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亡魂
作品:《病柳折腰记》 宁弈独自领着沈荜往屋内走。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檀香飘入心脾,屋内陈设有些发旧,但胜在干洁透亮。
沈荜见宁弈是将自己领到他的房间,顿感不自在,眼睛瞪大不吭声,进屋后连步子都迈得小些。
“阿荜妹妹先在此稍后,待我去取一些药膏来。”宁弈扶着她的肩坐下。
沈荜听言颔首低眉,先前还强迫他唤着,方才在甄夫人屋内听到他那一声“阿荜妹妹”还来不及反应,此时又听到后却溢出害羞,面前的人没有表露半分怯意,于是她假装不在意般敛神,乖乖应下。
她抬起右手看着包扎的金绸手帕浸成红绸,鲜血已经止住了,想着应该无甚大碍。
沈荜坐立难安,尴尬到僵硬抬眼,漫不经心地瞅看四周,眼球突然一亮,见桌上有一个土偶小娃娃。
玩偶作俏皮女娃模样,手撑一把莲叶碧叶伞,嘴角憨笑逗趣,可爱又灵动,耳边还挂着两粒翡翠珠边耳环。
沈荜忍不住走近,小心地拾起,原本用颜料涂画的赤绿相间外衣和乌黑的头发有些褪色,索性就给胖呼呼的小娃娃外面套了一件明黄绿萝裙。
她扑哧笑了一声,这个磨喝乐当初是她送给宁弈的,又怎么不认得。
旧事旧物涌上心头。
想到那时,正是认识宁弈的第一年冬,又遭逢甄莲传来死讯,宁弈整日闷闷不乐,一向专心从学的他课上游神开小差,还被赵阁抓个正着。
沈荜才发觉的他不对劲,想到马上到他的生辰,于是找来精通制作泥塑玩偶的手艺人,教自己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磨喝乐。
她本不精通手工作品,手拙生疏,起初做了好几个都很不满意,磕磕绊绊很久才心满意足地举起现在手里捏的这个俏憨小人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保存着,还给这个小泥娃娃穿了件合身的衣裳。
沈荜一想到宁弈用着古板严肃的表情给这个小泥人套上这件衣服就忍俊不禁。
沈荜正掩嘴嗤笑,宁弈拿着一个青色瓷瓶走了进来,又立马收住笑容。
笑意就只晚一步收敛就被宁弈看了去,见她盯着那个磨喝乐傻乐,他瞬间懂她为何发笑。
沈荜道:“小弈哥哥还留着我送你的‘小彩’呢?”
“小彩”正是他们给这个泥娃娃取的名字。
“阿荜妹妹一片心意,岂能拂逆。”宁弈走近,拿过小娃娃放下,轻舒道,“先来擦药罢。”
沈荜又坐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拆开包住的伤口,划痕狰狞可怖,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开。
原本以为是小伤,没想到还挺严重,宁弈顿时皱眉,一语不发,轻轻地讲药膏抹在沈荜手背。
女孩见眼前的人神色严肃,想着他定是内疚自责,缓解一番道:“啊哈哈,其实一点不疼,啊——”蓦然间那药膏沾上伤口没忍住喊出声,但她依旧努力憋着,“……小弈哥哥别担心,皇宫内多的是灵丹妙药,我回去让徐太医给我拿点上好的金创药便好。”
“是我没保护好你。”男人捏着她的手指,轻吐幽兰。
沈荜摇摇头:“只是意外。”
她脑中如狂风般暴烈卷过,想着用什么话题轻飘飘揭过去,使劲儿想出一句,“甄夫人的右手......”
说完她就后悔了,真想一巴掌扇在嘴边,提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宁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甄莲小指处的赘生指,见他停住动作,不知欲言还是在思考什么。
沈荜以为他不情愿提这事,遂摆手。
“是我冒犯了,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沈荜无意戳中他的伤心过往,要是此刻还逼着别人说,那也太不是人了吧。
这次换宁弈摇头:“没什么不能提的,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他目光深邃,“从我记事起,母亲也一直因为这根异指招人白眼,大家说她是克亲克友,甚至还说她是不详灾星,但母亲豁达开朗,从不在乎别人的毁誉,唯独有一次......”
他话说一半顿住,单手握拳,用力捏着瓷瓶像是要将它震碎。
女孩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眼神望着他幽暗双眸像是在说:你若不想说就不说。
宁弈整理好情绪道:“那是一次宫廷夜宴,他第一次带母亲参加如此隆重的盛宴,母亲自然也高兴,精心整理了两日的穿戴,敷上最美的罗妆,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对自己的外着这般上心,见她开心我也觉得甚是欢喜,但......”
他停下话音,沈荜就已经明白故事的走向:“那些达官贵人见她体有异状便嘲讽、讥笑甄夫人。”
宁弈点点头,那日的画面仍记忆犹新,他明明见着母亲欢快出门,却又如同茄子打霜一般低落着回来。
在他印象中,平日里甄莲明媚爱笑,再苦再难熬熬也就过去了,幼小刚记事的他第一次见母亲蒙着被子泣不成声.......
因为她的自尊、体面,被人踩得稀碎蹂躏在地。
沈荜面容甚微,完全能领悟甄夫人那日的切骨之痛,有时候自己揭过的伤疤不意味着可以成为任人嘲弄的笑柄。
就像她虽贵为齐悦尊贵荣耀的长公主,也会有人明里暗里议论她是“药渣命”、“瘟神胎”。
无论出于嫉妒亦或是排挤,那都是恶意,扎穿人心的恶意。
但她每次听到就装作耳聋眼瞎,不断安慰自己有至亲至爱的人在身边足矣,再加上身为齐悦长公主,已经受了无上荣宠,也懒得寻事生非。
这一身病骨,教会她乐事、悲悯、敬畏和同情。
但甄莲不一样,亲近的人寥寥无几,枕边人又视她如草芥,可想而知,她的内心极度煎熬。
再坚韧如蒲苇的人也会被这些打击和讥笑折断苇筋。
“泣血化琥珀,柔情裹锋芒。”沈荜语气温柔似水,“甄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作为一个母亲更加不易。
......
正说着,房外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唤打破二人对话——
“阿荜!”
沈荜听这熟悉的嗓音连忙迎了出去,王远之远远地连叫两声。
女孩凑上去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甄夫人还在休息。”
王远之立马捂住嘴,眼珠子左右翻滚,轻声道:“对不起,我有事找你,刚急匆匆进宫没寻到你,下人说你出宫来宁府了,我一情急就……”
说完,王远之点首对站在沈荜身后的宁弈表示歉意。
男子微微摇头,见二人亲密无间,心里燃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失落和燥意。
“你先等一下,待我去甄夫人房中取一下针后再说也不迟。”
沈荜本计划着过了两刻就去为甄夫人取下银针,刚刚与宁弈在房中交谈的时间算下来也差不多了。
她拦住二人的步子:“我一人去便好,人多闲杂,莫要扰了她。”
......
见沈荜亲手轻脚走进房内,王远之又将目光投向宁弈,不怀好意般开口:“你都把我们家小阿荜拐到你府中了,啧、啧、啧!”
“公主宽厚,特来看望家母,此乃阖府之幸,还请王将军慎言。”
“哎呀,你说你,我不过就逗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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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上纲上线。”王远之目色发亮,继续不着调道,“你我当初的约定已经达成,今后也不必再屈居人下,若是你好好待阿荜,我很看好你小子!”
她调笑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宁弈,再怎么说也在军营中一起呆过两年,当初他拿着那个磨喝乐整日把玩摩挲,王远之早就看透了他那点心思;只是眼下齐悦朝局不稳,沈荜一心铺在家国大事上,尚且看不清沈荜所思所想。
不过观二人情谊深厚,王远之觉得,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女孩推开房门,走近茫然地看着两位:“聊什么呢?”
“没什么,在说这都秋天了,怎闻到了春意新绿的生发之意。”
王远之说着,抬眼意味不明地望向宁弈那个方向,见那人面色如常故作镇定,嘴角压不住地笑。
沈荜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努了努鼻子使劲嗅,心道,哪有什么新绿生发,她这个姨姥姥整日油腔滑调。
“你方才是否想要禀告宁策吾一事?”沈荜问。
“啊对对对。”王远之一本正经,“我的人一路追踪他出城,到了敬天崖边,本以为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拿下,谁知道,他自知走投无路,只能弃马而逃,最后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王远之边说边观察宁弈的神色,这位再怎么说也是他父亲,如今惨死,很难摸清他内心作何想法。
“我的士兵顺着敬天涯下的河床沿河寻找,恰逢近日雨水连天,常人尚且艰涩难行,一个负伤老残,只怕是九死一生。”
宁弈却道:“未见尸首,难以定论。”
沈荜点点,准备开口喊“芝姐儿”但转念一想宁弈还不知道王远之身份,改口道:“王将军定要交代下面的人仔细搜查,不能放过任何一隅。”
王远之点头。
……
沈荜抬头望着天色也不早了,叫来银翠准备起驾回宫。宁弈原打算将人能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再走,沈荜想着宁弈家有老母,且疾病缠身,还是不愿麻烦令他分心。
王远之当然是跟着沈荜一起走了。
宁弈知她心意也就不再劝留,只能远远望着两人离开。
-
马车内,沈荜和王远之同坐一处,不过絮叨些日常。
不知哪来的一声巨响,“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出掉落。
车马剧烈摇晃,马儿嘶鸣冲天,车外一片哀嚎尖叫。
王远之稳住沈荜的身子,免得她磕到碰到。
“公主,前方群民纠集,恐要绕路而行。”银翠在车外道。
“发生了何事?”沈荜问。
夜色渐临,街市虽繁华热闹,但地上仍有些漆黑难辨。
居然有人大喊道:“杀人了!”
“啊!快跑,快跑!”
“......”
听着外面仓皇喊叫声,沈荜和王远之四目相对,连忙下车。
与四处流窜之人不同,二人反而走向那具尸首。
直到靠近之时,王远之弯膝蹲下,死者是唇周流血,面色乌青,双目圆睁,她借着火折子缓缓移动,微光照在那人脸上终于看清——
“是她——竟然是谷娘!”
“芝姐儿认识死者?”
“不过是今日在街上随手搭救的一位苦命女子!她从图兰逃难来,为亡故两亲凑棺材钱去花楼卖唱,被令世显那小子调戏折辱。”
谷娘面色凄凉,气息全散,衣着如同清晨那样破烂不堪。
沈荜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火光看到女子手臂上一抹刺眼红。
“血鸢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