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饶航将剧本推了回来，看着沈北乔，“我们已经挺熟了，我说话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要让暗线出品，导演，我们肯定会换人。”


    “我并不是针对这位导演，只是要拉投资，包括找演员，对方都是要看班底如何，才会考虑要不要加盟的。”


    沈北乔闻言，脑海中浮现出了李春华的脸庞。


    一个星期前，她和闻妤约了李春华见面。


    因为只是想简单聊聊，就挑选了一家私密性很好的咖啡厅，最角落的位置。


    有人推开了门，沈北乔抬头看了一眼，重新低下头。


    “沈女士。”直到一个带着点南方口音、略显拘谨的声音响起。


    沈北乔抬头，才注意到刚才匆匆一瞥那个背着白帆布包的身影，已停在了自己面前。


    李春华看起来更像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或者资料馆的管理员，而不是一位导演。


    身材略显单薄，面容清瘦，约莫五十岁上下。


    穿着棉质衬衫和一条简单的卡其裤，背着一个帆布袋，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但已有细纹的额头。


    眼睛里看起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您好，春华导演。”沈北乔微笑着站了起来，跟她握手。


    闻妤也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李春华坐到对面。


    这个称呼似乎让李春华的眼睛亮了一瞬，但坐下时，她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春华导演要什么咖啡呢？”


    “卡布奇诺就好，谢谢。”


    直到三人的寒暄结束，交谈开始进行到《青芒》时，她才彻底放松下来。


    “我当时下乡的时候，就是被分到了那。”李春华的话多了起来。


    她谈起那个南方小城潮湿闷热的夏天。


    讲空气里是弥漫着怎么样的芒果气味、讲罐头厂蒸煮水果时要运用几个的步骤、讲厂内图书馆为数不多被她翻起卷边的书籍。


    李春华的谈吐很好，讲起东西绘声绘色，让从未踏足过那片土地的沈北乔，也仿佛置身于那个特定的时空之中，感同身受。


    沈北乔听得入神，直到李春华话毕，才让她从那种扬景中抽离了出来。


    她摸了摸咖啡杯，问道：“这样听下来，春华导演和剧本中的女主经历很相似呢。”


    “是因为同您当年太过相似，才让您对这个剧本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共鸣，决定把它买下来再拍出来吗？”


    沈北乔的推测合情合理，秋实的故事几乎就是李春华青年时代的翻版。


    《青芒》的女主秋实的经历和李春华如出一辙。


    李春华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沈女士，这剧本，不是我收的。”


    她顿了一下，平静地说，“它就是我写的。”


    沈北乔有些讶然，“您写的？”


    李春华点点头，眼神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个南方小城，那段下乡的岁月……太深刻了，回来后总想着，得写下来，让自己百年之后有回忆可以看。”


    “就当记录我自己的少女时代吧。”


    她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


    “但一回来，有机会做了导演。刚开始那会儿，忙得脚不沾地，这记录下来的事就被抛到脑后了。”


    “再后来，”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


    “结婚了。刚开始那几年，日子很安稳，很幸福，根本想不起来写什么东西。”


    “又过了几年孩子出生了，家里总得有人多顾着点。”她说，“虽然都是导演，但我爱人职称高，工资更高一些。”


    “而且，我又是母亲。所以，很自然的，是我退了下来，留在家里照顾孩子。”


    “那段时间，”李春华的声音里带着痛苦，似乎这段经历让她多年后再回想，还是难以释怀。


    “和以前在制片厂完全不一样。我围着孩子、灶台转，整个人好像被困住了。”


    “我的丈夫却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让我更加的……”


    她摇了摇头，改了话头，“所以我就开始了创作，来抒发自己。”


    “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改，它成了我的一个出口，一个寄托。”


    沈北乔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个提问，竟然引出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李春华的叙述很平静，但这些话却像石头一般压在了沈北乔的心上，让她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


    沈北乔感到有些抱歉，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春华导演，很抱歉，让您想起了这些。”


    李春华摇了摇头，目光温和，“痛苦并非由你造就，你并不需要因此抱歉。”


    “而且后来，等孩子大些了，我也尝试着重新回到这个圈子里。”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只是隔了太久，再入行，一切都变了。机会也少了很多。”


    “碌碌无为至今。”


    沈北乔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她如此，李春华反而笑了笑，“其实，沈女士，我还要感谢你。”


    沈北乔微微一怔。


    李春华说，“其实我已经在考虑退休了，这本剧本我本来也没有准备拍出来了。”


    “但有一天，我和女儿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正在追你主演的《春日焰火》。”


    李春华的视线落在沈北乔脸上。


    “看见苏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许多个瞬间你都那么像我想象中的秋实。”


    “女儿鼓励我把剧本投去你的工作邮箱。”


    李春华摇摇头，带着点赧然，“但我只当了个玩笑，我是如此的碌碌无为，怎么好把剧本递给一个当红的演员呢。”


    “直到后来，《静海之夜》上映，我又一个人，静静地看完了它。”


    她目光锁在了沈北乔的身上，“你对着荧幕伸出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涌现了一股冲动。”


    李春华微微前倾身体，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想，如果此生，我能有机会拍一次像你这样优秀的演员，来演绎我亲手写下的故事……”


    她停顿了一下，“那么，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就能少一些不甘和愤恨，多一点平静和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