝你不要的。你不需要去爱,懂爱,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我永生难以企及的东西。我确实应该恨你,可是恨你无用。还不如最恨她,明明你如此态度,她却那样喜欢你。夏苗晌午宴饮,她看着我,喊“薛御河”,多么讽刺……那天,点点滴滴凑在一起,我只能那样做,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落入泾河,被水冲出镐郢县,我就会带她回家,锁入笼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
“你混账!你被她的光芒吸引却又不许她发光,妄图折断她的羽翼做你笼中雀。你说这是爱?这不过是你的占有欲罢了,你也配说爱!”
温颐的话终是刺激了薛壑,尤其是他说她在夏苗的宴饮中喊他名讳。是他从未在她口中听到的“薛御河”三个字,在此时此刻萦绕耳际。
薛御河!
薛御河!
击碎他理智,激涌起他情思。
他踢开桌案,一拳挥过去,“谁不懂爱?谁不嫉妒?我也嫉妒,也怨恨,我忍受不了她身边那样多的人,所以我离开,我远走长安,竟是给了你这样的豺狼伤她害他的机会,你爱她怎么舍得伤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动静太大,温颐的人在外头拼命敲门。
薛壑听不到门声,满脑子都是她的声音。
她在喊他。
薛御河!
薛御河!
“你要设宴,要宴饮,朕都许你。但你记朕一句话,当下不许碰温颐!”这是昨日他离宫时,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薛壑余光瞥过屏风,终于没再动手,只将他衣襟理正,“今日宴结束,太常好走!”
温颐起身,理衣正冠,回来案前饮了一盏酒,“我当然会好走,你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薛壑蹙了蹙眉,见他目光也凝在那座屏风上,顿时心下一紧,开殿门转去隔壁,“陛下呢?陛下何时走的?”他斥问门边守卫。
然守卫回道,“陛下从正殿出来就走了。”
“她没有回来吗?”薛壑急道,明明他们约好的。
“十三郎——”温颐从殿内出来,抹去唇边血迹,再次唤起这个称呼,“这会知道为何,方才我会倾数告知了吧?来时陛下说了,她不会久留。”
“ 陛下不在,我何惧也。”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薛壑,伸手拍在他肩膀,“我知道你打算让陛下知晓我真容,从而放弃让我领兵增援青州的事宜。但你难道真的看不清局势吗,陛下不想追究过往,因为涉及太多人,她一下损失不起这么多官员;二则此番点将出征,她不用你,也不用大将军,却独独用我,倒也不是多么看重我,实乃……她需要制衡。”
“十三郎,收一收年少的执拗。我以前做的是不对,伤到了陛下,所以以后我会好好补偿她。我退一步,不计较了;你也退一步,别再咄咄逼人了。”
温颐捏了捏他肩膀,满目春风走入夜色中,走出向煦台。
天上苍云翻滚,夜间起了浓雾,薛壑在廊下站了许久,眺望未央宫,迷糊看不清她轮廓。
只有夜风吹来,他恍惚闻她声音。
“薛御河。”
第52章
浓云遮月, 夜雾笼罩尚书府。
温颐归来寝屋中,医官正在给他嘴角面颊上药。薛壑那一拳挥得厉害,令他面颊很快肿起, 下颌一片淤青, 医官道需要养伤七八日才会退去。
他也没有生气, 反而还笑了笑。
时值侍从来报, 温松要见他。
他一点笑僵在面上, 顿了顿理衣正冠前往。
温松正在书房点蜡。
入门一侧置有一架三足铜雁灯台,高约半丈,以展翅的雁身为台, 从雁首到尾有一丈半长。灯分两层,略微低下正欲扑闪高飞的双翅为首层,高抬昂首的雁身为第二层, 可点灯盏上百,照夜如昼。
此乃御赐之物,承华廿五年, 温松兼任太女太傅。储君拜师礼上, 先帝赠与, 储君首点灯。
温颐穿园过廊而来, 染了一身寒意,扣门入内, 风随人进, 雁首灯盏轻晃, 转瞬灭了。
雁首的这盏灯设计别致,说是在雁首,实乃做了雁眼。原是雁头中空,颅顶掀开置灯碗, 点火取光,雁眼亮,雁活如飞。
因灯碗中藏,四下避风,寻常鲜少会灭。
这一刻,温松先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熄灭的雁首上,许是因殿门大开,风扑得有些厉害,雁首连着颈羽的几盏灯也接连灭了。
屋中一下黯淡了许多。
“孙儿来。”温颐打破沉寂,走去雁尾从温松手中接过长烛,回来将雁眼点亮,“这本就要燃到头,大父该先续这处的。”
“若无风入,足矣撑到我过来。”
“凡事总有万一。”温颐换好灯油,雁首的那盏角度特殊,并不好点,他摆弄了好一会,才堪堪点燃,“这么晚,大父怎么还不歇息,传孙儿过来可有要事交代?”
“这么晚,你还回这处府邸,我自然不敢休息。”温松看着他退身续点颈羽上的灯盏,却慕然一僵,没了动作,望过去,竟是雁首的灯盏又灭了。
温颐不自觉侧首看他,又很快避过,没有去管,只将雁身上已经添油的十余盏依次点上,到最后一盏点完,正好站在了温松身侧。
“去把门关了。”温松从他手中拿回长烛,走到雁首,重新点灯。
殿门合上,摇曳的火苗燃直,总算将灯火续上。
“孙儿扰到大父了。”温颐随温松在右侧席案坐下,“孙儿是有事寻大父,但也不急于一时,明日也可。”
距离近了,温松看清他微微肿起带着淤青的面庞。当今世上,能将他打成这样且能让他咽下气焰不声张的人并不多。
“宣室殿传出消息,由你领兵支援青州,你怎么说?”
“这是陛下对孙儿的信任与栽培,亦是我温门报效君主社稷的时候,孙儿没有推却的道理。”
“陛下的信任与栽培?”温松笑了笑,“你信吗?没有人反对?”
温颐也随他笑,“当下局势,大父当比孙儿清楚,陛下用我不足为奇。至于信任嘛,今日之后,孙儿信任她之信任。”
三足雁灯台上烛火灿灿,温颐向温松完整地讲完了这晚之事,伸手摸过隐隐作痛的面颊,眼中却全是欢色和得意,只重复道,“陛下她早早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听。”
温松看着他,眼中多有自责悔意,“陛下是我的关门弟子,我教她识局,论政,看人,观心,她之种种都在她诸师兄之上。倒不是我偏心,自然的,偏心也正常,但实乃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她十岁拜我为师,同你师兄妹相称,说实话你不过是旁听,我不曾认真教授过你什么。”
“大父之学识,旁听也足矣让人受益匪浅,何论我旁听的还是您对储君教授的课程,已是收获良多。”温颐将温松神色尽收眼底,谦逊道,“大父不必自责,更无需懊恼,孙儿很感激您。”
“我就说我没有教好你。”温松叹道,“我是后悔将你带在了身边,让你痴她慕她,迷途不知返。”
温颐的笑淡去些,垂眸半晌,“大父更无需作此想,我与殿下先于她拜师之前相遇,纵是没有后来,我也早已动心起念,志在必得。”
温松看着他摇头,终是忍不住道,“你真的看得懂她吗?”
“她如今不是七公主,亦非皇太女,是一个从地狱爬回御座的君主。”
温颐认真听着,绕出席案,跪来温松身侧,“大父,孙儿知道您的顾虑,也知道您最在意的是温门百年的清流名声。自高祖起,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就一直为我们温氏所有;曾祖更是第一个主持新政的太常,自她起新政和选拔新政的抱素楼也一直在我们手中。我们为国举才,成为天下学子的标杆和信仰。标杆不能倒,信仰不能塌,抱素楼从苏氏转到温氏手中,更不能再染半点污垢。孙儿都明白的。”
“孙儿也不曾盲目亲信陛下的宽容谅解,实乃——”他抬眸望向温松,他今天回来,确实有事寻他,有事要说。
一件他思虑许久、不得不说的事。
温松这晚始平静祥和地看他,这数年里的恼怒、自责、愧悔、无奈、沦陷仿若终于被岁月磨尽,磨得只剩“接受”。
“你说,实乃什么。”
温颐炽热眼中还有一点不曾泯灭的迟疑,随他此刻一阖眼,一睁眸,终于消失殆尽,“ 实乃陛下与我言——‘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你是你,老师是老师,朕能分得清。】
温松将这话一字一句读来,“你作何解?”
温颐撑足勇气,直面温松,“大父做的事,与孙儿无关。孙儿多年来,彷徨无措,忠孝两全。”
确实,储君遇刺之事,若罪在温氏,普天之下,头一个被怀疑的当是太子太傅尚书令温松,如果他的孙儿也与之同流了,世人也只会觉得是被祖父迫着上的船。谁会想到,真相实则相反,乃弱冠之年有着谦谦公子美名的少年先斩后奏,逼着祖父站队。
温松没有动怒,没有斥责子孙不孝,只端起盏茶饮了一口,“所以,你意欲何为?”
最难的话已经吐出,温颐也不再犹豫,索性直言道,“孙儿今日回来,是求大父两件事。一,请大父向陛下交还尚书令一职,乞骸骨归乡;二,在您离朝前,请大父为孙儿求个恩典,向陛下请婚。”
“大父放心,我知道侍奉女君者,从文不从武。是故待我出征回来,我自交出兵权,安心从文。另外我知道先帝征伐匈奴年间,您曾安排族部分族中子弟弃笔从戎,此番我会带他们一同出征。如此即便届时我不再涉及军务,但温氏子弟依旧享有军功,亦是我温门的荣光。大父曾经‘出将入相’的夙愿,孙儿会替您周全!”
温颐话毕,恭敬向尊长深叩首。
姿态端正,礼仪周全,伏拜在地,无令没有自起。
温松又笑了,花白的两鬓在琉璃灯下泛出雪色银光。他将案上烛火挪近些,伸手抬起孙儿下颌,一时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大父,这是当下重得陛下信赖、保住温门最好的办法。”温颐有些着急,“孙儿不孝,当年一念之差致今日局面。但孙儿不悔,若不是那么一点意外,陛下如今便已经常伴我身边。只要有她,什么权势地位,名声名望,我都可以不要。但偏偏差了那么一点……”
他在温松掌心也不挣扎,眉间带忧,赤心展现,“孙儿错了,愿用余生弥补。”
“你急甚?陛下比你沉稳多了。”温松略显毛糙的掌心抚着他下巴,苍老的面庞上笑意爬进皱纹里,“你想得很周全。相比你旭日东升,霞光四射,大父老了,日薄西山。这温氏满门,确实需要一位新的家主。而你,看起来很合适。”
“孙儿至此半生,皆由大父抚养教导,来日岁月,亦不会给大父给温门蒙羞。大父安心即可!”温颐说完这话,兀自起身,脱离温松掌心。
他站着,温松坐着,两厢四目相对,孙儿已经比祖父高。他居高临下俯瞰,需要祖父仰视他。
*
相比尚书府中,在融融烛光、祖孙温言里,完成了一场权力的交接。御史府中可谓争执不断,性急如薛七郎薛墨,已经拍掌在案。
这日是三月廿六,距离宣室殿初议由温颐领兵支援青州的消息传出已过去四日。而在昨日上午的最后一次商讨中,天子拍案定下,即由温颐领兵,赵辉为参将,领兵五万奔赴青州。今日尚书台审核过,明文昭告,绶印统帅。当下粮草已行,温颐出了宣室殿后已经携印奔赴城郊大营点兵。
“我以为初议提名温氏,是陛下给他们面子,谋以后用。这天子宠信谁,我们自然管不着。但没有拿战事作陪,给他筑金身的。我看啊,到底是个女子,感情用事,担不得大事!”
“老七!”
“七郎!”
薛均和薛允先后出声呵他,薛允肃然道,“不得妄议君上。”
“七哥慎言。”薛八郎薛垚与之是同胞兄弟,接话道,“不过七哥说得在理,陛下这事办得实在不妥。打仗并非儿戏,我们是否备个后手?”
“后手?”薛允闻来更惊,“你的是意思——”
“叔父直言便是,八弟就是您想的这个意思,我也同意!调益州军备战。事关社稷黎民,岂容陛下如此胡闹!”薛墨又是一拳击案,刺人耳膜,转首又催道,“十三郎,你说句话!”
薛壑坐在正座,抬眸不疾不徐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赞同!”薛均当即反对,“无令而调兵,行同谋逆。虽然我族有训,民唯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乃视之民贵君轻。但当今天子,还不至于处在百姓对立面,再者大将军赵辉也去了,他经验丰富,不会由着温颐乱来。”
“其实温太常也算的上文韬武略,我们不妨一看。”这会开口的是薛十六郎。
他同温颐胞妹温四娘两厢欢喜,无论是薛均还是薛壑都劝之不得。即便薛壑清楚告知,当年储君遇刺,温门脱不得干系,然他亦只道,“四娘嫁给我,便是入我薛门。即便温氏当真不清白,也扯不上一个外嫁女。我要定她了。”
长兄薛均拗不过他,只好随他。
然他这话也给了他们提醒,实乃另一桩婚事,是薛七娘和温颐堂兄温九郎的。若是温氏女嫁来薛氏尚且好说,那一旦温门出事,薛七娘岂非狼入虎口。薛均思及此处,当下断了胞妹的婚配。因其不肯,还是薛壑出了个主意,在某次温九郎上门探访时,让人暗中给女郎下了些药,买通大夫说她有疾,底子薄弱,后嗣艰难。如此温九郎回去便退了婚。只是薛七娘连番遭婚退,大受打击,至今缠绵病榻。
薛十六郎此刻说这话,一是因未婚妻之故爱屋及乌;二来颇有些怨言,此番出征的诸将中,温氏长辈有二人,同辈有四人,温九郎也在其中。
薛十六郎羡慕其能上战场,又感慨胞妹错失英勇郎君。
“十三郎——”薛允又唤了他一声。
薛壑这日至今没说一句话。无论是薛墨的意思还是薛均的意思,自廿二晚宴后,他就已经在脑海中挣扎许久。
但挣扎得再久,事关作战,他都不可能拖这么多天拿不定主意。任由宣室殿二议,尚书台下召,自己无动于衷。
不过是在当夜便拿定了主意,相信她。
她能在夏苗的刺杀中活下来,能将他控股作棋踩着他回来未央宫,就绝非等闲。他有很多事依旧想不清,看她如雾里看花。
但有一桩事,看清了,也确定了。
——自己不比温颐差。
只看她归来时,择他而不择温颐,便很好地佐证了他的想法。
既然他胜过温颐尚且是她掌中棋,温颐又凭何比他尊贵!
他今日久不出声,实乃被薛墨堵了一下。
薛墨怒中失礼,拍掌捶案,理智上他理解他的焦急,但心绪本能地不满,尤觉冒犯。他为一族之主,尚且在高台坐着,族人便当面指手画脚。
那当日薛墨在未央宫前殿的场地上,无令而射杀逆贼,情理上他自是大功一件,她也确实给了封赏。但她为一国之主,是不是……
朗朗晴天,暖阳如碎金,薛壑还未往深处细想,已经生出一层冷汗。
*
四月初一,天子携三公九卿前往城郊大营犒军,鼓舞士气。
当日不曾回宫,夜宿营中。
是夜,温颐奉召入营,行礼问安。
江瞻云一时没有让他起身,隔着大案与他说话,“你大父前些日子寻过朕,旁的没说什么,就说自个老了,向朕乞骸骨。说独独放不下你,你今岁二十有六,仍是孑然一身。朕懂他的意思,今日与你说一声,安心去,好生归来。且让你大父喝上你的喜酒,再放心养老。”
“臣的喜酒?”温颐双目灼灼望向座上人。
“朕若没记错,九年前,朕及笄礼上,你就是朕的人。”江瞻云绕案转出,终于再次向他伸出手,“但你只能从章城门进,或者容朕想想,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即便不是朱雀门,也足够慰你多年情意和此番艰辛。”
“臣不争朱雀门,唯愿与陛下情如往昔,共渡来日。”
他搭上江瞻云掌心,握她五指起身,闻她道,“所以,要平安回来。”
有一瞬,他有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当然会平安回来。
她已经叮嘱过他,此去青州,军务多由大将军赵辉决定,不要贸然奔赴前线厮杀,原是还有旁的重要事宜要他去处理。但兵甲由他所领,赵辉的功绩自然算他身上。恨不得只出力不领功,免朕疑心,让朕放心。所以你也放心。”
然而这晚,这初上战场的一晚,除了见她,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随君而来的大父。
毕竟,他成全了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然待温松开口,温颐又叹,不如不见。
因为温松说,“你此去若是战死沙场,定是你此生最好的结局。”
温颐没有回他,在良久静默后,拂袖离开。
翌日,四月初二,大军出发。
城郊官道上,天子在前,百官随后,敬酒送行。
赵辉饮酒毕,先行上马点兵,留温颐同天子叙话。
“陛下,臣要走了,不能误了时辰。”
江瞻云颔首,“只是忽想起一事,问一问你。”
“陛下请说。”
“那年你及冠,朕送你一枚鹤字簪,可有随身携带?”
温颐颔首,“多年来,片刻不曾离身。只是今日戎装在身,臣将它封于锦盒,同虎符印章收在一起了。”
“去取。”
温颐蹙眉不解,然闻后话,当下命侍从赶紧奉来。
江瞻云说,“朕为你保管,待你归来,朕为你束发佩簪。”
“臣不胜惶恐。”温颐双手托簪,奉于君前。
“启程吧。”江瞻云接过,垂眸细看,眉眼含笑,拢簪于手中,负手于身后,目送大军远去。
许久转身上辇,四月阳光抚照玉面,明眸如水,笑靥惊鸿,一枚金簪在她指尖把玩旋转,是个人都能看出圣心愉悦。
天子心情畅快,百官无不欢颜,偏置于百官最前排的御史大夫莫名其妙阴沉着一张脸。
第53章
神爵元年四月, 温颐领军五万奔赴青州以抗高句丽。朝中有战事,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的太尉和掌管钱谷的大司农两处自然是最忙的。
大司农处原从去岁腊月就开始忙碌,起初自是为这桩战事, 但彼时天子下召乃以徐州军增援, 幽、冀两州拨粮, 是故大司农处所行只需下令传达, 再派座下长史配合三地刺史行监察之举即可。事宜不多不繁, 但逢新帝继位,九卿需上报各府衙公务,尤其是大司农处, 事关国之财政,乃重中之重。
这项公务,原本于封珩而言驾轻就熟, 但彼时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当年新帝还是皇太女时,及笄之年便已经涉|政尚书台,十六岁初识军务, 十七岁军、政两处都熟悉后, 先帝让她开始了解财政, 国之钱谷从何而来, 用之何处,该如何节流如何开源, 她在大司农府小半年, 将基础事宜熟悉个了遍。亦是从这年初夏, 朝中贪污案正式交于她手中。翌年承华三十三年六月,历经一年有余,她在昆明池上设计青州军,同五位辅臣交谈贪污案结果……这就意味着当今天子懂财政, 知贪污。而伪朝五年除了两次洪灾外,并没有发生其他世人瞩目的大事,也就是说国库的收支同皇太女执政时期并无改变,是故当下财政有多少是正常的,他报上去的数字出入多少是合理的 ,天子心中明镜一样。
先帝年间近二十载四征匈奴,至承华三十三年国库几乎见底,结余仅不到十亿钱。
伪朝五载,幸得薛壑执掌御史台,于每岁年终协理大司农府盘拨钱谷,三年开始更是按季监察税收、田赋等,才使明氏和杨羽一行的青州将领不敢过渡贪污。如此五年下来,国库尚有富余十亿钱。
加之明氏倒台,三千卫查抄武安侯夫人母族和杨羽诸人三族,共计五亿钱。
国库共计二十五亿钱,合一百万斤金。
二十五亿钱 ,这个数字显然是不合理的。
细算,实乃伪朝三年开始,因御史台强势介入方使贼人收敛,也就是伪朝五年的总收入十中七八都来源后三年。如此计算,这五年至少有十五亿钱方算合理。
足足少了五亿,乃国库总计的十中之二,这笔银子若不收回,御座之上的君主当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是故,在上报之初,他曾寻了光禄勋许蕤、右扶风孙篷、左冯翊钟毓三人,商量是否将自己不正当所得缴入库中。
此议出口就被拒。
后来又因在温颐处吃了定心丸,诸人便更没这等心思了。
如此,上报天子,国库结余二十五亿钱。
而如今四个月过去,又进入战时状态,大司农处根据大将军府的作战方案,首批支出一亿钱,备五千万钱以后用,合六万斤金。
这日,已经是五月下旬。
晌午朝中接到八百里加急,大军行军三十二日,于五月初五抵达青州城。
当夜先锋五千人突袭高句丽屯兵于城下的三万兵甲,火烧连营。剩下兵甲两万阻敌以防增援,剩两万五入青州城。城外一夜激战,斩首一万二,驱敌兵于城池五十里外。于信使返京之际,大将军温颐、参将赵辉两人领军四万七千八百九十人,皆已入驻青州城,排兵布阵,以备来日大战。
出师大捷,理当庆贺。
但也有代价,信使共送回两封信。第二封所言五千先锋,皆为骑兵,共亡两千有余,其中更有三百重装铁骑,人马俱亡。
骑兵已是珍贵,重装铁骑更是以一抵十,培养所需乃寻常兵甲数十倍矣。
战争一开,本就是钱如尘土,命似草芥。
大司农处接讯,要计算预备的一是当下战亡抚恤金,二是根据已经呈现的军队日消耗详化支出。
一番推算后,若按照初时计算,半年退敌,显然已经超支。
卷宗上呈天子。
翌日宣室殿论政。
当下没有立太尉,则有庐江长公主暂代大将军位,统领原大将军府留守的参将和军师祭酒共同商讨。
显然因为支援错过了四个月,这场战役同五年前薛壑奔赴青州退敌,已经无法比较,当年的战役也没法再做参考。
实乃错失战机,枉费经验。
“高句丽去岁十一月来犯,按照军报所载,不过一万兵甲,显然是预备入冬抢掠一通,当即撤去的。若彼时强兵支援,一鼓作气,此役至今十中八|九已经结束,何至于拖成如此战线。先损州城,又耗钱粮。”一初时就反对不派中央军的军师祭酒这会终于忍不住开口。
“确实如此。”另一位军事祭酒亦是不满,看着长案上的沙盘图,目光从青州城门外,到两侧山地,依次扫过,“就是这四月时间,容得高句丽将兵甲推上来,从一万到三万,到七万,现在闻已经有八万兵甲,扬言要吞下青州城。所以战机当真稍纵即逝!”
“当下作战方案自然还是紧着大将军处,他们在前线,熟悉战势。我们在后方,且以提供保障为主。”参将中一人开口,比两位军师祭酒神色平和些,“只是有一处还需要陛下追令,望温将军决策时多请问于赵将军,当下人马钱财耗下去,朝中虽无需他们节省,但也不可浪费。”
这话相比前头直指天子决策不当,乃迂回指责天子用人也不当。
江瞻云坐在正座,认真听着,也不说话,唯左右尚书郎记录议会内容。庐江坐在她右手第一位,转头看了她一眼,回首道,“还有哪位大人有旁得看法。”
当下祭酒八人,参军十二人,彼此眼风扫过,最后各自摇首。庐江遂又命大司农封珩及坐下功曹商讨,半个时辰后,宣室殿散会。
群臣三三两两离开。
江瞻云翻阅尚书郎的记录,边阅边道,“周勤、凌昭、徐赫这三人朕若没记错,都是承华廿前的老臣了,在位至今十七八年载,还能说这般车咕噜没用的话,要么是没脑子思考尸位素餐,要么是脑子思考太过原是想明白的,但不乐意朕主政顺遂,挑着机会就要提点一番。”
江瞻云合上卷宗,“待赵辉回来,让他寻个理由,谴他们提前养老归故里,明岁不要出现未央宫了。”
“臣记下了。”庐江颔首应是。
“不过这钱谷……”江瞻云叹了口气,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背,转过屏风坐来书案前削梨。如今她削梨的手艺已经很娴熟,随便入刀便可从头到尾成串不断,今日约莫为钱粮烦心,一刀下去勾起厚厚一块皮肉,弃之不舍,连皮带肉吃了。
“哎——”庐江陪侍在一边,望之惊道。
“当日封珩上报的财政就是有问题的,算上他们这一行人贪去的数额,至少昧了十亿钱,占了国库的十中之三,这笔钱不回来,朕寝食难安。”江瞻云这日的梨没削好,中间断了几次不说,还留皮于肉上,最后自己切片吃了。
“不急,反正哪些人我们基本都知道,慢慢来。”
“怕就怕有些人要钱不要命,孙、钟之流实在难说,得想想法子找找他们的弱点!封珩说当下预估超出两千万钱……”漱口净手,撑额在案,江瞻云目光越过窗牖看外头漫天日光倾泻,“要是这会天上能掉下一笔银子就好了!”
六日后,天上果然掉下来一批银钱,足有一万斤金,即两千五百万钱。
乃廷尉来禀,说是晨起府衙侍卫发现,数十个箱子横陈在廷尉府前,后在为首的一个箱子上面发现竹简留言,道是司州各郡商贾自发捐献,为国分忧。
江瞻闻此消息,自是大喜。
彼时,正值她在宣室殿听一干五经博士汇报新政高中的学子。此番乃百中取三,八百石京官三人,四百石京官十二人,两百石地方官二十四人,预备官员四十八人。其中预备官员的人数比往年多了两成,实乃这批学子确实素养甚好,商讨后江瞻云破格多留十人。
当下可谓双喜临门。
这日殿中陪侍的是文恬,见江瞻云心情大好,又值到了午膳时辰,遂上前添茶提醒,“陛下,昨日您应了益州侯夫人的帖子,要去向煦台赴宴的。这还有不足两刻钟就是宴请的时辰了,您更衣理妆启程吧。”
江瞻云闻言打了个激灵,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这处同五经博士的商讨还未结束,常乐天尚候在殿外等她接见,黄门一盏茶前刚刚去传封珩过来议事。
“陛下——”文恬又唤了一句。
没得她应,只见她对着五经博士道,“……你继续说。”
薛壑母亲孔氏,乃四月底到的长安,住在向煦台已有一月。除了接风当日见过江瞻云,后来再未见过。
自然的,得君亲迎,已是天恩。
当下朝事繁多,江瞻云不可能时时作陪,也没有时时作陪的道理。但应而不来,难免失礼。
“阿母莫等了,且拣些陛下喜欢的,着人送入宫去便罢。”薛壑这日原本与一同前来的几个姨母表兄弟在城郊打猎,这会才被红缨唤回,方知晓孔氏约了江瞻云,一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想了这择中的法子。
既全了阿母的用心,又不至于让江瞻云为难。
却不料孔氏剜他一眼,“送去也成,但你没腿吗,要着人送去?知道的说你有孝心陪母共膳,分不开身。不知道的以为你阿母拿乔,霸着你不许你陪陛下。”
“阿母说甚?”薛壑哭笑不得。
“我说甚?我说你不对劲。”孔氏毫不留情地戳穿自己儿子,“ 陛下是忙,也没有扔下国事单论私情的道理。但你是木头吗?陛下忙,你不会给她分忧吗?她不传你,你不会主动进宫请安吗?她也没说不要你呀,我闻鹤堂纳了不少人,但皇夫位依旧空空,你到底在想甚?红缨说你明明二月里都在宫中过夜了,这怎么又退回来了?你是往回活的吗?”
“三月、四月、五月……”孔氏掰着手指头,眼中一亮,似想到些什么,“这马上六月了,陛下不搭理你未必是国事繁忙,许是情绪不好。”
“情绪不好?”薛壑不明所以。
“妇人怀孕之初情绪最易波动,这种时候,最需要男人主动陪伴。”孔氏嫌弃地戳了他一脑门,“你啊!”
说着急急回身让人将膳食收入锦盒,“杵这作甚,你去备车啊!你陪我一同去看陛下,不能让她来回走。我也是,怎么这会才想到这处!”
薛壑闻母亲说得愈发不像样子,当下去拦,又闻滴漏声响,乃距离午膳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时辰,知她不可能再过来,“不是,阿母,陛下她不会……”
话未来得及脱口,被黄门一声尖利的通传打断。
“陛下驾到。”——
作者有话说:来啦,本章有红包
第54章
“夫人请起。”
銮驾停在府门外, 黄门收起五明扇,宫人分列引道,江瞻云从御辇上下来, 对候在门边行礼的母子二人虚扶了一把。
薛壑似有些晃神, 在銮驾上多留了一瞬, 被孔氏拽了下袖子。
江瞻云踏入府门, 孔氏和薛壑理当让道。薛壑随在孔氏身侧, 正欲同她一顺往左手让去。如此伴君同行,孔氏和江瞻云在中间,左右两边是薛壑以子奉母, 文恬以奴侍主,再合理不过的站位。
不料孔氏不动声色地拂开他搀扶的手,略快让过, 一人往君主身侧随候。如宫人引道般,一人一边,空出中道给君者。
乍看也于礼相符。
细看却十分不妥。
实乃这会薛壑来至右边, 孔氏分去左处, 居中的尊者成江瞻云和文恬。
文恬久在宫闱, 当即欲退后一步, 让三人同行。但江瞻云手搭她腕间,她没有挣脱的道理, 一时以为少主未注意这处礼节, 正要提醒, 却闻江瞻云开了口。
“让夫人久等了。 ”她的手从文恬腕间松开,温声道,“去侍奉夫人。”
“陛下这话折煞妾了。”孔氏也不推拒,搭上文恬手腕, 目光扫过薛壑,“十三郎,你扶好陛下。”
薛壑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母亲,上来填补文恬的位置,将手伸过去。
“是让你搀扶陛下。”孔氏白了他一眼,对江瞻云道,“十三郎做事有不妥帖的地方,陛下尽可调教。”
薛壑眉宇蹙起,当下没有改变动作。
“快些!”孔氏嗔道,“陛下瞧他这副傻样!”
江瞻云没有说话,勾唇笑了笑,原本已经伸过去掌心向下欲搭上薛壑腕间的手在此时翻了个面,微微往近身处收回,然后又向他挪过一点。
薛壑的目光随她手动,手停目定,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带笑,如新月弯下,“夫人的话,难道你不听?”
薛壑也笑了笑,上前半步托住她小臂。
仲夏日,衣衫单薄。
江瞻云穿了一身绯赤双色薄纱留仙裙,广袖半截从臂弯垂落,伸出的小臂上素纱贴肤,薄如蝉翼。
薛壑的手饶是尽力托着她手肘,但也不可避免触上她臂膀。五指忽地紧了下,捏在女郎骨肉上。
江瞻云同孔氏说着话,面上不显,将一点疼痛忍了下去,但臂膀不自觉缩了下。
薛壑意识到,指尖卸下一点劲。
他就是觉得她瘦了很多,一把握上掌心搁到了骨头。二月里他抱她入睡,亦是一帛之隔,虽也纤细,但皮下有脂,骨上肉存,就不是这个触感。
一行人往殿中走去,他随在他身侧愈久,眉头皱得愈深。
日光下见她脖颈青筋凸出,一字锁骨深凹;入廊避光,草木花香散在身后,殿中置了冰鉴就不曾熏香,是故她身上龙涎香清灵甘甜的气息愈发清晰。
但他久闻此香,确定香气不纯,夹杂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腐之气。若是放在去岁,他可能不会当回事,只觉得是何处泥土有垢,或是哪处花叶枯败未曾处理。但如今嗅到此味,只一瞬不瞬望着面前人。
“陛下政务繁忙,原是妾考虑不周,劳您来回跑。”进殿入席,孔氏望向设在中间的大案,笑道,“这膳食归在一处,原是想让十三郎挑拣些,给您送去的。”
薛壑见殿中场景,倒抽了一口凉气。“阿母”二字滚到唇边,又倍感无力。
设宴向来都是一人一案,各用各膳。偶尔同案用膳,多来是夫妻、亲子、手足亲密间,但都不是正常宴请,皆为私下家常小聚,且不超二人。
今日这般,以臣宴君,哪有合案并膳的。
即便她君者仁心不计较逾矩,但从私人论,也是越界了。
出门接驾前还好好的,这片刻的功夫竟然并膳了!
“既然陛下来了,就无需……”
殿中静了片刻,薛壑开口过半,被江瞻云打断,“就无需麻烦了,入座吧。”
她坐北面南,孔氏居东,薛壑在西。
侍从斟酒布菜。
孔氏慈爱地看着女郎,“陛下近来仿若清减了不少?”
这话出口,薛壑目光又落她身。
“近来暑热,朕胃口差了些,今日尝尝夫人的菜式,许就开胃了。”江瞻云拿哄先帝的本事哄孔氏,一下戳中她心坎,哄得她心花怒放。
且这话入耳,孔氏前头那点心思顿时又起,“陛下胃口不好,有多久了?”
“就这三五日吧。”江瞻云随口道。
“三五日——”孔氏蹙了下眉,“那可有传太医令瞧瞧,每日可请平安脉。要不让府上医官过来,现在为陛下诊上一诊。陛下无恙,妾也可安心。”
江瞻云瞧妇人神色,有些急切过头了,倒也非客套,分明满眼的真诚疼惜,遂安抚道,“朕近来是忙了些,但两日一次的平安脉,昨日才请的,一切都好,夫人安心。”
无人搭理的西座上,薛壑面色愈发难看。
怎么可能一切都好?
是用了多少五石散,身上都能积出味道?
孔氏看她神色,又道,“昨日宴请陛下,疏忽一问,不知陛下有何忌口?当下又有何嗜用的膳食。你瞧瞧,一会妾让她们仔细着布菜。”
江瞻云摇首,“当下朕不忌什么,左右有文恬她们,这等事夫人不必费心。”
孔氏嗯了声,至此知晓没有身孕,笑靥也有一瞬淡去几分,但又很快释怀,左右都年轻不急什么,笑意很快重新溢在眼角,“陛下安康,自是最好。”
“红缨说您爱吃黄牛肉粥,妾这厢都带来了。出发前才宰的,一路用冰镇着,取出时还有冰渣呢,肉质新鲜的。”
案上摆了干切牛肉,炖牛腩,风腌牛肉,一鼎牛肉羹……三十六道膳食十中之三是黄牛肉。
孔氏道,“还有一道刚刚传令下去让现做的炙烤牛肉。陛下每道都试试,喜欢的让她们记下来。妾这回还带了十余头牛崽过来,饲牛奴也一并随来了,让他们饲养着,您尽可用新鲜的。您多半不曾不过鲜牛肉锥鼎,那个才有滋味,等入了冬,让十三郎奉给您……”
孔氏性朗健谈,一顿膳下来,一直劝膳。许是不少才菜式确实新鲜,江瞻云用了不少,文恬都舒展了眉眼。
撤膳用茶,江瞻云同孔氏的关系俨然亲近不少。两人绕过正殿屏风,在偏殿闲话家常。
薛壑落后两步,在与文恬说话。
“她近来脾胃这样不好吗?”
“陛下说了,天热之故。”
“天热之故,太医署和司膳处是可以调制膳食的。怎么调的来这处用一顿,姑姑就这样欢喜了,可见两处无用。”
“是的,陛下疾患,太医署束手无策,宫中又无人敢违拗她令。旁人不敢,老奴不舍,敢问大人可否荐个合适的人来?”文恬看着薛壑,难免失望,不禁冷笑道,“二月之后,老奴原以为大人还会来的!”
薛壑垂眸不语。
文恬也不多话,福身转去天子处侍奉。
薛壑站在屏风后缓了片刻,过来陪侍在侧。正好看见红缨捧了一个二尺见方的锦盒给孔氏,孔氏掀开盒盖,含笑推给江瞻云。
是益州的嵌七宝白玉。
【四月我阿母入长安,我让她重新择了一方玉,送给你。】
【你想做什么都成。】
【……好。】
两人都望着这方玉,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二月早春的夜晚。
彼时薛壑的胸膛贴着江瞻云背脊,手环在她腰腹,他看不见她神色,只在自己话落很久后,才依稀听她道了个“好”字。
自宴请温颐之后,到如今两个多月来,薛壑想清楚了不少事,于是对她曾经的话语举止也重新有了认识。
譬如她应下的这个“好”字,并非她疲乏欲睡,思维不及,所以迟迟才答。相反是她一直在思考挣扎,最后勉强应他。
她本能反应当是不愿意的。
不是不愿意,是不敢愿意。
江瞻云久看白玉,但既然应了他,总不好再推拒。她伸手抚过,抬眸看身畔的青年,莞尔一笑,“你说的,这回朕做什么都行。”
薛壑点点头。
这玉意义非凡,孔氏见天子收下,当即开口道,“陛下……”
“阿母!”薛壑今日总算截下了她话头,“如今朝中有战事,陛下心思都在军务上,这日在此逗留已久,连歇晌的时辰都快结束了,您就不要再耽误她休憩的功夫了。”
“陛下——”薛壑对着江瞻云道,“您这会自可歇在向煦台,但怕醒来宫门就要下钥了,反而歇不踏实。不若现在摆驾回宫吧。”
“你考虑周全,朕也确实不宜久留。”江瞻云转首望向孔氏,“朕得闲再来看望夫人。夫人无事,也可随时进宫,您让人递话给文恬即可。”
话到这处,孔氏也知不好再留,起身恭送圣驾。
銮驾离去,府门闭合,孔氏横了薛壑一眼,甩袖往屋里走去。薛壑深吸了口气,随她入内。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心不在焉便罢了,这会还开口赶陛下走。怪不得人继位后,迟迟不给你名分,就你这样这辈子就一个人过吧!”屋中谴退了侍者,孔氏忍了许久的怒火爆出来,“你给我跪下!”
薛壑从命跪下,垂着眼睑道,“从北宫门到这处府邸不足三里路,陛下兴起散着步就可以过来,若是日烈太晒或是风雨袭人,马车也很方便。前不久,我在这处设宴,陛下便是坐马车过来,少了銮驾繁琐威仪,来去便利,又显君臣亲厚。”
孔氏堪堪饮了半盏茶,掀起眼皮打量儿子,“我不瞎,今日陛下全幅仪仗銮驾而来,瞧着是给我们尊贵体面,却也拉开了距离,客套而疏离。”
“阿母既然一开始就看出来了,那您又何必百般试探她?从站位、搀扶、用膳、甚至送她宝玉。”薛壑只觉这顿膳用得身心疲惫,缓了缓道,“送完之后,若不是我拦着,您是否还想要求她恩典,要宗正处给我落名,甚至把立皇夫的事也提上日程?”
“我就是这样想的,否则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长安作甚?”孔氏直言不讳,“我试探她又如何,我试探的每一步,她都可以拒绝,都有的选。可是她愿意让你靠近她,愿意同你一桌吃饭,愿意收你的礼物。益州玉代表甚,大魏君主比任何人都清楚。若非你最后阻拦,今日她定然也愿意让宗正处给你落名,让太仆令定下立皇夫的日程。再说了,立你为皇夫是什么过分的事吗?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你应得的!”
“阿母慎言,这里是长安,不是益州。”
“我慎言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孔氏丝毫无惧,扬声道,“当年你是不愿意入京的,但先祖的盟约压着,你只能来,我只能让你来。至今十一载,你就回过益州一趟,还是给你父亲治丧的时候。我又不是讨要甚权力,更不是要同她江氏分天下,我就是给我儿挣个名分,我还要怎么斟酌说话?当年要你的是他们,今日晾着你的也是他们,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这几年,你在长安给她守江山,朝堂上刀光剑影,满天下尽传你恶名,我从未说过一句话,因为这是薛氏的职责,我没法说也不能说。我到底还要怎么慎言,你知道这些年我在益州是怎么过的吗?”
话到最后,声颤音哑,孔氏哭出声来。
“我知道,阿母做这些原都是心疼我……”薛壑膝行给她拭泪,话落一半垂首半晌深愧不能言,许久后方重新启口,“阿母既然知晓我当初不愿,知晓我乃被先祖、父命施压,满腹委屈不得已而来长安。那今日您又何必以长者、以盟约对陛下,向她施压,来委屈她呢?”
孔氏原本哭得伤心,泪止不住,忽闻这话当下愣住,哭也哭不出来了,只定定望着他,阴阴阳阳道,“你自小精通的是兵家纵横生杀,何时把儒家理学也修得这般深刻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成圣人了?”
薛壑垂下眼睑,一时无话,只从下颌到面颊连着耳根一层层烧起来,胜过外头血染的云霞。
孔氏无语望天,哼了一声,甩开他拭泪的手,掏出巾帕自己擦干了眼泪,“我算是看出来了,为何她敢这般欺负你。不因她是帝王,是你活该被欺负。你竟然已是这般喜爱她,连我一点试探的委屈都舍不得她受。该!我是陛下,我也欺负死你!”
薛壑闻这话,知晓母亲多半已经不怒不伤心,只微微抬眼看她,眼中酿起一分讨好的意思,从她手中硬拉来帕子,侍奉身侧。
“不是,那我还是没懂,你这样喜欢她,她也不讨厌你——”孔氏眉宇越发深蹙,“我来这段日子,也见过你叔父两回,他都同我说了,这么多年你们到底也处出了几分情意的。而且当年那个落英就是她吧,你给她换了张脸,成了为我薛氏的女儿,拜在我膝下。如今细想,其实是她择中了你。这般看来,她不光不讨厌你,还对你存着情意,甚至还有信赖。这两情相悦,又彼此信任,你们为何要蹉跎时光?你们都不小了,她为一国之君,更是需要一个子嗣。你们到底在等甚?”
薛壑将帕子在铜盆中搓洗绞干,挂在一旁,笑笑道,“阿母方才说,只是让她给我个名分,不是要她的权,分她的国……”
“对——”孔氏吐出一字顿住,顷刻间反应过来,神色也随之凝重。
当下薛氏子弟遍布朝野,已然分了她权;益州还驻守着五万兵甲,说不定就可以分她的国。
“所以阿母您不要再插手这事了,让我自己处理吧,这里私情连着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当下战事紧急,待过了这场战事,我就处理。我保证,不会耽误太久的。”薛壑见母亲反应便知晓她明白了内倾,遂握手安抚,顿话间眉宇覆了一层温柔色,念字都带着情意,“她,原也在等我的回复。”
孔氏长叹了口气,“我和你阿翁,一共就你和你阿姊两个孩子。你阿姊外嫁女做他人妇,你又入了天家也承不了本姓,你阿翁一脉便算断绝。但是今岁正月里,你阿姊诞下第三个孩子,她坚持要随她薛姓,承袭你阿翁一脉,郑家踌躇许久最后也同意了。若说是你姐夫爱重你阿姊之故,原也不能做到这般。实乃他们惧服的不是你阿姊的坚持,也不是你姐夫的情深,是如今御座上的女帝,是皇权的威压。你父亲因女帝而难承传后嗣,却又因女帝得以传嗣。”
孔氏反手握住薛壑,拍着他手背道,“阿母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世间因果谁也说不清。当初你不得已来长安,今日却已情根深种。人生在世,最好的自当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缘,若连缘分都随不了,就只能随势。当年,你处在最差的一等,乃形势比人强,你向形势低头来到长安遇见她,如今看来你非但不悔还甘之如饴。而今日,论情,比当年好多了。你且试试随心,想她就去见她,忧她就去替她分担,被拒左右就是退回来,从宫门退回府邸,退出长安,退回益州,益州尚有阿母和阿姊,总也不会让你孤单无家,能是多坏的结果?”
*
这番话第二次落入薛壑耳朵中时,已经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时。孔氏回去益州,薛壑城郊送别。
“莫再挽留了,你有你爱的人要守,阿母也有自己郎君要陪伴。这辈子,除了他带兵打仗那些年,旁的时候我还不曾离开他这样久。再者,我留在这,忍不住就要对陛下倚老卖老,别毁了你我母子情分!”
城郊风大,吹得彼此衣袂翻飞,吹红母子的眼睛,又吹出两张面庞上温情的笑意,近天命的妇人伸手给儿子掖好衣襟,“上一回咱们母子见面,陛下尚且生死未卜,你孤身入虎穴,阿母忧心如焚。如今陛下回来了,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上天厚待,你莫要辜负。”
薛壑频频颔首,努力撑起一点笑意,“我听阿母话的,这些日子您不都看在眼里嘛。”
确乃自五月宴请、母子深谈一番后,薛壑多番入宫伴驾,甚至留宿宫中。
“你留宿宫中,宿在中央官署算什么事,你得宿在椒房殿。”临上车前,孔氏依旧忍不住拍他脑门,恨声道,“你等得起,阿母可是要老了!”
薛壑笑着点头。
“还有,文恬姑姑昨日说了,陛下今日没法送我实乃身子染恙。你抓抓重点,不能送我是小事,陛下染恙是大事,你得去侍疾,知道吗?”
薛壑看了眼天色,“阿母再不走,宫门下钥,我就不能去侍疾了。”
当即帘帐落下,妇人催马疾行。
走出一段,撩帘回首。
再走出一段,青年仍在。
直到车驾踪迹隐隐消失,尘土慢慢归于道途,薛壑方翻身上马,心道这会还有些时辰,且去城西给她买份胡麻髓饼。
那饼外甜里咸,专门卖给不懂美食的外邦商旅,也不知她怎么又搜肠刮肚地想到了。昨日文恬来府上时,说是陛下赠他一物。
翻开,竟是让他做这事。八成是恐文恬和少府处知晓,不给她吃,方想了法子。
薛壑拎着油纸包裹的热腾腾的饼,那就不怕御史台知道吗,不怕御史大夫知道吗?
他踢走拦路的石子,低头想了一会,返身又买了一包。
大不了,御史大夫试吃验毒总成了吧!
他牵马一路走着,看沿途商贩叫卖,又买了亮晶晶的糖人,形态各异的傩舞面具,风干弥香的芙蓉花……
“薛大人!”他将将把花接来手中,就闻一声叫唤,一骑冲他奔来,乃三千位副首领叶肃,“薛大人,文恬姑姑寻你,请你赶紧入宫。”
“可是陛下出——”薛壑意识到人在闹市,不好宣之于口,当下翻身上马,待一口气疾奔拐入北阙甲第的甬道上,方重新问话,“陛下不是微恙吗,文恬姑姑何故如此着急?”
叶肃摇首,“卑职不清楚,但从昨晚开始,闻鹤堂诸御侯已经开始侍疾,但都……总之您赶紧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需要两千字才能写完这章,但是写完估计又很晚了,明天吧,我补上。
第55章
这一年, 江瞻云断断续续用着五石散。
用来止痛,尤其是月事来时头两日。腊月、元月她都用过。二月薛壑在,时值太医署试配出了姜枣汤, 她用下尚好。三月依旧用姜枣汤, 也勉强熬过了。
四月起, 许是姜枣汤用多了, 已经起不了作用, 她疼了半日把杜衡召来殿中。
杜衡当下任职太医署,她不招旁人却独召他,杜衡便心知肚明, 她想要五石散。太医署是共同一颗心,一条舌头,但口风上她最相信的还是他。天子用五石散, 传出去总不是好名声。
五石散治标不治本,还会变本加厉,杜衡纠结半日, 最后是江瞻云自己将人赶走了。凡有几分清醒, 她自然懂这道理。
可惜很快仅有的几分清醒也没了, 她二次传召杜衡的时候, 杜衡已经散值,来的是齐夏。
实乃齐夏聪慧, 闻禁中传召杜衡便知天子心思, 且作为闻鹤堂御侯来侍疾, 文恬也拦不住他。
于是,他入内哄人,给她喂了五石散。
痛吟散去,呼吸渐起, 折腾一昼夜,文恬终于见榻上人安静平和的睡颜,对齐夏的那点怒气也散了。
五月里依旧是齐夏来侍疾,月事安稳无澜地过去。
江瞻云的心思都在青州城的战事上,一日疼痛一口药入,很快被她抛诸脑后,不作他想。
让她开始上心的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她不知怎么就难以入眠,心慌气堵,手足发麻,五指莫说握拳,指头僵硬极难弯下。
她神思转过,想起近两回白日阅卷,手握朱笔,总觉无力。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传来太医令问话。
太医令望闻问切,汗流得比她还多,因为诊不出缘由。
她道,“朕用了五石散。”
当下三个太医令噗通跪下,“如此便对了,陛下本就因旧疾体寒,这久用五石散,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下征兆乃五石散积身,若长久使用,只怕、只怕……陛下尽早戒除了为好。”
江瞻云戒过一次五石散,知晓戒除的法子。乃欲饮之时不饮,如此熬上十余日,不再有欲饮得念头,便算初步成功,后头再慢慢控制即可。
可是如今她平素也不饮,虽偶尔会想但多来能压制,所用之际都是为月事止痛。若在彼时戒除,她该怎么熬过去?
就算齐夏不给她,她都会逼着他给她。
这个夜晚,她仰躺在榻上,拉揉着双手十指关节,期盼它们依旧握拳有劲,执笔不颤。
一夜无眠,眼前来来回回就想了一个人,温颐。
天亮时,想另一个人,传来文恬交代了一番。
*
“陛下有旨,今日起,薛大人凭借此令可随意出入椒房殿。亦从今日起,陛下由薛大人侍疾。”
文恬带着薛壑踏入帝王寝殿,屏退侍疾的诸位御侯。
江瞻云原本调理好的月事,从六月起开始乱掉。薛壑因母亲开导,六月里算着日子来宫中陪她,但她当月月事就没来,只有些轻微的胀疼,两日过去就恢复正常了。
他后来留宿中央官署,她也无病无痛。再后来念及孔氏难得入京,六月下旬他回府侍母。
如此进入七月里,距离五月那回已经过去近五十日,前日廿三夜晚,江瞻云方来月事。
初时还好,到天明,熟悉的阴寒绞痛蔓延,她起不了身。本能想要五石散,硬是熬了一日。傍晚齐夏过来,她尚且清醒,将人呵了回去。
闻鹤堂诸人不知内里,只当是嫌齐夏侍奉不好,或是她新鲜劲去过腻了成日只见他一人,遂由卢瑛安排着轮流侍疾。
当夜本是宋安陪侍,但江瞻云疼得太厉害,夜半索药,宋安不忍又不敢给,换来贺铭。贺铭一向顺着她,从未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哪里敢违拗,挨到晨起奔回闻鹤堂向齐夏讨药,被卢瑛厉色拦下。卢瑛知晓五石散危害,也能为了她好壮着胆子违她命,但他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撑到这日午后心神欲碎,对着文恬颓败道,“……陛下富有四海,其实就算用一辈子五石散,也是用得起的,不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闻内寝桑桑一声惊呼,道是陛下晕过去了。
“姑姑既然有此物,亦是陛下早早就交代的,为何拖到这会传我?昨日未何不传?”薛壑捏着手中那块令牌,看榻上被太医令接连以银针刺入指腹都没回应的人,又惊又怒,“您昨日来府上说她是微恙的。”
“是老奴不好,老奴的不是。”文恬亦悔得不行,“陛下说,凡她尚有意识,不必传你。她想自己撑过去的。”
“要我说,还是给陛下用五石散就好,何必吃这个苦头。”齐夏不甘退在一旁,往前一步开口,“一服用下,早就没事了。前两回都是好好的,让陛下受这个罪,你们也真忍心!”
“齐御侯此言差矣,陛下如今病症,正是多用五石散所致。陛下当初在泾河里受了寒,体质弱于常人,用药本该斟酌,千万谨慎,五石散乃虎狼之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
“那现在不用,陛下都醒不过来了,先前用了,还好好的。你们哪个能瞧出,她是用过的样子?”齐夏丝毫不觉自己说话犯忌,话语混不过脑。
薛壑深吸了口气,正欲说话,闻榻上人一声隐忍的呻|吟,又见她被太医令扎针的手瑟缩了一下,当下展颜,“陛下可是苏醒了?”
太医令赶紧拔针,切脉听诊,片刻颔首道,“陛下脉息虽弱,但尚且平稳,暂且无碍了。”
诸人闻话,皆松下一口气。
齐夏跑去榻畔,握她的手,给她擦拭汗掖被,卢瑛瞧着正在同太医令说话的薛壑,恨自己手慢没来得及拉住他。
“陛下之症,病根乃是当年受伤落入泾河,寒气侵体。根据杜太医记载的案脉看,前些年保养得尚可。乃是去岁六月开始又受重创,如此断断续续至今……若说大症凶症倒也不至于,当务之急,是将五石散戒去。陛下毕竟年轻,旁的都可以慢慢调理。”
太医说了许多,薛壑闻了头和尾,便已经足够。
当年落入泾河,六月又受重创。
他合了合眼,问,“那要怎么戒?”
太医令道,“陛下积的五石散不多,用得也不算久,但如今看来已经起念生瘾。她月中体虚志弱,尤其想要,若能在这段时日里熬过去,之后再有个十余日不想不念,便基本算成了。”
薛壑在外头将太医令的话消化了一番,掀帘入内,边往御榻走去边对卢瑛道,“你带他们都回闻鹤堂,这里我来守。”
卢瑛点头应是,过来叫上齐夏。
“我不走,陛下每回这等时候都是我侍奉的。”齐夏看了一眼薛壑,“这会陛下让大人来,那我们一同侍奉好了。”
薛壑剑眉低压,鹰眼如刀,本就一腔怒火无处释放,这会伸手拎起齐夏,一把将人拖出内寝。
“大人,薛大人!”卢瑛追来劝道,“您莫与他计较,且容我带会去教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且看在他兄长侍奉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薛壑揪他衣领紧扼脖颈,待拎到殿外阶陛,人已经面紫眼瞪,张口不能发声。他甫一松手,齐夏得喘一口气正欲谩骂,却没能吐出话,被薛壑劈手在脖颈,只一个手刀委顿在地,昏了过去。
“回去和他说,凡有第二回要我动手,他就不会醒来了。”
*
江瞻云醒在半个时辰后,见内寝除了薛壑坐在她床榻,闻鹤堂诸人都已不在,当下也回神了七八。
她搓着火辣辣疼痛的指腹,忍过身上黏腻,垂着眼睑道,“朕要沐浴。”
薛壑道,“臣去让她们备水。”
江瞻云叫住他,“让桑桑领人侍奉我就成,你不要进来。”
薛壑站在门边,背对着她,闻话也不应声,只出去唤人。
江瞻云沐浴出来,见他正在整理床榻。
“你好些没?”他转身端了药给她,“ 已经不烫了。”
江瞻云坐回榻上,把药喝完,“到晚上,就过了头两日,一般不会疼了。”
薛壑嗯了声,“那你睡吧。”
江瞻云闭上眼,半晌又睁开眼,不偏不倚同男人眸光撞上,“你——”
“臣什么?陛下是又要让臣走吗?那你让文恬来寻臣作甚?你把这令牌给臣作甚?”那块令牌被他拍在榻沿。
江瞻云躺在榻上,被唬了好几跳,奈何周身乏力,懒得和他计较,合眼不看他。片刻又睁开了眼,四目相对,“你——”
“臣在这里,陛下无法安睡是吧?”
“你把它收好。”江瞻云尚且神思清明,摸到手边的令牌递给他,“否则‘监守自盗’,小心被同僚口诛笔伐。”
薛壑愣了下,伸手接了,却没松开她的手,直到送入被褥,待人合眼睡去,才慢慢携着令牌一起退了出来。
她睡得平和,又刚沐浴完,玉软花柔,清骨肌香,除了确实瘦了些,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天色逐渐暗下来,薛壑也有了些睡意,迷糊闭上双眼,原是被她要水喝的声音唤醒的。
他起身到了盏茶给她,她喝得特别快,喝完又要了一盏。两盏用完,她咽了口口水,想开口说话但咬了咬唇瓣,什么也没说,翻身往里又睡下了。
薛壑看了眼铜漏,竟已经接近子时。
“您还疼吗?”
江瞻云摇头。
“那饿不饿?要不要传膳?”
江瞻云还是摇头。
“你用晚膳了吗,没有的话去用些吧。”良久,江瞻云开了口。
薛壑凑身过去,“那臣让桑桑进来陪您,臣一会就回来。”
“不必,这两日够折腾她们的了。朕无碍,你去吧。”
薛壑出来用膳,以指封口,免了宫人行礼,坐在厅中用一碗汤饼,用到一半似想到些什么,疾步回来内寝。
“你在作甚?”
“我……”江瞻云赤足站在地上,负手藏起一物,“我就是渴了,下来喝水。”
薛壑走近她,拽过她的手,见她手中拿了一个酒壶。
“我没有用,我只是想喝点酒。”
五石散需要靠酒吞服,因齐夏之前给她用五石散,殿中已经清理数遍,确定无药。这会她确实在饮酒,但饮酒也伤身,尤其是她这个时候。
薛壑夺下了酒壶,江瞻云翻涌的怒火燃起又退下,翻去榻上咬了一团被衾强迫自己睡下。
根本无法入睡,她翻来覆去,直到天明时才受不住疲乏闭上了眼睛睡着。
这样的日子,薛壑陪了三天,并不算太难捱。且廿八这日,她月事结束,胃口也好了些,甚至晚膳还过问了青州的军务。
近来庐江长公主坐镇中央官署,尚书台如常运转,一切安稳。
当日见她精神尚好,换了文恬守夜,薛壑去偏殿休息。内寝闹起动静是廿九平旦时分,江瞻云口干舌燥,向文恬索药。
文恬当下要去寻薛壑,被她唤住,只说自己错了,不要了,就和她聊聊天。
她说起自己呀呀学话,说起自己的母亲,说起她还是七公主她们一起在上林苑的岁月……说到最后,她搂着文恬的腰,面贴在她小腹,“姑姑,你最疼我了,阿母走后,我最亲的人就是你了……你舍得我这样难受吗?”
她仰着一张满头细汗的脸,目光迷离地看着她。
她的话带着蛊惑,声音糯糯似婴孩,文恬即便努力别过脸不看她神色,但依旧听得心碎又心发烫,只觉她讨要的不是甚五石散,不过一颗糖果,一匹天马,有甚不能满足她的!
当即点头要去向太医署取药,走出又顿下。
“你杵着作甚,去啊——”江瞻云撑不住耐心,吼出声来,如此惊动了本就没睡实的薛壑。
“姑姑出去,我陪她。”
“你过来陪我。”江瞻云心底腾起一点清明,向他招手,“你过来,别、别让……”
薛壑上去抱她,却又被她推开,“我要姑姑!”
“姑姑——”她下榻追去。
薛壑拦腰抱住她,将她按入榻褥里,“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你是大魏的君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就要这样放弃吗?”
江瞻云听不进他的话,在他怀中挣扎,直到失力散了意识。
太医令进来测她脉息,给她调配药膳养护根基。
她睡了一日,晚间薛壑给她喂药,她看见他手背齿印,“疼吗?”
薛壑摇头,“上过药了,三两日就好。”
然而,三两日好了手背的伤,旁处又添新伤。
三十晚间,她咬了他肩膀,从肩头拖咬到脖颈,双目通红,唇齿沾血,附他耳际说“这辈子最恨他”。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谁让你的来的,谁让你来的?你要弑君是不是?想造反是不是?”
她伸手扇了他一把掌,“滚出去!滚出去!”
癫狂躁郁,语无伦次,再无君主体面,也无贵女风仪。
见薛壑铁了心不给她五石散,竟一头往墙上撞去,薛壑快她一步,容她撞在自己胸膛。
她情急中力重,将他撞得气血翻涌,满口血腥味。人从他身上滑下,他尚能伸出一只手抱住她。
她躺了一昼夜。
八月初二,药隐再度发作,存三分清醒,满目盈泪,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让他绑住自己。
薛壑揉过她后脑,沉默着撕碎了布帛,恐旁人绑的太松,也不假以人手,自己将她手足绑住了。
室内冰鉴寒雾缭绕,他绑了一个毫无挣扎、极尽配合的人,原是极轻松的事,但绑完后背衣衫全湿了。
她在榻上挣扎,唇瓣咬出了血,长发全部黏在耳鬓面颊,眼泪一颗颗落下来,手足慢慢现出红痕。
身子发颤,每颤一下,青丝覆住一点面庞,唇角的血珠多一颗。他上榻抚她背脊,她往他胸膛缩去,不知怎么开了口,“是不是很难看?……你不许看,不许记住。”
是很难看,如鬼如兽,失去人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的眼泪流在一起,一起阖目睡去。
……
薛壑尚且记得时辰,他本就是一日日数着日子。
谢均派人递来尚书台的折子,说不知为何外头传出流言,天子使用五石散,人事不知,薛氏因迟迟不得皇夫位,强控椒房殿,意图不轨时,正好是八月初十。江瞻云已经八日不曾产生药瘾,且距离她月事结束第一回想要用药,也已经过去十五日。
太医令本在道贺,道是陛下第一关过了,以后只需不再沾染、稍加压制,基本便无碍了。
尚书郎隔金屏回了这么一段政务。
数日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的薛壑朦胧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睁开首先看见一张女郎的脸。
她近来睡得有点多了,今日醒得早些,听完外头的回话,目光慢慢落回来,落在男人身上。
“外头说,因为朕迟迟不给你皇夫位,所以你要杀了朕。”
尚是同床共枕间,相比这段时日里,江瞻云或谩骂,或哀求,或哭泣,薛壑格外沉默,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会也静默着,只伸手拂开她面上长发,指腹抚过她失了光泽的面庞,“臣侍疾多日,想求个恩典。”
“你说。”有些习惯在慢慢养成,譬如他抚她脸、摸她后脑,她便顺势往他怀中缩去,与他贴得更紧。
他用下颌蹭她额头,“我不知你为何要留着温颐,但请你快一点用完他。”
“作甚?”
“我要杀了他。”
江瞻云从他怀中退出身来,往上挪了挪,将他搂在自己怀中,温言道,“今日是朕的好日子,别说杀啊,死啊的,你求个旁的,朕都允你。”
薛壑在她安抚下,慢慢敛尽了杀意,开口带了点温度,“当年臣及冠,先帝说‘壑’字引申为“沟”,沟中盈水便是护城之河。护皇城之河,当为‘御河’。臣自觉这么多年,没有辜负先帝期盼,尽力护着皇城,但却从未听陛下喊过一声。
他蹭在她胸膛,“陛下,臣能听你喊一声吗?”
“就这?你要不要再想想旁的?”
“那私下无人处——”薛壑爬起身来,眉眼亮了亮,“您喊臣字,也许臣唤您乳名。”
江瞻云目光从金屏外尚书郎的影子上滑过,叹道,“薛御河,你就是个笨蛋。”——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56章
江瞻云嗔完薛壑, 翻身朝里睡去。
薛壑望着她背影,凑上去喊“七七”。“玉霄神”缥缈又圣洁,该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唤, 这等家常时光, “七七”更富人间烟火。薛壑唤了她两声, 江瞻云面上露着笑, 开口让他闭嘴, 莫扰她睡觉。
薛壑便噤了声,耳畔回荡着片刻前“薛御河”三字。
她连名带姓喊他,也很好听。
“陛下——”文恬的声音传进来, “可是容尚书郎外殿守候? ”
按理外朝臣子入不了椒房殿,薛均此番入内,实乃关于薛氏图谋不轨的风声传得太甚。天子又迟迟不露面, 薛壑也半个多月不见踪影。北宫门前已经聚起的臣子一时半会虽不敢对薛氏如何,但流言就差将其生吞活剥。
而入了椒房殿,薛均也该在外宫门候着。这般入来内寝, 仅隔金屏回奏, 俨然一副为面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
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结果好不容易站到了金屏外, 然金屏距离御榻尚有两丈远,外头扬声能传进来, 内里交耳低语当真半点声响全无。
薛均等了半晌焉能不急。
文恬方有此一唤。
薛壑这会回神, 心下也有些着急, 伸手去推江瞻云。这事可大可小,大到对薛氏名声的诋毁,小到只要她露个面说句话,一切皆平。
“明日宣室殿论政, 今日我再歇一日。”江瞻云瓮声瓮气,确实疲乏未消,“十三郎也再躺会。”
她闭着眼转过身来,搂上他一条胳膊。
胳膊被人搂着自然生热,但这会薛壑耳朵也发烫。
她喊了声“十三郎”。
薛壑看着陷在被褥中的面庞,听话躺了下去,心砰砰地跳,在他数次深呼吸中缓缓静下。
他慢慢也闭上眼。
忽又猛地睁开眼。
“七七!”
“陛下!”
——得出去露个面。
但江瞻云睡熟了,没有回应他。
薛壑急出一身汗,从她手中抽出臂膀,披了件披风匆匆转来外殿。
“堂兄,陛下无事,明日銮驾入宣政殿论政,你且按此前往北宫门回复。”
已近午时,日头高悬,八月秋风携光带照拂荡在庭院中。薛壑久不见日头,被晃得眯眼避过。
薛均早已退在阶陛下,这会仰首蹙眉扫过他,“陛下既无事,何不出来一见,止了流言。你知外头传得多难听?”
“陛身子才还好,这会歇下了。”薛壑适应了外头光线,看薛均为入椒房殿,一身除袍卸冠、脱靴去封、只剩得中衣的模样,心中多来歉疚,走下阶陛解了身上披风给他披上,“这厢委屈阿兄了!”
薛均是个宽厚性子,叹声道,“原也不怪你,陛下有恙,你来侍疾,正常不过的事。实乃不知何人何处起的谣言,传成这般。不然尚有庐江长公主坐镇中央官署,陛下不足一月未露面,原也不是大事。不过话说回来,陛下虽然染恙,但多来不是大症,还是不要这般长时段不露面的好。你是御史大夫,更该劝着些,不能……”
薛均话至此处似意识到什么,一时顿住口,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从来恪守规矩、端方持礼的堂弟,忍不住抬头看行至正空的太阳,视线重落他身。
竟是中衣挂身,束发不整。
陛下这会歇下,道理竟在这处!
薛均自不能再催,拂开他系带的手,拱手朝殿门处行了个礼,“臣告退。”
走出两步,到底还是回头悄声叮嘱,“且不说你还没被正式册封,即便立了皇夫位,你也得举止有度。真当‘君王不早朝’是甚佳话吗? ”
“我……”
薛壑来不及解释也没法解释,只见得一个背影匆匆离去。抬头看朗朗白日,亦垂眸打量自己,当下返身更衣理妆。
江瞻云还在睡,他一人用过膳,传来太医令询问天子身体,闻得五石散已控、后续只需调养的好消息,不由松下一口气。
当下没有了睡意,他心思便又回到朝政上。
也不知堂兄领着那么一句话,能否平息流言?
北宫门外天子登基八月以来,第二次群臣跪请,按着薛均前头所言,依旧是右扶风、内史、左冯翊、还有部分五经博士,尚书台的尚书郎们此番倒是少了几位。
如同薛均所言,寻常天子个把月不露面,不至于闹成这般,怎么就把他侍疾编排成图谋不轨了?
这是针对的他还是她?
又是谁领的头?
这厢堵着,他都没法回府取官袍,明日宣室殿论政,总不能穿常服吧!
……
薛壑千头万绪一团麻,正叹息间,桑桑从殿外进来,“薛大人,北宫门外的群臣都散去了。”
“当真吗?”薛壑惊喜道,“看来堂兄将他们劝住了。”
桑桑颔首,“不过不是薛均大人劝住的,我远远瞧着,起初他们都不领薛均大人的话。后来没过多久,温令君去了,他道陛下既然要求明日宣室殿论政,自然明日可见君颜。先是好言,后又威压。如此尚书郎最先跪安,尚书郎们一走,五经博士也随之离开了,之后右扶风他们见人走近半,也只得陆续离开。”
“温令君?”薛壑有些意外。
他竟然会出来解围。
“他是朕的老师,又是五辅之首,这个时候不护着朕,什么时候护朕?”江瞻云从内寝出来,道是有些饿了,让桑桑去传膳,坐来临窗的榻上,对薛壑道,“朕无碍了,北宫门也可以走了,你先回府吧。”
屋中的冰鉴还未闭合,寒雾如团弥漫开来。
薛壑本从宫人手中接了件袍子欲给她披上,闻话滞了动作,脸色一下黑了。
江瞻云余光瞥过,别过头往窗外看去,努力忍住笑,回过头来,“等一会六局掌事过来,朕同司制说,你的官袍、常服、玉珏环佩多备一份放在椒房殿。”
薛壑嘴巴未动,手足动了,上来给她把衣衫披好。
她跽坐在榻,还未理妆,一头长发披散在背脊。他跪坐她身侧,将衣袍掖好,一只手穿过她后颈,握住绸缎一样的青丝从衣衫中理出来。靠近窗牖的一缕从他手中滑脱,他歪过头寻滑落的位置。
挨得太近,他的呼吸喷薄在她胸膛,能清晰听见她的心跳;她眸光垂落,视线里是他刚刚理好的规整的鬓角,半边冠玉一样的的面庞。
她低头附上他耳畔,两片肌肤贴在一起,灼热生烫,“过段时间,我要立一位侧君。”
他的动作顿下来,已经找到的那缕青丝重新脱了手。面庞挪过,没有了肌肤相亲,只有一点毛发若有若无地触碰,目光在游离,手在摸索,似若无其事地寻找,找到那缕长发。
“那你当我没说。”江瞻云有些生气,人往后仰过,彻底同他拉开一道距离。
“我当你没说,你就会不立吗?”
“不会。”
薛壑重新寻到那缕青丝,将它放在了外袍上,坐直身子,觑她微愠面庞,忽就眉目舒展,笑开了,“陛下提早告诉臣,臣很高兴。”
江瞻云哼了声,也笑了,“你不问是谁吗?”
“任他是谁,都不是你开朱雀门盛迎的夫婿。”
秋阳和煦,薛壑目光久落她身,几经变化,不曾挪移。
宣室殿中,这日尚书令温松也在。他在伪朝五年开始,便称病不入宫,只在每月月底上朝一次。明烨为表贤德,更是在每月十五的时候,领群臣前往尚书府论政。俨然将尚书府当作了丞相时期的百官朝会殿。
江瞻云上位后,对此一条,大加赞赏,遂延用至今。甚至连朝会都不需要温松前来,只添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去尚书府论政。无需温松出府,以徒尊师,丝毫没有半点为君的架子。
是故今日温松来宣室殿,江瞻云闻通报,急急出殿步下丹陛,不仅免他跪拜,还亲身相扶。
“老臣抱恙在身,不能给陛下分担分毫,累陛下清减至此。”
“人吃五谷,莫说老师花甲年岁染恙,便是朕这年纪也难免生病不适,怎能说是老师的不是。再者昨日亏得老师,容朕多歇了一日,否则朕头都被他们闹大了。”江瞻云一路搀扶温松入内,在右手第一位坐下,目光扫过第二位上的薛壑,“还是老师镇得住他们,旁人到底不如您。”
“一把老骨头,陛下谬赞了。”
薛壑这会才收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昨日之前还是病榻上忍不住疼痛泣声连连的女郎,今日已是宣室殿定人生死的君主。
实乃这日两桩政务,令诸人胆寒。
一处是青州军况,左手的庐江长公主回禀,道是初八接到的最新讯息,大军入主青州城后,赵辉将军同高句丽第三次交手,两胜一负,根据暗子探营得来情报,高句丽正在酬兵。兵甲不足,当离撤军不远了。
此乃捷报。
只是捷报到底经打仗搏来,总有生死。
此战牺牲一位副将,温冲。
温松第五子。
此番随主将温颐出征的,有他的两位叔父,还有四位堂兄弟。如今,一位叔父殉国。
“老师,您节哀。”
温松颤着背脊,阖目颔首,“战场上,生死难料,吾儿为君分忧,为国献身,是他的荣光,亦是臣的荣光。”
他缓了缓,一双热泪腾起的眼睛逼回泪水,“臣今日来,一是确乃想听一听吾儿之事,虽当日城郊大营,臣已经同他们道过别,但总还是想头一个知道他们的消息。二来,是有一事上奏陛下。战事当头,闻上月里有商贾献资。臣不才,有几门生不在庙堂且在江湖,近日来府中提议,说也想献上一点绵薄之意。”
话毕,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江瞻云接来看过,乃集资两千万钱。
“虽说杯水车薪,但朕也不能驳了他们好意,你代朕谢谢他们。”江瞻云温言道,“人死不能复生,老师不若先回府中歇息,温门还得仰仗您,朕也需要您,您可不能倒下。”
“既然来了,老臣就伴着陛下。”
江瞻云笑笑,“第二桩事,是温颐的,他立功了。”
殿中朝臣都是参与朝会的一千六百石及以上官员,封珩、许蕤一行闻言,当即对眼欢颜。
然待闻具体事宜,莫说他们二人,就是薛壑也有些惊到了。
温颐立下的功劳,乃搜到了冀州、袞州、徐州三州州牧不臣之心的证据。当下已经由信使送来,而在他们在此论政之际,随军而去的三千卫已经严控三州州牧。
薛壑有些回过神来,看向江瞻云的眼神痴迷中带出几分敬仰。
原来去岁,她是故意不派中央军增援的,派徐州牧领幽、冀并两州提供粮草,其实不过是一场试探。
但凡徐州牧愿意分兵一万五前往,冀州愿意提供粮草,最近最富有的袞州愿意无令而及时增援,她都可以放过他们。但偏偏除了最远最穷的幽州筹出了万石粮草,其他三州都无动于衷,百般借口不调兵、不筹粮,这便触碰了她的底线,验证了她的猜疑。
她的猜疑从何而来,乃去岁鲁鸣的孝母文。
鲁鸣身在幽州,孝母文却能通过东北道诸州,几乎传到长安,这些州城的州牧忠魏之心便值得怀疑。
而确实,没有比温颐去办这件事更合适的人了,因为鲁鸣是温松的门生,很显然这手笔也是出自温门之手。
所以,温颐不是去找证据的,是去骗证据的。
边地州牧只当女君上位之初,忙于应付长安中央各派政权,无暇顾忌他们;而长安权贵则当她疲于备战边地战事,腾不出手管理朝中庶务,轻视至此。
却未曾料到,年轻的女君在还没登基时,就开始布局,如今逐渐收网。
宣室殿中,数十位朝臣一时面面相觑,静了声响。后大司农汇报了钱谷之事,再有温松推选了数位可任州牧的人选,这日论政结束。
“无事且散了,庐江和御史大夫留一留。”
群臣三三两两退去,江瞻云还是亲身去扶温松,劝他节哀,送他一路至阶陛下,又让黄门相送。
极尽恩典。
“去,把梨羹喝了。”江瞻云回来殿中,指了指屏风后的大案,“太医署说你用上瘾了!”
庐江尚在,薛壑低着头,面红耳赤。
“薛大人不用,可否让给孤?”
“臣……”薛壑吐了一个字,转身去了隔壁。
果肉甜糯,汁水清甜,他坐下慢慢用着。
目光所及,是日光下,投在屏风上她的影子。
一屏之隔,话语很清楚传来。
庐江道,“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江瞻云道,“通知楚烈,除了温颐,其他温氏子弟都殉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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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转眼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
天子设宴昭阳殿,除了惯例的一千六百石及其以上官员赴宴,此番还宴请了百石以上参与青州之战的将领家眷, 以示天恩浩荡。人数之多, 直开了北宫门, 一路将席宴铺到了北阙甲第的府宅中。
宴请百石以上将领家眷, 乃是十一这日宣室殿散会后, 江瞻云临时起意。庐江鲜少管这类事,自然随她。然在隔壁饮汤的薛壑闻言,当下提出异议。
理由有二, 一乃战事当前,节俭为上;二乃距离中秋仅剩四日,多出来参宴的人需要清查、席宴需要增加, 万一有所疏漏,恐对君上不利。
江瞻云目光扫过案上温松所奉之物,笑道, “不是送来了一批现成的银子?再者, 省这三瓜两枣能作甚, 还是想想如何开源。至于查人备膳, 多添人手便是!”
话落,不纳他谏。
薛壑自然还要谏, 但迎上一张还没养回血色的脸, 一身曲裾长袍穿得空荡萧索, 一时没了话语,只剩叹气。
诏令当日发,午后少府卿统计参宴人数。
这日晚间,首轮参与查验的执金吾接令自然承禀因时间仓促, 手下人数不够用。天子调派了三千卫前往襄助,十二完成查验。
十三参宴之人入北阙甲第,南北营进行二轮查验,仍为三千卫添人帮忙。
十四入宴前一日,五校尉领人进行第三次查验;为翌日入宫还需查最后一轮,念其辛苦,三千卫多来了两个卫队。
不想,五校尉之首的薛墨拒绝了。
薛墨道,“前两日天,执金吾和南北营盘查之际,我们都已经派人去了解大致情况,亦借调了人手过来,当下人手已足,不必再劳烦叶首领。”
叶肃有些诧异,“你们自己借调了人手?”
薛墨笑道,“三千卫乃分批帮忙,叶大人这会领的可也是头一回参与此次清查任务的?”
“是的。”叶肃道,“三千卫拱卫禁中,鲜少离开帝身,所以我们乃分批出来。前两轮不是吾等。”
“这便是了。”薛墨指了指身后的卫队,“我们从执金吾和南北营借调的人手,原都是有经验的,如此大人也可安心回去保护陛下,岂不两全?”
叶肃眺望列队在薛墨身后的人手,一时有些迟疑,薛墨说得颇有几分道理,但他们乃天子令下、长公主调派而来,如此回去怕是不妥。遂当即让人回命庐江长公主,长公主很快传令过来:
薛校尉安排得当,三千卫回护帝侧,退回禁中。
三千卫离开后,排查开始。
薛垚凑近薛墨身边悄声道,“七哥,咱们这样擅自借调人手,我还以为陛下会不高兴呢。不想长公主处这样好说话,还是您安排得妥当。”
“这又不是战时戒备的指令,查个人的事,诸营借调人手,本就只需直属长官点头便可。”薛墨看着不远处正在清查人手的薛沐、薛清、薛浩等他借调来的几个分首领,叹道,“也不知十三郎怎么想的,族中子弟多才俊,如今就一个薛沐靠着自个本事稍稍出头了。但薛清他们也不差,经年在执金吾座下领着三四百石的职位打转,人都求到他面前了,他还让他们静心待在任上,说什么升迁贬谪自有上峰安排。这等上峰安排还不如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来的快呢!”
薛垚颔首又皱眉,“但今日这事,算不上大事,陛下也未必会过问。就算明日开宴前还是让他们执行任务,怕也进不了陛下眼睛。”
“傻子!”薛墨笑道,“真要论起,能有几人入得禁中,得天子青眼。机会一半靠抢,一半靠造。今日他们领了这差事,来日便有说头。既然兄弟们都到了长安,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益州虽是故土,但哪有长安富贵繁华,也该轮到我们薛氏大展宏图了。”
“七哥说得有理。”
兄弟二人低声密语,日落之前,已将这处事宜处理完毕,比原定的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如此汇成卷宗上奏。
江瞻云这日尚在宣室殿,接来阅过,目及‘薛清’‘薛浩’等名字,想起二月夜中执勤的薛沐,不禁笑道,“薛氏子弟中水字辈人才果然不少。”
庐江没有接这话,只道,“明日最后一轮,三千卫还去吗?”
江瞻云将折子丢给她,“薛墨把他这几个族中晚辈,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那便还让他们去吧,三千卫乐得清闲。”说话间,甩袖坐去了屏风后的大案前。
殿中没有旁人,庐江也没急着走,过来倒了盏茶给她,唤“七七”。
江瞻云单手撑头,眼珠转了半圈,目光垂落茶汤中,“谢姑母。”
“人心是经不起试的。”庐江合了手中卷宗,叹道,“你何必闹这一出,徒增烦恼。”
“我没有试探他们。”江瞻云挑眉,“再者,真要试探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庐江闻这话,顿了半晌,转过神来,惊道,“你……你难不成是在给他们机会?我就寻思再怎么时间紧迫,尚有南北营的兵甲供你所用,再不济城郊四路大营有的是人手,怎么就需要三千卫跑去帮忙、干清查人手的活!”
江瞻云笑笑,没有说话。
“不对,确切的说,你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庐江同她隔案对坐,眼底酿起一点难得的温情,“你、这样喜欢他?”
“姑母别说了。”江瞻云坐直了身子,将茶水饮下,“如今也无甚不好,本来那日做此决定,心中还觉得有些劳师动众。如今换个角度想也没什么,本就不该这般热血冲动的,父皇说的对,为君者最忌冲动。”
如此,十五这日晌午依旧由前一日的几位清查人数,因有了经验,提前两个时辰完成全部事宜。
黄门领口谕,赞薛墨“行事利落,调度有方”,赐百金;同时加升薛沐、薛清、薛浩等六人官升一阶。
这道口谕乃在开宴前传出,彼时薛壑正在御史台翻阅袞、冀、徐三州刺史六月上呈的半年公务总汇,如今这三地州牧即将被更换,涉及人手调动,刺史作为御史台下放在各州的监察御史,所呈的卷宗就显得尤为重要。
自十一那天在宣室殿听到了江瞻云对三地州牧的举措,这些天他大半心思都在这处,接下来东北道五州州牧换其三,定又是一场不少的风波。
州城不比长安,天高皇帝远,大事可定,然小事无数,庞杂而繁琐,是故挑选州牧定要慎之又慎!
剩一点心思,便是在这几日赴宴人手的清查上。
昨日北宫门值卫署的事他听了一耳朵,但闻后来庐江传令带走了三千卫,当下不曾多想。三千卫确实不该离开禁中,原该寸步不离帝侧。今朝这会又从申屠泓口中听来口谕之事,当下笑了笑,也不曾多言。天子安全至上,他们办好差便好,遂继续将卷宗最后一点看完。
“以前阿翁还在世,我只从他口中听过,薛家军用兵如神,来去如风。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但闻益州几代统帅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总能抓得战机。我原本以为你们于兵事擅长,今朝看来这朝中政务也颇有军风!”
“谬赞了。”薛壑看了眼滴漏,距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
御史台设在中央官署,乃在未央宫内。江瞻云让六局给备的衣衫数日间来不及备全,这厢他得回府中更换常服,当下合了卷宗,同申屠泓同道而行。
漫步宫道上,秋风拂面,他慢慢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申屠泓见他忽现的肃正,眉宇隐隐皱起,“出什么事了?”
薛壑摇首,往椒房殿的方向眺望了片刻。
“你这是又得罪陛下啦?还是哪里又疏忽了?”申屠打趣道,“阖朝都知道你在椒房殿侍疾了近二十日。”
薛壑一时未答。
申屠泓环视四下,近身低语,“说句大不敬的,陛下若当真需要闭宫被侍疾这般长的时日,那非大症不可。可这如今一出来,瞧在宣室殿那势头,可不是重病初愈的模样,俨然是凤凰沐霞,牡丹饮露,疲色是有,但整个意气风发!”
“你这是好事将近,到底怎么了?”
“无事!”薛壑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睑,往北宫门走去。
……
殿中开宴,酒过三巡,薛壑坐在内殿左首位,避过江瞻云投过来的眼神。数次之后,索性低眉垂目,半点不再掀起眼皮,只默声饮酒。
饮得不多,三四盏,宫人忽就不再奉酒。他催了一声,不得回应,抬首望去竟是桑桑持着酒盏。
“陛下说,这酒珍贵,乃供公卿所用,不是给牛饮的。”
薛壑没忍住笑了一下,抬眸看座上人,江瞻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这晚君臣都心不在焉。
许蕤一行,尤其是右扶风、左冯翊等数人,自宣室殿论政后,都对天子雷霆手段有所发憷。温颐又不在京中,他们当下没有主心骨,各自心中怯怯,都想往尚书府一聚看看来日打算。然前几日北阙甲第都在清查人数,往来太过扎眼,便都盼着这日中秋佳宴,想给温松贺节致哀。
是故在天子借不胜酒力为由提前摆驾离开,由庐江长公主掌宴后,随着御史大夫的请辞,诸卿接连告退。
未几,长公主便提前散宴了。
“还在因朕临时起意生气呢?”北宫门前,江瞻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薛壑一跳。
“陛下怎在此地,不是回椒房殿了吗?”
“那薛大人怎在此地,不是说今晚去椒房殿吗?”
江瞻云负手在身后,走近薛壑。本就不到十步之距,她足下不停,就要贴身碰面。薛壑环顾四下,不是守卫宫人,便是往来巡逻的禁军,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朗月昭昭,月色温柔,人却凌厉不见柔情,眼底月华清寒,步步逼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在青年退无可退,就要落入沧池中时,她方抬手扯过他衣袖,往一侧宫道上带去。却又很快扔开他,依旧抵面而行。
宫人禁军虽都识得二人,见之匆匆垂首避目,不敢直视。但毕竟在室外旷地,众目睽睽之下,薛壑不好抱她也不好拦她,只得一退再退。
如此往后一眼,看见即将到“坐寐门”,过了此门便只剩一条路,路尽头便是椒房殿。当下心一横,往门口退去。却不料又被她扯了一把袖角,拉偏了位置。
“陛下!”
“七七——”
“我没有生气。”
背贴宫墙,江瞻云欺身上来,微微仰了头,“没有生气,你跑甚?要不是我在北宫门候着你,这会你都到府邸了吧?”
“我,只是有些汗颜,觉得无颜面君。”薛壑垂下了眼睑。
江瞻云眼角有了些笑意,“何故汗颜?”
“我知道你为何要多请人参宴了,但我是今日午后才想明白的,我没有处理好。”
“你说具体些。”江瞻云负在身后的手松开,垂在两侧,夜风吹来,满袖盈香。
薛壑抬眸,对上她盛满月色,酿出温柔的双眼,没有细说,只低下头,伸手拢好她被风吹过略微蓬起的鬓发,“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本来我是有一点遗憾的,但现在我很高兴。”江瞻云附耳道,“姑母都是我提醒后才想明白的,算你……聪明!”
她退开身,“转过去。”
薛壑蹙了下眉。
“昭阳殿到这好长的一段路,入内还有一段路呢,我走……”
薛壑将她背了起来。
进入坐寐门,走了一段,忽就顿住了脚步,一个湿润的吻落在他面庞,灼烫蔓延至心脏,到四肢百骸。
“奖励你的。”江瞻云两片唇瓣从他脸颊挪到脖颈,又落下一道樱红。
薛壑提了口气,走得快了些。
“椒房殿里,我让她们给你备了些书,你近来无事且多看看。”
“什么书?”已入殿门,薛壑将人放下。
“你自己去看,我先去沐浴。”
薛壑让人添了灯,坐来内寝认真读阅。翻看竹简,并无字迹,只有一幅幅画作。乍看不解,他捧灯细看,人如入热汤被火燎,未几口干舌燥。但尤觉这些画总有些问题,并不自然。
“太医令说我需要调养一年半载,不好立时有孕。但是药三分毒,我不想让你喝药。”江瞻云已经沐浴出来,“所以你看这些就成了。”
薛壑撑着一张脸,推开书简,脸不红心不跳道,“这有甚好看的,臣都会。”
灯烛罩灭,帷幔落下。
半晌传出女君恼怒又嫌弃的声响,“薛御河,朕要治你欺君之罪!”
第58章
昭阳殿散宴后, 许蕤一行扣响了尚书府的门,说是来此致哀。
府中传出话,天色已晚, 令君已经歇下, 不方便见客。然诸人见得后院灯火通明, 并不愿离开。
“僵在这边委实不好看, 且这处离北宫门尚近。”封珩环顾四下, 叹了口气,正欲先走。
许蕤略一沉吟,拦下他, 邀诸人回了自己府上。
本来这等宫宴散后,官员归家小聚是常有的事。诸人入光禄勋府便也没有遮掩躲避,乃大方进入。
所论无非是温颐此行的举措, 谁也不曾想到他领军是假,搜证才是真。诸人一边感慨天子手段凌厉,一边又恐步三州州牧后尘。
“这三州暂且不论, 青州乃武安侯故地, 杨羽在此经营多面, 其州牧吴岭乃他故交。去岁腊月杨羽阖族被抄, 吴岭因尚在抗击高句丽,是故天子不曾动他。然他并不清白, 估计此战结束, 他亦难保。”封珩摇首道, “我们太小看陛下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若把东西交出去吧。”
虽然战局已有转机,但只要战事一日不停, 每日银子便是流水一样地泼出去,耗的是国力,损的是百姓米粮。
封珩久做收税类事,喝过混着泥沙的粥,熬过没有灯盏借着月光写奏章的夜。
“现在交出去,不是不打自招吗?”左冯翊钟毓摇首,“左右陛下没有证据,一旦交出去便是任她宰割。”
“我问过堂兄的意思,他也说不能交。”孙篷任右扶风,上位不久,“现在陛下手里缺的便是银子,没有银子还能让她费些神思,莫盯着吾等。这一旦把银钱都给她添足了,我等还有活路吗?而且今岁我堂兄被从廷尉寺牢中赎刑换出,她都未再追究。我们以后且多效力便是,委实不必闻一点风吹草动便自乱阵脚。 ”
“三州州牧被查,眼看就看押回京中受审,这是一点风吹草动?”封珩反问。
“三州州牧被查,证据确凿,这确实是不是小事,来日换上治州的官员怕都是陛下自己的人了。”许蕤接过话来,“当然我们也不必悲观,此三州州牧之所以如此快速又轻易的落马,是因为太常突袭,算计了他们。但是太常敢算计吾等吗?”
许蕤话落,扫过封珩。
封珩知他所指,当年皇太女遇刺,江氏宗亲血脉断绝,未央宫内逼宫之际,温颐带着温令君所代写之传位诏书从帝王寝殿出来,同时还带出来了一式四份的血印书。
上头记载当日事乃温、许、封、还有已经被正法的杨氏四门所为,各自留名落印。
“不过,我确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农。”许蕤望向封珩,眼中带着两分审视,“大司农如此积极想要吾等交出银钱,不知您是否已经交出了?上月廷尉府前——”
这话一出,屋中数人都回过神来,目光齐聚封珩身上。
“你叛了吾等?”
“是陛下让你来套话的?”
“边地是温颐,京中是你?”
“来人!”
“来人——”
……
诸公七嘴八舌,惊怒交加,唯封珩坐得四平八稳,面色从容,只低低一声冷笑。却是这一声不屑的笑意,让屋中静了下来。
“我若已经交出,今日就不会再与诸位同聚。实乃昔日在宣室殿见温令君向陛下捐资,方有此意。说是他的学生所捐,你们信吗?”封珩笑道,“事后陛下将这部分银钱交我处入国库了。我看了数目,两千万钱。自然,在诸位眼中不算多。但有没有可能是令君在暗示吾等?”
“令君,暗示?”诸人面面相觑,相比大司农,温令君自然更夺人眼球,所行所言更受他们关注,当下注意力便聚去了他身上。
“这不至于,大司农多想了。”许蕤当下否定,“他能暗示我们什么?若这当真是他的暗示,我们中凡有人不愿,他岂不是陷自己于被动之境。应当就是他学生所为。”
“但愿我多想。”封珩垂眸饮茶。
“要我说,一切还是静待太常回来再论。”钟毓意气不减,“我看出来了,此番太常定会无伤无灾地回来,出征挂的他之名,回来之时定然功绩加身。如此年轻,才主持完新政,又领兵出征,可谓文韬武略、出将入相。虽然温氏如今没有兵权,但陛下愿意捧他,假以时日,越过御史大夫也不是问题。”
“可是,这不太对吧——”孙篷才任右扶风不久,之前未曾入朝侍君过,这会不免疑惑道,“虽说御史大夫尚未被立为皇夫,但近来执令频繁出入椒房殿。便是今日都宿在了那处,这俨然盛宠,温太常怕是越不过去。”
诸人闻话都笑了笑,许蕤道,“你不知咱们这位陛下的秉性,她原是先帝一手带起来的,帝王制衡的本领,承了先帝十足十。她登基之初,明摆着是借薛氏之力上位,若彼时就立其为皇夫,薛氏无论于后廷还是前朝都将烈火烹油,一枝独秀。所以她一直冷着御史大夫,后廷开闻鹤堂而不立皇夫,前朝捧太常让他执文执武。然此番太常离京远征,她若再冷遇御使大夫,一来不好向益州交代,毕竟先人的盟约压着;二来她也不能让温氏太气盛,毕竟放权容易收权难,所以重新恩宠御史大夫,一边安抚益州,一边警告温门不要得意忘形。”
孙篷顿悟,转而忽起一念,“我们与其这样被动,不若主动出击!”
“你何意?”钟毓道。
“我是想与其担忧陛下是否成日盯着我们,算计我们,我们不若给她散一散神思。先前没有许大人一番指点,我冷眼瞧着只当陛下和御史大夫郎情妾意,一对璧人。话说回来,就是这世间夫妻即便情真意切,也难抵流言。”
“陛下自少年起就是多情之人,流言伤不到她,最多也就伤一伤御史大夫。”钟毓摇头道。
“伤他足矣。”许蕤却笑了,“他凑在陛下身边,陛下便是如虎添翼。”
……
月上中天,诸人散去。
许蕤送客归来,看见儿子许嘉站在书房门口等他。
自他三月从穆氏陵园归来,追问为何自己不能与穆桑在一起,许蕤推拒不答,只说人家女郎不愿,且去问当事者,与他无关。
端阳日,许嘉同他道,“阿拂同意了,说会请陛下做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也不能强行赐婚。”许蕤脱口而出。
当下,父子二人都静默了。
“阿翁果然不同意。我们两家是世交,她父兄身死,她为一介孤女,莫说没有婚约在前,我们也该照拂。可为何你会反对?”许嘉看了父亲半晌,忽笑道,“她没有同意,我根本见不到她。阿翁,我骗你的。”
“混账!”许蕤恼羞成怒,扇了他一把掌,“你这点心思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敢套我的话。”
一把掌,让父子数月来都不曾说话。
这晚,乃趁着中秋佳节,许嘉主动寻他。
然许蕤并没有心思与他说甚,只从他身侧过。
“阿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嘉拦下他。
“你要做的,就是听为父的话。成婚生子,仕途前程,为父都会给你安排好。来日岁月一片坦途,何苦非要一个已经不要你的人。”
“阿翁——”再唤已无人应话。
许嘉立在庭中,圆月清辉照不到他,团圆与他无关,相思也无用
*
这晚,散宴之后小聚的,原不止这一处。
五经博士之首的郝斐和青州名士代表曹渭,亦都聚集在尚书丞温冶府中。
郝斐乃为新政而来。
当下温颐领兵出征,三月新政考举的扫尾事宜原本自当由太常少卿接手,但太常处没有少卿,天子派了常乐天协理。按理说常乐天入抱素楼也不是头一回,五经博士不该有意见。但如今考举已出成绩,三十九位学子的官位由五经博士第一轮拟选后上呈天子,天子却交由常乐天进行一轮删选。
常乐天落笔无情,只管按照他们考举的成绩进行调准,有部分学子甚至还被传入抱素楼面答提问,当下便露了怯,如此被更换其他官职。
郝斐此来两处担忧:一是恐这般下去,凡能上位的官员都成了天子门生;二是恐常乐天上位。
温冶道,“你的意思是,可能会导致新政脱离我温门之手,直接被天子管辖?”
郝斐颔首,叹道,“太常此番远征,立军功自然是好,但这新政……”
后头的话没有说,但温冶领会到了。
——得不偿失。
论领兵作战,中央军有赵辉坐镇,边关军有益州薛家军统领。就算温颐打赢这这场仗,温门立了军功,与前两者相比,也是望尘莫及。
天子这个时候将他调走,彼时都觉是看重他,如今看来……温冶不敢再深入去想,十一那日宣室殿论政,他也在。回去后经父亲点拨,领悟了天子手段。若还有夺新政这一手,那御座之上的女郎心机实在深得可怕。
“我们温门执掌新政近百年,不至于因一次脱手便再握不住。”温冶缓了缓,理正思绪,看了眼郝斐,“至于常乐天是否上位,从小了论,使你们竞争少卿位更加激烈;从大了论,是陛下开启女官制的标记。这两处你们安心便是,我温门都不会轻易让陛下启动的。太常不在,我父亲还在呢。”
“可是我看令君仿若不怎么理事,这厢太常前往也不曾阻拦,放他去了也没有后续安排。按理,他该亲自管理新政后续事宜的,这样便稳妥了。”
郝斐的话原说得在理,温冶心中默认,也曾委婉地同温松说过,不论是陛下还是温颐都尚且年轻,他作为辅臣之首多少应该过问一些,不可一下全放开了。
但温松回他,“为父对他们都很放心,尤其是陛下,让人安心得很。”
“父亲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温冶含糊道,“但你们且安心,若有大事,父亲定会出面,不会置之不理。 ”
“有你这话,我们自然安心。”
剩得曹渭,自然是闻三州州牧之事,知晓青州州牧及其下属官员多来不保。此来亦算是为新政而来。原是座下弟子在这次考举上榜的名单中,想要安排入青州为官。
虽说绝大多数人想要留京任职,鲤鱼跃龙门。但青州当下官员即将被贬,青州很快将成为一片重新被开垦的园地,又是他们的故土,如此新上任的官员无论从威望、民心还是看不见的利益而言,都要比在长安这个权贵如云的地方适宜许多。
本来他无需走这一趟,同温颐打声招呼便可,但闻如今常乐天过手,方来见温冶。毕竟即便常乐天删选后,尚书台还要在审核一番,温冶为尚书丞多少有一些权利。
“你先将名字给我。”
“陆岸,盛珉。”
温冶记下名字,“若是修毓在,乃十拿九稳,如今我只能应你七成。”
曹渭拱手道谢。
……
天上月圆,人盼团圆。
朝中盼着战事快歇,留守的家眷盼着征人快归,各怀心思的官员盼着太常快回京。
九月中旬,中央官署接到消息,青州战局一片好转,高句丽粮草被烧,已有退兵之势。
与捷报同来的,是温门子弟的死讯。
据卷宗所奏,此番高句丽粮草被烧,原是温准父子二人前往所为,其余在同一帐下的三个侄子作为接应。
原本成功烧毁对方粮草,乃大功一件。不想回来路上同高句丽小股部队相遇,父子二人被冲散。侄子三人领兵搭救,其中两人为冷箭所害。剩一人救回温准父子,却都染疟疾而亡。
信使呈来战况的第九日,九月廿三,温氏子弟五具尸身被急行军送回皇城。
短短两个月,温松在城郊官道,两次接迎子孙棺椁。
出殡当日,天子銮驾入府致哀,后又亲送棺椁入城郊武陵源,陪伴大魏历代君主。
深秋天寒,回来路上,江瞻云一路扶温松下山,后又同入銮驾中,一起归来皇城。
时人所见,道温氏满门忠烈,世之榜样;天子以徒侍师,明仁有德。
第59章
温松有五子一女, 承华年间,独女和长子已经故去,如今又痛失二子, 就剩下第三子温冶和第六子温净。
温冶任尚书左丞十余年, 政绩平平, 官位已然到头。
温净是老幺, 自小备受宠爱, 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且好男风。
当今天子还是储君时,一日私服打马从朱雀长街过。温六郎于酒肆二楼惊鸿一瞥, 回想长安权贵纵是皇亲宗室,他也识得八|九,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号英姿潇举又面带女气的少年郎, 当下拦马邀人饮酒。
奈何运气不好,少年郎在外不入现设之地,不食赠予之物, 不结自荐之人, 当下拒绝。纨绔邀之三次不得, 开始出言不逊, 手足不恭,后被三千卫首领楚烈打断一条腿。回去府中又被温松送去庄子上关了两年, 之后稍有收敛, 但终是秉性难改, 依旧成日眠花卧柳、不着边际。
温松孙辈有十四人,六个孙女均已外嫁,剩得孙子八人,今战死一半, 留家者或是从文者,或庸碌无为者,如此阖族的希望都落在了温颐身上。
虽他本也被温松当作家主培养,但没有一刻如当下这般,真正感受到重负在肩,责任在身。
十月初五,青州城大捷,战事就剩扫尾事宜,从皇城来的天子使者,传召封赏。旨意说得很简单,待他回京,便册封他为侧君。
这道旨意于旁人眼中,许算不上殊荣。毕竟一旦入了天子后廷,便再不能领兵征战。虽依旧可任太常位,但同“出将入相”相比,实在相差太多。
然温颐并不在意,去她身旁原是自己多年夙愿,尤其使者还与他近身悄言,“陛下原话,这旨意本该待您入京时再传达,但恐您心忧族中悲讯,遂提早让你知晓,容你宽心。”
边关十月已是极寒,温颐心中却是暖流涌动,叔父弟兄六人尽数战死边关,说不难过是假的,他甚至有一刻不知该如何面对祖父。如今接她旨意,顿觉有一隅安身,可避风浪,容他缓缓面见族中尊老。
她自该收走他带兵的权力,一来抚慰真正领兵作战的大将军赵辉,二来她若真的许他出将入相,他反而心生不安。
这么多年了,他多少识得她性子。
纵然当年事在她心中是他祖父所为,但他到底姓温,她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还将这么大的兵权放在温门手中。
是故这会她的册封刚刚好,全了他个人愿望,又平了他心中对当年刺杀事件的忧虑。
西望长安。
来日长安。
这样难的路终于走过去,侧君到皇夫的距离也未必多遥远。
温颐站在秋日苍空下,缓缓呼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身心得到久违的放松。
天高云淡,鹰击长空,征人归心似箭,恨不似禽鸟生翅,可以飞去她的身边,落在未央宫的朱瓦飞檐上。
*
从渭水上生起的秋风,伴随着禽鸣之声,回荡在宫阙之上。近来的未央宫内,最忙的是六局掌事和少府卿。
先是六局掌事中的司膳和司制,在八月中旬接了椒房殿大长秋文恬传来的旨意,让司膳处多备益州特色膳食,司制处常备御史大夫衣衫靴冠等一应日常穿戴所需。
掌事们个个久浸深宫,纵是没有上头吩咐,也打算悄声预备了。当下旨意下达,自然愈发谨慎对待。
那是中秋之后的一段时日,掌事们轮番出入御史府度量御史大夫各项尺寸,询问喜好忌讳,甚至连着有三日直接将红缨姑姑请回了六局处,将有关御史大夫的一切事宜都详细记录。毕竟按照这个趋势,立皇夫也是朝夕之间的事。
薛壑面上不显,恍有错觉,回到了承华三十三年,待入东宫为驸马的日子。但这会明显比当年好心境欢愉许多。
他们之间,历过生死、见过彼此狼狈模样,有了更多的欢喜忧愁,岁月沉淀。
红缨被接入宫中的第一日,他在椒房殿中听闻后,并无太大反应,只道,“陛下身边的人,做事果然高效,其实原也不急的。”
江瞻云道,“朕也觉得缓缓来便是。”
第二日,不知他夜中想了甚,晨起同江瞻云请辞,“已经连着五六日不曾回府中,且回去看看。”
江瞻云没有意见。
当日薛壑散职回府,在府门前眺望许久,结果宫门下钥了也不见红缨的影子。
府中侍从回话,“昨日姑姑便不曾回来。”
薛壑拍了记脑袋,掌事们接她过去就是为了方便,若当日往返,还不如她们来府中,遂问道,“可说何时回来?”
侍从回道,“三日吧。”
第三日,薛壑下值后没有急着回府,候在北宫门,待红缨出来,急急迎她上车。
红缨大惊不敢受,入车厢忙问,“公子可有要事寻老奴,是想穿新式纹络的靴子,还是想用黄牛肉粥? ”
薛壑摇首,垂眸憋了半晌道,“姑姑,她们都问了你哪些事?”
秋风掀起车帘,一抹夕阳落在他面颊,照出红扑扑一张脸,“一点衣衫尺寸的事,当年都有卷宗存档,何必再问!”
他的耳根泛出血色,看不清的面旁因话声让人想起一分少年气,“姑姑,你说话呀!”
红缨看了他片刻,也没细说,只笑道,“老奴这三日的话哪能一下都说尽了,掌事们这会也愁,怎就莫名多出许多活计!后来我们想出一法子,这入冬后的衣衫就不必做了,直接把府中的挪过去便是,先做明岁开春的一应物件。不过啊,来年开春说不定也不用上了……”
红缨话至此处,接了少主送来的茶,慢慢饮了,饮完也不说话。
薛壑垂覆的浓睫掀掀落落好几回,终于抬眸看她,用眼睛问,“怎么不说了?”
红缨笑意填在眼角皱纹里,目光慈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来年、还要两处跑作甚?”
有那样一段时日,未央宫内外都在传女君即将立皇夫的事,薛壑出入未央宫,入耳皆是类似话语。
甚至少府卿处翻出了当年靖明女帝立晟华皇夫的例子,开始循着规制参照预备,一应衣冠、器物罗列出来。虽天子没有明文诏书下发,但少府卿原是九卿之中最能接近天子的臣属,他们这般做,女君自然知晓。没有阻止,权当默认。
声音渐熄,乃因九月中旬温门子弟战死的消息传回朝中。
虽然薛壑早已听到他们必死的命运,但到底是数条人命,策马持刀去,马革裹尸还,连他都难免觉得唏嘘。长安城中茶前饭后的谈资自然也往这处转。
转着转着,便开始转谈温门的另一桩事。
温令君之嫡孙,领兵在外的太常,即将被女君纳入后廷。
青州城中十月初五能接到旨意,长安城内自然更早传遍了。
“温门百年,培育学子无数,为国举才,功在社稷。如今又有子弟战死沙场,可谓满门忠烈。天子封了温令君为文成侯,想来是太常年轻,封侯太早,但也已经位极人臣,一时难再封赏,天子方才给封侧君位。”
“如此,不就是要比肩御史大夫了吗?”
“温、薛两家本就是世交,同侍女君倒也算一段佳话。”
“同侍女君,怕是未必!”
“这话怎么说?”
“册封太常为侧君的诏书乃实打实送到尚书府,温令君领阖族跪接。不仅如此,不是还快马送到青州前线吗?可见天子对太常的看重。”
“要这样说,立皇夫的旨意倒确实不曾下发。我听我远房做官的亲戚说御史大夫已经频繁出夜宿椒房殿,但没有明文下召,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吧,御史大夫出身益州,与天家本就是世代联姻,和当今天子也已拜过天地,合该在天子登基时便顺道举行立皇夫大典,却拖到此时。后廷都满满当当了,也没见他上去……”
长安天子脚下,往来高门,出入权贵,纵是平头百姓也能看懂几分时局朝政,说得再是谈笑,也带了几分道理。
薛壑这日出城给江瞻云买胡麻髓饼,发现这声音不仅没有散去,还传得愈发盛了。道理他都懂,内情也都知,但这般从旁人口中听来,终究刺心。
何论,他已经听了十余日了。
“公子,你的饼!”
“公子!”
“公子!”
小贩拎着用油纸包裹好的点心,殷勤奉给面前的青年,见他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闲聊的商贩,“公子也爱听这些?”
薛壑讷讷接了饼,掏出银钱付账,“近来、仿若都在说。”
“可不是!”小贩见他接了话,顿时也口若悬河起来,“温氏一下死了那么多子孙,放我们百姓家,那是天榻地陷的大事。但权贵人家嘛,更重名声,天子又接连恩赏,他们一辈子也算值了。这会还有个就要成为侧君的年轻人,听说本就是大官了,也算后继有人!”
小贩打量着眼前通体矜贵、气度不凡的青年,“公子瞧着也是大户人家,可有缘见过温家公子,未来的侧君?还有那位御史大夫,他们哪个更俊朗厉害些,哪个更受天子喜爱?”
“那要论厉害,肯定是御史大夫啊,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温家公子是太常,位属九卿,没有三公官位高。陛下肯定更喜爱御史大夫!”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围上来。
“我就没听过按官位大小论喜不喜爱的。”另一个小贩一边盛豆腐脑,一边冲这处争论,“御史大夫当年没来长安时,温家公子就已经陪着陛下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看陛下定然更喜欢温家公子。他那侧君是没皇夫地位高,但实打实握手里了吧,御史大夫如今有甚?”
“可是陛下既然这般喜欢温家公子,何不直接立他为皇夫?”
“那不成,就是天子也得按规矩来吧!”
……
小贩们你一言,我一语,闹腾腾论起来。
“哎,公子,豆腐脑,新鲜的,今个配有绵白糖,要不要来一碗?”
薛壑面无表情地扫过他,对着卖傩戏面具的小贩道,“今个这些,我都要了。”
*
“你买这么多面具作甚?这两全是钟馗,重复了,和合二仙怎有三个?买便买了,也不挑一挑!”
宣室殿中,江瞻云才谴退宗正卿,着人传常乐天的空隙,闻御史大夫来了,遂先让他入了内。
薛壑原在这处宫道上迎面遇见的宗正。
他正低头捋袖子,拂去灰渍,宗正则与身侧抱着一堆卷宗的少卿说话,两人都不曾注意,堪堪撞上。
宗正发现是他,频频致歉。
“无妨,无妨,我也不曾注意。”薛壑弯腰拾起地上被他撞落的卷宗,还给宗正,“少卿怎抱这样多?”
他将散开的卷宗合起来,递上去,目之所及,看见上头“侧君”、“章城门”、“轿辇”等字样。当即后悔,不该多问。
宗正卿当年同少府卿一道主办过他与储君的婚仪,这会知他心境,一时也有些不自然。
干干笑了笑,“封侧君的典仪,陛下道无有新意,让我们再想想。”
侧君位同三公,俸万石,原是有现成的例子可循。便是当年靖明女帝的侧君,乃冠七珠,少皇夫两珠;相比皇夫从朱雀门入未央宫,后与帝同拜尊长,侧君则乘轿辇从章程门入,经长乐宫独拜尊长,后入未央宫面君。
薛壑略一点头,同宗正擦肩过。
无有新意!
要甚新意?
薛壑跽坐在席案后,从桑桑手中接了块帕子,擦拭袖角。
“我同你说话呢,你如何心不在焉的?”江瞻云戴着个寒山面具,转来薛壑案前,“合二仙,寒山和拾得,你多买了一个寒山,哪有将他们拆开的。”
和合二仙虽然在傩戏二十四面具中分属正神类,多为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的和善形象。但面具浓墨重彩,木雕深刻入理,如此近距离呈现,足矣唬人。
薛壑便被震了一下,蹙眉呼出口气,低声道,“得闲,臣再去给您买一个。”
“你这些天都没入宫,说是染了风寒,朕看了你案脉,前两天就好了。”江瞻云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但今日怎么还是恹恹的,是去城郊给朕买东西又被风吹啦?”
“臣无事。是陛下方才唬了臣一跳。”薛壑笑了笑,伸手去江瞻云鬓边,拨了下面具的系绳,“别勒耳朵上,一会出印子了。”
“你这袖子……”
今日薛壑着一身宴紫色三重曲裾深衣,外套一袭玄色纱罩,色与材都是极尊贵的品质。着此类衣衫通常都是行如流水,坐如叠浪,持不了笔握不了刀,纯粹闲时休憩所穿。
薛壑去城郊买东西,一路骑马,又是重烟火之地,这会如此衣妆,显然回府特意换过。这才换的衣袍,竟已袖染尘土,生褶无数。
他方才抬手抚伊人鬓,江瞻云识得这材质最是柔软顺滑,原想贴面上去,头枕他臂,面落袖上,人入他怀中。
不想见衣不洁,只得避身退过。
袖子是入了北宫门在沧池畔的宫道上被司制碰撞所致。她在考工令处领了两个金斗,熨衣所用。
因是近来新制,同往昔不同,根据考工令所言,可灌热汤可加炭火双用,熨衣更加便利省时。
司制得此物,一路好奇来回翻看,如此撞到了本就心神不宁的御史大夫。因其中一个金斗中存了一些水预热,彼时正腾腾冒着热气。
薛壑瞬间反应过来,恐掉落中空伤到司制一行,都是些女郎,烫伤在任何地方都不好看。遂卷袖在掌,接住了金斗。
衣袖便袖角拂地,袖沿湿染,被卷处生出褶皱无数。
“薛大人恕罪。”司制眼见金斗被那般握在薛壑手中,衣衫且罢了,她咬咬牙尚且赔得起;但人伤了,她再多条命也赔不起,当下频频磕头。
“无事,起来吧。”薛壑见她们一脸惶恐,脸色煞白,扯话让她们宽心,“椒房殿储有金斗,怎还去取?”
“椒房殿的金斗一来唯陛下独用,二来精巧些。这个更大,方便熨衣裳,侧君的衣袍至多到这个月月底,都得熨出来……”
彼时,薛壑觉得自己实在多次一问,如今又得江瞻云问,垂眸不欲开口,只自顾自擦拭袖角。
江瞻云透过面具看了他一会。
寡言少语,兴致阑珊。
然额头也不烫,呼吸也顺畅,身体没病。
那是存了心病?
面具后的眼珠滴溜转了一圈,这人是九月廿八出宫回府的。
九月廿八倒退至八月中秋——
廿七温氏子弟过了丧仪头三,她给了封侯封侧君的诏书。
廿三,温氏子弟出殡。
十五青州传来捷报。
九九重阳登高,一同宴饮。
八月底他回去住了几日。
八月廿红缨在宫中,他与她同归。
八月十五在宫中过夜,她嗔他笨,说手艺最好的是齐尚,可惜了。他后半夜没理她,白日哄了他一天方好。
江瞻云恍然,廿七晨起他问是否有进步,她说差远了,然后他就回府了……
这都十余日了,还气呢?
江瞻云当即摘下面具,抓上他的手,盈盈笑道,“其实还是有进步的,下回朕让她们寻些简单的。”
薛壑愣了下,当即面红耳赤,抽回了手。
“那不许生气啦 !”
“臣没有生气。”薛壑淡淡道。
“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江瞻云耐心告罄,“让你去买饼子,豆腐脑,风干花。结果你就买了饼和我不需要的傩戏面具,面具还是乱七八糟不成套的。我让你做什么为难事了吗,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
“臣重新去买。”薛壑站起身来。
“站住!”江瞻云呵住他,“把话说清楚了。”
薛壑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册封他?你既然能让温氏子弟都死在战场上,多死一个他又怎么样?为何还要他回来?”
江瞻云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这会是同我论政还是谈情?”
“有区别吗 ?于公于私,他都该死了。”
“当然有区别。”江瞻云返身坐回大案前,平静道,“若是谈情,我八月里便同你说过了,你如今反应不觉得莫名其妙吗?若是论政,朕需要凡事向你事无巨细地讲吗?尚书台审核过,御史台没有反对,落印盖章的事,你到底在闹甚?”
一席话,堵得薛壑几乎吐不出一个字。
少时,他们针锋相对,他尚能一句句反她驳她,但今时今日他的确反驳不了一句话。她有纳侧君的权力,下召行政也无错处,所以他在闹什么?
殿中静了许久。
似被她淡淡几句反问的话,盖灭一切声息。
“你是说过。”薛壑终于重新开了口,弃“臣”不言“陛下”,一个“你”字示弱谈情,“那你要留他多久?让他挨你多近?”
话落,忽就红了眼,阵阵酸涩直涌。
江瞻云咬唇看了他一会,“不会太久,不会太近。满意了?”
“臣告退。”薛壑硬邦邦吐出三个字,转身离开。
“薛御河!”江瞻云无语望天,盯着他背影道,“你这会走了,就别回来了。”
薛壑顿了顿,没有回头,直径走了。
“浑蛋!”江瞻云随手拿了个面具砸去,候在门外的常乐天差点被击中,慌忙往边上靠了靠。
“进来!进来!”江瞻云席地而坐,踢开大案,朝常乐天招手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闹这一出!是不是有人给他灌迷魂汤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常乐天捡起面具,进殿跽坐在天子对面,“陛下在宫中,怕是没有听到这些日子外头盛传的话!”
“外头传什么?”
“外头……”常乐天娓娓道来。
外头太阳就要滚去西边,薛壑出城重新买了豆腐脑,风干花,返回的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他看着手中物什,心道,“不是太久,不是太近,但也需时日,也能亲近,或许自己该做些旁的事。”
这日常乐天没有出宫,被天子拦下抵足而眠。
“薛大人成日同您在一起,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觉有甚。但他是个人啊,动心起念后,便逃不开悲喜忧愁。”
“何论,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臣假设,假设您只是普通女郎,他也是寻常儿郎,你们自小的姻缘,两厢有情,但他在娶您之前,先纳了青梅做妾。就算他是事出有因,就算他提前支会过于您,您就真的能无动于衷吗?不气不闹吗?”
江瞻云仰躺在榻,看着帐顶的并蹄莲,十指搅动,“……朕晚间不是传话给坐寐门的守卫,不拦他了吗,他又没来!”
“陛下,坐寐门开着,北宫门关了呀。”
江瞻云猛地停下了搅动的手指,咽下“啊”字,咬住了唇瓣,心道,“那就等明日,要是明日买来了城西的豆腐脑,且原谅他。”
然翌日,薛壑没来。
第三日,也没来。
第四日,十月十五朝会,朝会后宣室殿论政,之后御史台上值,日落时北宫门下值……
月圆月缺,江瞻云都没等到薛壑重入椒房殿,便也懒得寻他,倒不是因为赌气,实乃当下有更重要的事。
十月廿五,温颐领军回京。
城郊亲迎,大营犒军,江瞻云忙得脚不沾地。
诸事结束后,宗正再上呈卷宗,乃册封侧君的事宜。
江瞻云看了半晌,将书简丢在一旁,临窗看即将入冬的天际,没有落雪的征兆,风烈日高,天清气爽,实在太适合冬狩。
“通知鸿胪寺,开上林苑,朕在昆明池设宴迎他。”——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60章
上林苑冬狩、于昆明池设宴册封侧君的消息传出来, 朝野各方反应不一。
鸿胪寺掌酒宴膳食,无论主上在何处宴饮,都可及时操办;少府掌天子私事、宗正主皇族各项内务, 多来都在未央宫内理事, 如今移到上林苑, 自该多上一份心;当下较为紧张的是期门仆射, 其总管狩猎事宜。此次乃天子登基后首次举行狩猎, 且当年又是在此遇刺,故而期门仆射在得了旨意后,可谓殚精竭虑, 从狩猎路线、所放猎物、安全布控、参猎人员、马匹、弓箭……事无巨细,样样把关。
短短数日,须发大把地掉。
这日不知是自个开窍, 还是得了高人指点,向御史府奉了帖子,来此拜见。
御史大夫如常接见他, 委实比他要镇定许多。只道是尽己职能、恪尽职守便可, 其他无需多虑, 如此一盏茶的功夫送他出府。
十一月仲冬时节, 期门仆射在御史府外擦了把额上薄汗。回想御史大夫反应,实在平静得近乎淡漠。
同在长安, 期门仆射自然闻得前两月的满城风声。
所以这是同天子赌气不予理会, 随之任之, 还是确乃自己部署得当,他无处挑错?
期门仆射看着手中这副想要让御史大夫稍稍费心修改的部署卷宗,正踌躇间,府中出来一人, 乃其护卫首领唐飞。
“我家大人让卑职给林大人再带一句话,那日他也会在的。”
期门仆射愣了瞬,反应过来。当年那场刺杀,从外围到内场的防卫,并无太大问题,唯一的关键处是御史大夫不在。
此番冬狩,他定然随侍帝侧,自然可保万一。
至此一颗心算是放下一半,拱手道,“请转告薛大人,卑职一定尽心竭力,护吾皇无虞。”
薛壑在书房。
桌案上放着一张游龙弓,乃紫檀木所致,比铁硬,似棉花轻,以鹿腱裹木,蚕丝作弦,是一张二石力之弓。
薛壑十三岁在益州边地退敌、十五岁在上林苑首次比试、后来陪在她身边每一次狩猎用的都是这张弓。
唯一一次需要弓而不曾带它走,是在承华三十三年的三月十八,他新婚那日。彼时,父亲从益州过来,他心中欢喜,让父亲给他修整弓弦,如此在父亲处放了许久,不曾带上战场。
据说他出征不久,父亲就已经修好,还另外制了两副弦,一并送到了明光殿储君手里。可惜人与弓未在一处,人去弓藏,命运折转。
它孤零零被挂明光殿高墙上,看人世变幻。
数日前,冬狩诏书下达翌日,君臣在宣室殿论政。散会离殿,江瞻云派人追上他,没说什么话,只让送还了这张弓。
薛壑不知她的意思,是要他好好表现,还是好好保护她。
他记得这次冬狩的路线,以昆明池为核心,往东南为径各三里,范围非常小,所涵地带即无高山,也无茂林,尽是草地平原,布着围网。可是说根本无法狩猎,再者她已经开不了弓,也就无法参与狩猎,潜在的危险便也小了许多。
所护之处就剩了昆明池。
所以,期门仆射纯属杯弓蛇影,操心太甚。
但薛壑能理解他的担忧,就好比自己,明明比他还清楚冬狩情形,但还是将弓试了又试,擦了又擦,这会又开始拭剑。
远程使弓,近身以剑,纵使任文职已达十余年,但他一直练得很好,从未荒废。
自初十同她吵架以来,他回来府邸,已经拔剑出鞘过数次了。
在温颐还在潼关外的密林中,在他率数十轻骑提前入关的古道上,在城郊三十里天子犒赏大军的深夜里。
他都想杀了他,也都能杀了他。
但到底忍住了,她要留着他,自有她的道理。她的恨不会比自己少,他唯一能做得就是尽力护好她。
剑身被擦得雪亮,寒芒流转,映出青年眼中戾气,随剑入鞘缓缓退却,复了平和眼神。
薛壑收好剑,进宫面圣。
入殿时,考工令也在,见他进来,白着一张脸垂首退在一旁。
显然是被君斥问责,惹怒圣颜了。
江瞻云在宣室殿接见朝臣,很多时候都是一项政务处理结束,再宣下一位。如此一旦生怒责骂臣子,可留人颜面;欢喜夸赞时,也免臣子骄纵。
极少这般,一项不曾处理完,便传下一个。这般情形要么来人事重情急,要么当事者所论之事还要再论但卡在一处,天子需缓口气。
这会显然是第二种,因为中贵人并没问他何事,急不急。只小黄门一通传,中贵人便匆匆出来请他入内。
“御史大夫何事?”
江瞻云坐在大案后,闭眼托腮,桑桑陪侍在一旁,给她按揉太阳穴。
她话语落下,幽幽睁开眼睛,眸光中带着两分疲乏后的混沌,活像一只将将睡醒的狸奴。
见到他,眼神慢慢明亮起来。
托腮的五指拢在面庞,小指正在下眼睑,无意识一屈指,拉下一点下眼皮,一双微翘的丹凤眼便成杏子一样圆。
尤似漫不经心做了一个鬼脸。
薛壑没忍住勾了下嘴角,却没让笑意爬上眼中,只开口道,“臣来向陛下讨个恩典,初十的昆明池宴饮,臣不欲列位百官中,想更官袍以戎装,随侍帝侧。”
江瞻云望了他一眼,“就这事?”
薛壑颔首。
“成,朕准了。”
“臣告退。”薛壑跪安离去。
这么点事,宴饮当天提就行,派人传个话也行,还跑这一趟!
跑来了又跑走得那么快!
江瞻云张了张口,把话咽下,碍于殿中还有其他臣子在,遂只对他背影翻了个白眼,随他去了。
“你继续说……”她饮了口茶,指了指考工令。
考工令是这场宴会中最发愁的一个人。
因为天子要求在昆明池迎接侧君,侧君势必无法坐辇、骑马,需乘舟入天子龙首船上。
可以在昆明池上航行的船只大至可开宴的龙首船,小至只能容两人用来探哨的走舸,不大不小可载百余人列队出操的艨艟都有。
任意拉出一艘装饰,都可做彩舟。
但方案出了好几回,天子总不满意,不是嫌不够有特点,便说配不上侧君。
“距离宴饮还有七八日,不若问问侧君的意思。”考工令捧着被退回的卷宗,在一旁站了半晌,想出这么个主意。
“朕本想给他个惊喜的。”江瞻云叹了口气,“也成,你去问问他吧,按他的意思,总归要他喜欢才是。”
没几日,长安城就都知晓了。
天子为温侧君专门打造了一艘彩舟,有说是黄金舱琉璃窗白玉阶,有说船帆是天子花了许多时日亲自刺绣完成,有说船桨是他们初遇时的一棵树上截下的枝,还有说天子直接赐给他一座龙首船,容得彼此欢愉……说什么的都有,汇作戏文可演上好几回,回回都是竹马绕青梅,卷卷皆是有情人做快乐事。
直到初十这日,銮驾出禁中前往上林苑,夹道的人群中还在窃窃私语。
薛壑替了楚烈的位置,骑马行在御辇畔,忽就心生后悔。
——出宫时,江瞻云原邀他共辇,但他禀“却辇之德”婉拒了。
而眼下,议论天子和侧君情深意重的十句话里,总有三四句提起他,对他指指点点,偶尔还投来一两处遗憾的、同情的、仿若还带着几分嘲弄的眼光。
幸得未多久出城上了官道,路途清道过,只余朔风呼啸,再无人声嘈杂。
但又很不幸,未多久便抵达上林苑。昆明池西尽头,停着传说中的彩舟,而君臣则在池东的龙首船上。
龙首船其高可与天相接。
三层顶上展凤盖,竖华旌,迎风烈烈;二层楼中设席摆宴、歌舞预热;下层甲板上,搭起了通天彻底的帷幔,尤似海上浮殿一般。
按照少府卿所制流程,天子在甲板船头迎候侧君,后同至二楼饮宴。
十一月冬日里,纵然日头不错,但池上风大,水生寒气,哪个敢让天子这般露天迎风等人?
只能是她自个提出的。
至此,朝臣百官十中七八,都确定了天子厚爱侧君,温门权盛如鼎。
“陛下,距离吉时还有一会。”少府卿看了眼即将到头顶的太阳,躬身道,“您且去浮殿稍坐。”
浮殿既设在甲板上,乃取甲板之便利,仿内室殿搭出高台御案,只是九重阶成了三重阶,丈地高台只剩一半。
如此天子步台阶,上高台,落座在御案后。身后左右是桑桑和文恬,案前左右是庐江和薛壑。
台下还分两列设席,左首温令君领文官入席,右手卫尉薛允领武将落座。
君臣坐毕,中贵人放下高台帘幔,遮挡寒风。薛壑本站得稍前,帘幔落下来,将他隔在外头。
他并不介意,若说有危险,此刻在前头,而她在他身后。
“你进来。”帘幔后传出她的声音。
薛壑回首望去,时光倒转,回到少年时。
明光殿政事堂中,有一张挂了近三年的帘幔。
两人隔帘幔、隔时光对视。
薛壑强压许久的戾气重新升起,纵是隔帘相望千日,纵是少年不识情滋味,但他们也是相爱的。
【你们年少彼此有情,爱过便不枉此生。】
去岁,她亲口说的。
薛壑有些恼,转身不进去,眺望涟漪荡漾的湖面。
“进来!”她也带了些恼意。
薛壑掀帘进去,堪堪踏入一步,一个炭盆就被她踢过来。没控好力度,炭盆撞在他腿上。但无碍,他身上披了厚厚的披风,披风下戎装皂靴,一点洒出了火星子,伤不到他。
江瞻云也不看他,当下站在御案后,案上铺了一卷空白书简。她脱了玄朱双色的狐裘,右手握笔,左手揽袖,微微俯身,低头书写。
薛壑离她有半丈远,看不清她落笔的具体内容,但看见书简一侧放着一枚簪子。
一枚鹤纹一字簪。
是温颐的。
是温颐当年及冠时,她送给他的。
四月温颐出征,她们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她还说,“朕为你保管,待你归来,朕为你束发佩簪。”
他听得很清楚,一字未错。
薛壑回转身来,背她而立,帘幔浮动在眼前,炭盆丝丝暖意在弥漫。但他的脸色却愈发难看,本就锐利的鹰眼似淬了冰。
他实在想不出,她为何还要留着温颐?
留着他,今日为他佩簪,明日邀他伴驾,后日点他侍寝……没有必要,他没有活着的必要,她更没有受委屈的必要。
淬冰的眸光淬成毒。
他左手握拳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右手随帘幔的打开,随钟磬声起,随彩舟轮廓渐入眼眸:
花梨木的舟身,船头鹤首,船末鹤尾,木兰作槛,桂枝为楫,缓缓驶来。
鹤字玉簪,鹤舫彩舟。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他怎么配的?
薛壑右手持剑,拇指推开了剑鞘,露出一寸寒芒,随日光一起跌入江瞻云眼中。
“御河!”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轻又低,却唤得他头皮发麻,人若生幻。
她从未这样喊过他,他从未听到过。
他回首看她,散了一身杀意,褪尽了眼中怨恨气焰,似不敢在她鲜有的温柔声中逞强作怪。
但见她搁笔走来,抓上他的手腕,将剑重新推入鞘。
她卸了他的剑放在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看逐渐清晰的彩舟,看北风拂水,浪涌如雪。
垂地的广袖下,一支柔荑伸出来,伸入他披风内,握上他指尖,缓缓蜷入他掌心,用力汲取温暖,“我不会忘记的,那年的泾河水,特别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