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6


    记忆闪回。


    因为值夜班，沈清圆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才到医院。


    她从挨着急诊楼的小北门进去，整个人还有点昏沉。好巧不巧，一辆救护车火急火燎地钻进北门，在急诊楼前堪堪停住。


    车上下来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还有陪同的家属。


    沈清圆走到近前的时候，余光捕捉到病人家属的侧影，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她下意识转头。


    救护车上跟着下来的家属是昨天晚上带母求医的中年男子。


    而担架上的正是昨晚摔伤胳膊，现在已然不省人事的老太太。


    她说服自己只是巧合。昨天晚上，老太太状态还是很好的，除了脱臼。年纪大了，总有不测风云。


    这样想着，一下午却是心神不宁，被带教老师点名骂了一次。


    终于忍不住，寻个休息的空当，找急诊那边相熟的同事打听病人的情况。


    沈清圆记得病例上的名字：王素珍。打听起来并不费劲。


    “是tSAH，下午转到神经外科，我刚问了下，没救过来。”


    tSAH，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由颅脑外伤导致血液进入蛛网膜下腔的急症。


    沈清圆大惊，“怎么会，什么时候颅脑损伤？”


    “昨天晚上吧。来得太晚，哎，要是早点来说不定还能救回来。不过也说不准，你也知道，这个病本来诊断起来就麻烦，影像学上有时毫无表达……”


    同事的话渐渐渺远，在沈清圆脑海中生成空谷一样的回环，声波一圈一圈，渐渐湮灭。


    -


    原来，她说曾有病人因她而死，是这么一回事。


    “我努力回忆，当晚，病人的确有意识不清的嫌疑，但家属声称那是老年痴呆症。”沈清圆续道，“我清楚记得询问过家属是否有其他伤处。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叶初阳道：“一桩悲剧，你不能揽在自己头上。事情应该到此为止。”


    沈清圆幽幽叹息，“到此为止？你低估了一个孝子的偏执。”


    接下来的半年内，沈清圆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


    孝子堂而皇之地到门诊声讨、谩骂，跟医院保安冲突，在沈清圆上班的路上拉横幅控诉，在医院门口发“举报信”传单。甚至尾随她到住的地方骚扰……


    官司在打，举报信在写，诋毁她和医院的行动一日复一日，锲而不舍。


    丧母的伤痛化作孝子永不停息的战斗力。


    他的逻辑简单直白：我带老娘来看病，第二天老娘就驾鹤了，说明你个小丫头片子延误治疗，葬送一条人命。人命关天，你倒还堂而皇之地坐在这儿，当什么也没发生？


    时至今日，这一段记忆沈清圆反而记不太真切了。连那位孝子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可能这就是大脑启动的自保机制——因为太痛苦，所以要加速忘掉。


    她不想把所有细节都回忆起来，只想用简练的语言说个大概。能理解的人自然会理解。


    叶初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怔忪后，他拧眉怒道：“报警，这样胡搅蛮缠的无赖，警察不处理他吗？”


    “左不过批评教育，闹得厉害了，拘留几天。放出来再接再厉。”沈清圆平静道，“而且，三人成虎。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坚持，那么，周围的人会渐渐去想：他一定有些道理。而且，为母亲奔走声讨，孝子的名头愈发响亮。大家都喜欢孝子的。”


    同期进医院的规培生渐渐不太跟沈清圆来往。怕麻烦沾到自己身上。尽管医院对沈清圆当晚的诊疗做了一次审查，并未发现任何不合规定和诊疗规范的地方。


    她继续留在医院，但处境尴尬。


    有一阵子，孙至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和支撑，后来……算了，不必再提。


    那阵子，抑郁、焦虑、失眠接踵而来，沈清圆的工作也受到影响，她勉力支撑。一次手术，她失手切断病人大血管，幸好主刀医生紧急救治，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绷着的那根弦再也支撑不住，连沈清圆也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做医生。她身上一定有一些大bug，不然不可能踏入职场两年，就碰上这种倒霉的事。


    她辞了工作，跟孙至分手，灰头土脸地回了辰阳。


    “你看，天之骄子，要跌落神坛也不过半年的光景。”


    叶初阳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是一种深切的悲悯、心疼。他没想到她会经受这些。天之骄子沈清圆不应该被拉到污泥里。


    籍籍无名的时候，他也听了很多轻蔑的话，但是那不一样，程度不一样。她受到的污蔑和质疑是毁灭性的。尤其对心高气傲，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沈清圆来说。


    心里有强烈的冲动，想把她护在自己怀里。他张开双臂，不由分说，把她拥在怀里。


    紧紧的，牢牢的。


    -


    忽如其来的拥抱让沈清圆愣了一下。


    “没事啦，这不都过来了吗？”她倒反过来安慰他，拍拍叶初阳后背。


    沈清圆咧嘴笑笑，事不关己似的，在他肩头说：“当然，我是少数比较倒霉的那一种，不是所有天之骄子都会跌落神坛，你肯定不会。”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个圈子。”良久，叶初阳缓缓道，“要跌落神坛，一个晚上够了。”


    难得这个时候他还保留幽默感。


    沈清圆笑笑，在他怀里挣了一下。今天怎么了。抱来抱去的。当然，是她开的头。有些占男顶流便宜的嫌疑啊。


    情绪被人承接跟孤独饮下是完全不一样的，像艰难的旅途里有了一个同伴。一个人独自撑久了，的确会累。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好朋友。”她说。


    少年时的情谊，经年累月，死灰复燃。再相遇，朝夕相处，互相支持。是好朋友啦，不是吗？


    还有，好朋友的胸肌真的挺厚实。温暖的，有力量感。


    他轻轻叹息，无奈似的，“沈清圆，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那就快点好起来，让我这个前骨科医生更有成就感一点。”她说。


    她用的是“前”字，没说将来的事。将来，大概率不做这一行了。


    “你也好起来。”他说，“好吗？”他说的是失去心力、勇气、梦想的那个沈清圆，把这些都越过去，重新找回自己。


    “放心，我会的。实在不行找个男人嫁了。”她想起规培女医生们开的玩笑。也行，日子怎么着都能过。真要嫁，也不至于嫁不出去吧。


    他松开手臂，眼睛盯住她的，一瞬不瞬。


    “那，不然你考虑考虑嫁给我吧。”说完，他也觉得有点突兀，找补了一下，“我是说，实在嫁不出去的话。”


    “怎么喝酒的是我，醉的是你啊。我怎么可能嫁不出去？”沈清圆晃晃脑袋，露出白牙，笑了。


    他的重点是“嫁给我”；她的重点是“嫁不出去”。


    酒精让人松弛，好像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本来就没有。


    完全是脱口而出，跳过一些中间必要环节，直接“求婚”听上去确实像玩笑。


    叶初阳也笑，有点尴尬了，他站起身，背向沈清圆，踱着步，思忖再说点什么。


    话都说到这儿了，氛围也烘得差不多。男人在这种时候好像得有点冲劲啊。


    这样做着心理建设，叶初阳斟酌着说：“当然啦，我知道跟我在一起压力挺大，毕竟你的老同学挺受欢迎的。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其实，我对你还是有好感的，不止好感。沈清圆，我、我喜欢你……”


    他转过头去看她，整个人绷着，双手攥拳，手心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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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张。箭发出去，弓还绷着。


    一如当年“尾随”沈清圆回家的那个夜晚。太郑重其事，对答案又没有信心，大考的前夜都没有这么紧张。


    脸色由紧张慢慢舒缓，他唇角扬起来——


    沈清圆已经打横躺在沙发，微张着嘴巴，闭着眼睡过去了。红酒杯滚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已经空了。


    太累，精神由太紧张到松弛，加上酒精作用，说睡就睡过去。


    他无奈地遥遥头，不确定自己刚才的表白有没有进到她耳朵里。


    算了，来日方长呢。


    -


    隔天一早，沈清圆从沙发上迷迷糊糊醒过来。身上盖着的毯子滑到地上。


    最后的记忆好像是她说大不了嫁人，叶初阳说嫁给他好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氛围蛮愉快，当然是开玩笑。应该是开玩笑吧。


    还有一件事。


    她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新消息。


    总算松了口气，小超说昨晚在地库昏倒的大叔已经做完手术，挺成功的。


    小超还说，家属对他千恩万谢，要亲自登门致谢。


    “救人的是沈姐，垫钱的是阳哥，我就是出点力，感觉太受之有愧……”


    不过毕竟叶初阳身份特殊，他要是应了这些感谢，消息传出去还挺麻烦，索性让小超都担着。


    叶初阳回他：超哥辛苦了，今天给你放假，睡够了再去片场。


    时间是早上8点钟。


    至于他，已经早起赶工，在片场候着了。


    沈清圆一时有些迷惘，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叶初阳的套间里。


    她！在！叶初阳的房间！


    完了完了，你们娱乐圈的事别带我玩儿啊！


    一想到狗仔和狂热粉丝彻夜蹲守在附近，有时甚至有私生粉试图混迹进来偷拍，沈清圆后背冷汗直冒。


    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嗡鸣震动，沈清圆下意识去看，屏幕上跳出来的名字吓了她一跳。


    这个人，怎么像她肚子里的蛔虫？


    缓了一会，她滑了接听键。


    “醒了？”略沙哑的声音，带出慵懒的磁性。


    沈清圆脑子飞转，斟酌措辞。


    “那个，昨天……”


    “嗯？”


    “不好意思啊，我可能喝醉了，睡在你沙发上。”


    “嗯。”电话那边，叶初阳唇角斜勾，淡笑，“睡得还好吗，沈医生？”


    “还好还好。”她心虚，“那你昨晚……”


    “我又开了间房。放心。”


    男明星还是很守男德的。前有“月光剧本”后有“教台词”，词穷时辩解起来就显得离谱。


    要是被偷拍到跟女医生共处一室，待了一个晚上，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不能不防啊。


    沈清圆呵呵地笑，放下心来，“真不好意思啊，你说你也不叫醒我，又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沈医生休息得好最重要。”叶初阳也笑，不确定昨晚的话，她还记得几成。所以笑得格外浮夸。


    收了线，沈清圆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想想还是快速回房间洗漱了，换了身衣服。


    小超不在片场，她也不到，老板单枪匹马地在外讨生活，有点说不过去。还是上赶着过去服务吧。


    结果没过几天，这事儿还是被人捕捉了去，在自媒体上发出来。自媒体上能出来，离热搜也就不远了。


    叶初阳打电话给公司，让把热搜压一压。


    “又不是坏事，燎哥出钱出力，救了个人。这可是大好事啊。公司还省了宣传公关费，大家都乐呵着呢。”


    公司分管宣传的总监杨瑜不太能理解。叫叶初阳“哥”不是年纪大小的问题，而是基于在公司的地位，连大老板也亲切地叫叶初阳一声“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