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最后那个“杀”字,如同一块万年玄冰,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姚广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遗憾,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


    他知道,当眼前这个男人真正下定决心时,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能做的,只是最后的、也是最徒劳的确认。


    “王爷……当真再无回旋余地?”


    “回旋?”


    朱棣冷笑一声,走回书案后,拿起一方镇纸,在手中缓缓摩挲着,眼神冰冷,


    “道衍,你我相识数十载,当知我朱棣的脾性。


    我做事,从不让心中有憾。


    留着他,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发作的脓疮,本王……睡不安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本王要的是一个万无一失的江山,不是一个需要靠‘假货’来粉饰的太平。”


    姚广孝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相劝。


    他知道,再劝,就是逆鳞了。


    他只是低声问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本王会亲自动手。”


    朱棣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寻个干净利索的地方,给他一个痛快。


    也算是全了本王与他那‘侄儿’的一面之缘。


    至于他那个小妹妹……孤苦伶仃,活在世上也是受罪,便寻个好去处一并葬了去吧。


    也算是我朱家,对得起他们兄妹了。”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残忍。


    姚广孝心中一颤,他知道,朱棣这是为了求一个绝对的“心安”。


    他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王爷,何时动手?”


    朱棣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淡淡地说道:


    “等天一亮,就动手。”


    夜,深了。


    陈玄所在的寝殿里,却灯火通明。


    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菜肴,山珍海味,水陆俱陈,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佳酿。


    这是姚广孝亲自吩咐人送来的,美其名曰:为“陛下”压惊。


    可陈玄看着这满桌的珍馐,却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断头饭吗?


    朱棣的态度到底如何?


    这位雄奇伟略有着丰厚野心的帝王到底是如何想的?


    刺激的出现真的能引起历史的变化吗?


    他坐在桌边,身旁的小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好吃的,小脸上满是新奇和喜悦。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立刻幸福地眯成了月牙。


    “哥,真甜。”


    “嗯,甜。”


    陈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喜欢就多吃点,以后,我们天天都有好吃的。”


    他说着谎,心中却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知道,自己没有“以后”了。


    从朱棣书房里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一个巨大的变数,活在这个世上。


    怎么办?


    他疯狂地在脑海中思索着破局之法。


    逃?这皇宫戒备森严,自己插翅难飞。


    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求饶?朱棣那种雄主,岂是三言两语能够打动的?


    所有的路,似乎都已经被堵死了。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蜘蛛,缓缓向自己逼近。


    唯一的希望,就是等。


    等到明天天亮,或许……事情能有转机?


    陈玄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可笑又可悲。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


    他抱着妹妹,给她讲着自己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声音温柔,眼神中却充满了绝望。


    天,蒙蒙亮。


    清晨的寒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入陈玄的鼻腔。


    他很平静,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当死亡已经成为定局时,恐惧反而会消退。


    他甚至还有闲心想,不知道自己死后,这个有趣的灵魂,会不会再有机会穿越一次。


    两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面无表情地推开殿门,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哥……”


    身后,传来了妹妹带着哭腔的、梦呓般的呼唤。


    陈玄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自己会彻底崩溃。


    他咬着牙,迈开了脚步,跟着两名锦衣卫,走出了这座囚禁了他一夜的华丽宫殿。


    他们没有走向天牢,也没有走向刑扬,而是一路向着宫中一处偏僻的角落走去。


    显然,那位摄政燕王,想让他的死亡,也像他的出现一样,无声无息。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奉天殿前那片巨大的汉白玉广扬时——


    “燕贼!还我陛下!!”


    一声凄厉的、饱含着血泪与愤怒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划破了皇城清晨的宁静!


    陈玄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奉天殿门口,已是乱作一团。


    数十名穿着旧朝官服、甚至有人身着孝服的文臣,如同疯了一般,冲破了外围士兵的阻拦,形成一股悍不畏死的人潮,向着正准备上殿的朱棣,汹涌而去!


    “护驾!护驾!”


    朱棣身边的亲卫们大惊失色,立刻组成一道人墙,将那些文臣死死地挡在外面。


    扬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推搡、拉扯、怒骂声、兵器出鞘声,响成一片。


    “朱棣!你名为清君侧,实为谋大逆!枉为人子,枉为人臣!你不得好死!”


    “我等深受国恩,今日便血溅于此,以谢陛下天恩!”


    “还我陛下!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陈玄和押解他的锦衣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远处那混乱的一幕,心脏狂跳。


    他看见,被亲卫们簇拥在中央的朱棣,身穿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脸上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的权威,在这一刻,正遭受着最直接、最激烈的挑战!


    “拦住他们!”


    朱棣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咆哮。


    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陈玄这边,这些臣子突然冲出是巧合吗?


    朱棣最是疑心病重。


    挥手叫手下锦衣卫将陈玄带至一旁隐秘。


    他自己迎了上去。


    而在那群冲击人墙的文臣最前方,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却如苍松般笔直的老者,正是方孝孺。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朱棣,那眼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方孝孺!”


    朱棣显然也认出了他,怒极反笑道,


    “好,好一个忠臣!


    朕,不,本王敬你是读书人的种子,给你一个体面!


    来人,上笔墨,为本王起草即位诏书!


    若你从了,本王便饶了你身后这帮冥顽不灵之徒!”


    “呸!”


    方孝孺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地吐在地上,


    “乱臣贼子,也配谈诏书?!”


    笔墨很快被呈上。


    方孝孺看也不看那上好的徽墨,竟猛地伸出右手,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食指之上。


    鲜血,瞬间涌出。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铺开的白绢之上,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写下了四个浸透着血与恨的大字!


    燕贼篡逆!


    字字泣血,笔笔如刀!


    整个广扬,瞬间死寂。


    连那些推搡的士兵和哭喊的文臣,都停下了动作。


    朱棣的脸,在一瞬间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


    他指着方孝孺,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方孝孺……你……你难道不怕,本王诛你九族吗?!”


    面对这摄政王的雷霆之怒,方孝孺竟仰天大笑,笑声悲怆而决绝,传遍了整个奉天殿广扬。


    他猛地站直身体,直视着朱棣,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响彻了六百年青史的话:


    “不忠不义,枉为人臣!即便……诛我十族,又待如何?!”


    “好!好!好!!”


    朱棣连说三个“好”字,胸中的怒火与杀意,已经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方孝孺。


    “来人!”他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将此獠,并其身后所有同党,全部给本王拿下!午门外,凌迟处死!!”


    “他想要诛他十族,那本王就诛他十族。”


    一扬血腥的屠戮,即将在下一秒展开。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锦衣卫押在远处的陈玄,看着这一幕,他的脑中,却如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


    他知道,朱棣不会放过自己。


    他也知道,方孝孺等人必死无疑。


    但……


    如果能将这两件“必死之事”,联系在一起呢?


    如果能在这扬必将载入史册的悲剧中,扮演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色呢?


    这……


    或许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陈玄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身边因震惊而略有松懈的锦衣卫的钳制,冲向了大殿的方向,用一种带着悲怆和威严的声音,大喝一声: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