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山月夜谈2

作品:《春风又绿,江南岸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不信。


    况且,这种话糊弄旁人也就算了,哪里糊弄得了瞿宝砚。


    听见笑声,季凌也不禁循声望去,却正撞上那近在咫尺的笑颜。


    那微微弯起的眼角似乎藏着一点看破不说破的玩味,不细查几乎发现不了,而那笑意轻轻一晃,像是月色落进水里,轻轻荡开。


    太近了。


    只一眼,便叫季凌也心里猛地一跳,耳根骤然一烫,立刻别回眼去。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捻起手里的狗尾巴草,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些,才道:“我跟那小子打了个赌——要是他真能背出千字文,我就带他和他祖父母回琅州,送他去念书。学堂住处我来安排,平日他在季家的铺子里帮工就行了。”


    闻言瞿宝砚微微有些诧异。


    山村夜深后格外静,远山墨影如洗,水塘被雨水灌得满满,倒映着一轮新出的月亮,明亮澄澈,照得整个夜色也柔和了几分。


    他眼神落在屋前那口水塘,语气也不再像方才那般吊儿郎当,而是稍稍认真了几分:“这小子生得机灵,也好学。本来只是跟他玩笑打赌,却没想到他真背出来了。”


    “那么长一串,居然还是他站在学塾门口听来的。那先生也是个好人,让他进去听,跟他说,送几捆柴做束脩就好。可他祖父母年纪大了,家中什么事都指望他一个人,一日不在家,两张嘴就断了饭。”


    “要真天天去学塾上学,他祖父母怕是没几日就得饿死。他不傻,也懂事,自己选择留下。”


    瞿宝砚听着,靠在门框上,看着那水塘里的月色,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


    “能读书,是一件幸事。可惜世上能读书的人,却未必都知道那是幸事。”


    “那孩子若真有机会念书,也是个好苗子。他肯学,也撑得住苦,你替他担这一份,他的人生从此或许再不一样。只是,世间少有人愿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费这份心——季公子,是为了什么呢?”


    季凌也轻声笑了下,抖着狗尾巴草,像是无谓:“打赌输了,自然愿赌服输——”


    话虽如此,听得身侧没了回应,他手指一顿,下意识侧过脸去。


    只见瞿宝砚倚着门边,那双黑眸静静望着他——不审、不问,也不怀疑,却叫人一时无法闪躲。


    那目光不带压迫,反倒平平静静的,可他心头却莫名一紧,像是被看穿了什么。


    季凌也咳了一声:“我,我就是觉得可惜。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忙,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话音刚落,他像是后知后觉忽然想起什么,突然神色一正,转头看向瞿宝砚:“……诶,那小子刚才背的那几句对吗?”


    瞿宝砚轻轻一笑,眼波微转:“对。”


    她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反问:“难道季公子自己不会?”


    季凌也手里的狗尾巴草突然一顿,身子一僵。


    “我——”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什么,却又低低啧了一声,像是在埋怨自己多嘴。


    他真是欠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揭自己短!像他一贯横着走的人,居然会在“千字文”三个字上结巴,一时说不出话来,活该!该骂!


    可转念一想。


    不就是读不来书么?这事在琅州谁不知道?背不来就背不来,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大方承认也不丢人,他打小便不觉得读不来书是什么丢人的事。


    书读的好不好是一回事,做人做事却是另一回事。他没做过亏心事,也从不拿读书当遮羞布,有什么好“丢人”的?


    一念至此,季凌也心口的那点膈应劲儿也就散了,他神色一松,语气也跟着坦然下来:


    “我——打小在桌前就坐不住,读书不成,一沾着书案就犯困。教书先生说我脑子活,心不定,留着也是白费纸张墨水。但我娘非说读不成书将来铁定没饭吃,硬压着我读。但我也有法子,她要是压着我读,我就离家出走,就是在外边钻破庙讨饭吃也不回家,后来她也没辙了,索性早早把我丢去铺子里管事。”


    “那什么千字文,我小时候就没背顺过——确实不会。”


    话音一落,四下静了片刻。


    季凌也没急着掩饰,也没笑,只是垂眼抖了抖指间的狗尾巴草,仿佛把那点小小的尴尬掸落。


    过了片刻,他那双黑沉的眼眸,静静落在了瞿宝砚身上,在夜色中亮得分明。


    他喉咙动了动,开口低低道:“大人——会笑话我吗?”


    可问完季凌也就有些后悔了。


    山野夜深,风声细细,屋檐下月光斜照,淡淡地铺在地砖上,也映在那道静坐门槛之上的身影上。


    瞿宝砚仍是那副安静模样,只抬眸望着他,眉眼澄明,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她看得并不久,却像一笔水墨落在心上。


    季凌也心口微紧,仿佛有什么轻软之物,悄然拂过胸臆,又不着痕迹地落开。


    瞿宝砚并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缓声道:“季公子是从小就帮着家中经营生意了?”


    季凌也听她另起话题,心头没来由乏起一丝失望。


    可面上仍是一派从容,答道:


    “是。书念不进去,干脆早早被我娘赶去了铺子。最初也就是跑腿记账,后来跟着管货、配价、打通行道,都做上了手。我们家货走得杂,从绸缎到食材、再到木料铁器,什么都得碰一遍,日子混得乱糟糟的。”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书没念好,账倒是学得快。人家背书我打瞌睡,算盘珠子一拨,反倒清醒得很。”


    瞿宝砚听他说着,也露出些笑意,静了片刻,又问道:“季公子随琅州衙门一起来,想来季家在琅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商号,只是,铺子多,生意广,季公子当家之人,这等时节怎还亲自出远门?山高水远的不辛苦么?”


    季凌也闻言,笑了笑,笑意却不轻浮。


    他拢了拢袖口,目光望向远处缭绕的山雾,语气平缓道:“说不上什么当家人,真正掌着季家的是我娘。实话实说,那些个话本子里的传奇人物都远比不上她的事儿,我是真心佩服。”


    “我家里这份基业,虽说是我爹年轻时打下的,可成亲之后是她一手管着,那么多事她却理得清清楚楚,季家在她手里也越做越稳。”


    “她让我读书,是因为她自己小时候没机会。她说,要是她那会儿能进学堂,保准考个状元。”


    他低头拂了拂掌心的狗尾巴草:“她那身本事我现在连一半都还没学到,不过仗着年轻,耐得住奔波,也就常在外头跑动罢了。”


    瞿宝砚静静听着,却在他提到“考状元”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她顿了顿,忽然轻声问:“令堂成亲前是做什么的?”


    季凌也听到这问题手里的狗尾巴草却猛地一抖,险些掉在地上。


    他没立刻答话,像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她?”他语气顿了顿,眼神飘了一瞬,像是认真在想措辞,“也……也在山里讨生活。”


    瞿宝砚挑眉,看着他这副一反常态的迟疑模样,似笑非笑地问:“山里讨生活?”


    “对,”季凌也干笑两声,轻咳一声补充道,“打猎。山里人嘛,不打猎吃什么?她功夫挺好的,年轻的时候还能单手掀翻山里的野猪。”


    说完还很没底气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确认她信没信。


    瞿宝砚看着他,眼角似有一点笑意,却没说破,只道:“听起来,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季凌也这才松了口气,把狗尾巴草往腿上一拍:“那可不是。”


    “以前听人说她年轻时在山里威风得很,有个绰号我记不清了,反正我们那片儿的老人家一提起她,脸上都是佩服。”他话说得溜了起来,却越说越心虚,到最后干脆直接收了尾:“不过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她早收了心,在家念佛、打算盘,比谁都清静。”


    他娘姚云霜,年轻时候那不是一般的威风,是官府听了都要震三震的名号,人称“姚大寨主”。老一辈人至今讲起来还津津有味,说那时候琅州和渌州交界的山林里出了一个山大王,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义气凌天。


    不同于一般的山匪,别的山匪是夜里放火,杀人抢劫,她们那一支是劫富济贫,日头底下分粮。


    事情似乎很久远了,传得也神乎其神,有人说她娘年轻时独挑五庄,有人说她带人劫过官粮,连官兵都不敢追得太急。相传当年一位郡主南巡路过此地,在半路歇脚时被劫上了山,结果非但未恼,还跟她结拜姐妹,说是“山中有义气,女儿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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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话是真是假无人考证,反正每次有人问起,他娘都一声冷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小时候还觉得牛哄哄,见人就吹,后来长大了,也知道这事不大能随便说。


    尤其今天还是当着州官的面。


    他娘当过匪,但他可是良民。想到这儿,季凌也又咳了一声,把狗尾巴草换了只手,面上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找个话头,把话题岔过去才好。


    瞿宝砚道:“那此次公子为乡里百姓讨个说法,也是令堂授意?”


    季凌也顿了一下,眼神收了回来。


    方才还在说他娘年轻时的“打猎”往事,这忽然兜回来的一问,却像是顺水推舟地试探他此行的真正缘由。


    他原先吊儿郎当惯了,一路半真半玩,如今对上她这般冷静沉明的目光,倒觉出自己方才那点插科打诨,未免显得轻浮了些。他心中一凛,知道这话若答得敷衍,便是失了分寸。


    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季凌也不想给眼前人留下一个轻浮不着调的印象。


    沉默片刻,他望着瞿宝砚,答道:“是——不过,即便没有她授意,我也会来。”


    他说这话时,语气已收了三分玩笑,只剩下七分认真。


    “我娘行事一向利落,当断则断。”他顿了顿,似是回想什么,“她教我一件事:做买卖,也要像做人一样,认理守信,扛得起事。人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认账,更不能不认人情。”


    他说到这,语气才缓缓沉下来:


    “我季家做生意,讲的是八个字——诚信为本,义字当先。”


    “大人作为一州之长,想必也知道,官府什么时候靠得住,什么时候靠不住。”


    “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在琅州,乡亲们把地交到我们手里,不是因为我们钱多,也不是我们仗势欺人使了什么手段,而是因为他们信得过季家。”


    “如今上游泄水,水灾突发,庄稼毁了,屋塌了。我们季家若只知道收租,却在他们最苦的时候躲着不出面,袖手旁观,那这‘义’字还有什么值当?再大的生意,也不过是个空壳子。”


    “所以这一趟,不管能不能讨出个说法,都得亲自来一趟。叫大家心里有个着落——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话音落下,狗尾巴草在他指间摇了摇,山风一吹,微微颤了两下。


    瞿宝砚看着他,缓声道:“这么说,这一趟,就是为了给乡里百姓一个交代。”


    季凌也颔首:“对,就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句话落下时,他眉目间已不见方才的嬉意,眼神沉静、神色肃然。语气并不高,却格外郑重。


    那一瞬,他整个人像是定住了似的,山风从肩头拂过,他却坐得笔直,不动分毫。仿佛只是为乡亲走一趟渌州这件完全算不上轰轰烈烈的小事,在他心里却重如千钧,不容敷衍。


    像是,这一趟——必须来,也只能他来。


    话音落下,夜风拂来。


    瞿宝砚凝视着他半晌,眼底波澜不惊,却像是看见了更远处的山色。


    她忽然轻轻一笑,道:“文章千字易得,真心一片难求。”


    “季公子心有真章,如此品性,非读书所得,却胜于书。”


    月光如水,一寸寸照在她眉眼之上。


    这一句,算是那句“笑话”的回应。


    这世上的人,常以声色为貌,见影而定形。


    好似一株野草,只因生在山隅,便被误作荒芜。可若拭去浮尘,才知那是夜风中最挺直的一束,根深而不喧,香微而不俗。


    初见他时,只觉是个肆意张狂的纨绔之辈,口舌伶俐,语带调笑,活脱脱一副惹事模样。


    可人心何曾全显于表?


    世间多有言辞恳切者,实则虚情假意;也有嘻笑轻狂之人,偏偏一副赤子之心。


    这样的人,做事不循章法,不屑曲意逢迎,却不推卸、不敷衍、不含糊。眼里有是非,心里有冷暖。身上有烟火气,也有一寸寸淬出来的骨气。不是教条里学来的好人模样,却是真靠得住。


    她一向敬重“真”,而“真”之人世间难得。


    此刻夜深风静,她心头却泛起微微涟漪。


    不是因他言之动听,而是,他本身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