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林川一声令下，车间里临时搭建的，用数根巨大圆木做支架的土制龙门吊，开始缓缓转动。


    粗大的麻绳被绞盘拉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个重达数吨，通体黝黑，散发着金属蛮荒气息的水压机主油缸，被一点一点地，从地面上吊起。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巨大的油缸，提到了嗓子眼。


    这可是他们“百日维新”计划的“心脏”，是整个兵工厂未来的希望，要是有半点闪失，所有人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稳住！慢一点！”


    赵铁根亲自在下面指挥着，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巨大的油缸，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最终，被稳稳地，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那台“混世魔王”的巨大卡盘上。


    “哐当”一声闷响，整个水泥床身，都微微震动一下，但随即就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好！”


    周平在一旁看得暗暗点头，这水泥床身的稳定性，果然名不虚传！


    接下来的装夹工作，就耗费足足半天的时间。


    为了保证这个庞然大物在旋转时的绝对同心，周平和他的学生们，拿着千分表和水平仪，从各个角度，进行了上百次的测量和调整。


    每一个螺栓的上紧力度，都用自制的扭力扳手，控制得毫厘不差。


    当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但整个车间，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离开。


    所有人都围在“混世魔王”的周围，准备见证这最关键，也最激动人心的一刻。


    “林所长，可以了。”


    周平擦了擦额头的汗，做出最后的确认。


    林川点了点头，他走到那台凝聚了所有人智慧和心血的“混世魔王”前。


    他没有急着开动机器，而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冰冷而又粗糙的水泥床身。


    从一纸图纸，到一个疯狂的想法，再到眼前这个钢铁巨兽。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经历多少艰难险阻，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清扬！无关人员退到十米以外！”


    “开动机器！”


    他猛地合上了电闸！


    “嗡——轰隆隆——”


    “混世魔王”苏醒了！


    这一次，它带动的，不再是几十公斤的废炮管，而是重达数吨的巨大油缸！


    整个机器，发出了比之前沉重数倍的轰鸣声。


    巨大的油缸，在主轴的带动下，开始缓缓地，但却无比平稳地旋转起来。


    地面，在微微震动。


    空气，仿佛都凝固。


    “开始粗镗！”


    林川握住操作杆，将那根特制的，比成人手臂还粗的加长镗刀，稳稳地，送进油缸那黑乎乎的内孔之中！


    “铿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响彻整个车间！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行云流水的切削。


    而是沉重、费力，仿佛两头巨兽在互相角力的嘶吼！


    被水力锻锤锻造过的合金钢，其硬度和韧性，远非普通炮钢可比！


    一串串粗大、炽热、泛着暗红色光芒的铁屑，被镗刀艰难地，从内壁上撕扯下来，掉落在地。


    林川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


    他的双手，稳稳地握着操作杆，眼睛死死地盯着不断跳动的仪表盘，感受着从机床传来的每一丝细微的震动。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枯燥的过程。


    粗镗，就整整持续两天两夜！


    所有人都实行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


    李云龙和刘振华，干脆把铺盖都搬到车间，困了就在旁边打个盹，醒了就继续盯着。


    两天后，粗镗结束。


    油缸的内孔，已经被扩大了整整一圈，但表面，依旧是粗糙不堪，布满刀痕。


    “接下来，精镗！”


    林川换上一把尺寸更精密，刀头角度更刁钻的精镗刀。


    机床的转速调高，进给量调低。


    新一轮的加工，再次开始。


    这一次，切削声变得轻快许多。


    被切削下来的铁屑，也变成银白色的，细密的丝线。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


    精镗结束，油缸的内壁，已经变得相当光滑，尺寸，也已经非常接近最终的要求。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最后一步！”


    林川的眼中，布满血丝，但他的精神，却亢奋到极点！


    “珩磨！”


    他换下镗刀，装上一个他亲手设计的，造型奇特的珩磨头。


    那是一个可以调节涨开角度的金属骨架，上面镶嵌着数条用最细的刚玉磨料制成的“油石”。


    “给油！”


    随着他一声令下，特制的，混合煤油和机油的磨削液，被源源不断地浇入油缸内孔。


    珩磨头，带着油石，开始在油缸内壁，做着高速的旋转和往复运动。


    “嘶啦……嘶啦……”


    声音，不再是刺耳的切削声。


    而是一种绵密、轻柔，如同春蚕食桑般的，细微的摩擦声。


    这是最后的“抛光”。


    是在用微米级的精度，去雕琢这颗工业的心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林川终于关闭了机器。


    “混世魔王”那巨大的轰鸣声，缓缓停歇。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拿布来！”


    林川的声音，有些沙哑。


    几个战士立刻上前，用干净的棉布，蘸着煤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油缸的内壁，将里面的油污和磨屑，全部清理干净。


    当最后一块棉布，从油缸里拿出来时。


    当油缸那崭新的内壁，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众人眼前时。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一个年轻学员的嘴里发出。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


    只见，在车间明亮的灯光下，那巨大的油缸内壁，竟然……竟然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着所有人的倒影！


    光滑！


    平整！


    光可鉴人！


    那已经不是金属，那是一面用钢铁铸造的，完美的镜面！


    “快！快！测量！！”


    周平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他的学生们，拿着各种他视若珍宝的德国制精密量具，疯狂地冲了上去！


    内径千分尺！


    气动量仪！


    他颤抖着手，将探头伸进油缸内。


    一遍，两遍，十遍！


    他从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进行反复的，交叉的验证！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周平，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终于，周平放下手中的量具。


    他抬起头，环视着众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师！怎么样？”王涛焦急地问道。


    周平没有回答他，而是猛地，将手中的那份记录着最终数据的报告单，高高地举起来！


    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宝！


    “你们……你们自己看！”


    他的声音，嘶哑，却又充满无与伦（伦）比的骄傲和狂热！


    王涛一把抢过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


    报告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水压机主油缸内孔精加工检验报告】


    【内径尺寸公差：+0.005mm ~ -0.003mm】


    【圆度误差：0.004mm】


    【表面粗糙度：Ra 0.02】


    “我的天……”


    一个专家组成员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梦呓般的荒诞。


    “0.01毫米的公差……我们不仅做到……还……还超越它一倍……”


    “这……这已经不是A级标准……这是……这是德国克虏伯工厂，专门用来制造潜艇耐压壳和战列舰主炮炮管的，最高级的，特S级的加工精度啊！”


    轰！


    整个车间，在寂静了三秒之后，瞬间爆发出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成功了！


    最关键的，最核心的，最不可能完成的部件，完成了！


    李云龙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林川，激动得语无伦次。


    “林兄弟！我的亲兄弟！你……你他娘的真是神仙下凡啊！”


    刘振华也是眼眶通红，他拍着林川的肩膀，重重地，说不出话来。


    周平，这个严谨了一辈子的老科学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靠在那冰冷光滑的油缸上，像个孩子一样，老泪纵横。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冰冷的机械零件。


    而是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那颗正在被重新点燃，即将爆发出无穷力量的，钢铁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