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风裁初会

作品:《春风又绿,江南岸

    夜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隐有微光,天边浮着一线浅白。


    渌州雨停的这日,是连绵数日阴晦之后的第一个晨晴。


    水气未散,远山云脚低垂,街边檐角仍滴着昨日残雨,偶有犬吠,打破这初晴的沉静。


    知州州衙,晨钟未响,却早早就亮着灯。


    一盏青灯静燃,几案之上,文书成堆。帘外微风吹入,带着青草泥土的气息,将屋内烛火吹得摇曳不定。


    瞿宝砚坐在案后,神色清润,眉目却不见倦意,手中执笔,正一页页检阅各县递来的灾后回报。


    一名值房小吏快步而来,在门外躬身禀报:“启禀大人,岳临知县求见。”


    瞿宝砚颔首:“叫她进来吧。”


    外头脚步轻响,门帘一掀。


    一道挺拔身形快步而入。


    岳临知县杜彦然,年约三十七,举人出身。她历经调任数地,手上虽无大功名,却办事谨慎,少出纰漏。一身官袍整肃,皮肤略黝,双鬓收紧,眼角微见风霜,却不显疲惫,反添几分历练后的利落。


    入厅即拱手施礼:“下官杜彦然,拜见知州大人。”


    “杜县令。”瞿宝砚微颔首,放下手中笔,道,“州中事多,杜县令一早来此,可是岳临县有何要事?”


    杜彦然闻言,神色凝了几分,沉声应道:“正是。前些日子水患之后,清阳、汀水灾势尤重,大人多将目力投向北境三县,实属情理。但岳临虽受灾不重,却——另有难处。”


    她稍顿,望向瞿宝砚,见她沉静听着,继续道:


    “我岳临县丘壑遍地,田耕亩数不如其他四县,却也为渌州粮仓之一。那日大人言,‘仓储尚在,可开义仓、安流民、作粮源’。下官听后,心中亦是振奋,回县后便着手清点仓储、盘查户口、调配余粮,原欲尽快安置流徙,支援邻县。”


    “只是——”她眉头轻蹙,语气低了几分,“清点一番后才发现……仓虽在,粟却空。”


    瞿宝砚道:“此话怎讲?”


    杜彦然:“府仓三分之一为上年赈冬所用,余者则因前月转调,依旧未补。再者,堤圩虽未崩塌,却有十余村田地渍水,农人失耕,如今又断种断粟,民间仓囤早空。”


    “岳临虽得以避过灾口,却难言富余。此刻州中欲以我县作仓储支援,不啻于‘抽筋剥骨’。下官忧之再三,斗胆来报,实非推托,只恐不能如大人所愿,便是误了调度,伤了百姓。”


    瞿宝砚手指轻扣几案一角,似在思索,缓一抬眸道:“上次堂议,李通判说岳临仓中尚余一万石粮,可作今夏全州调拨之用。此言确否?”


    杜彦然拱手躬身答道:“李通判所言不虚,确是如此。但下官回县清点后才发现,所存尚粮不过七千石,因另三千为霉粟,不能发放。”


    她顿了顿,又补道:“李大人并未谎报仓名,只是……恐怕未来得及核实现今仓实。”


    瞿宝砚静静听着,语声清明:“岳临粮仓所余不足七千石——这五县最稳妥的一处尚且如此,其他几处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她顿了顿,又道:“若照这个比数,整个渌州眼下真正可动的粮,恐怕也不过三万石。”


    厅中一时寂静。


    岳临县令面露忧色,低声开口:“那该如何是好?这三万石,只怕也撑不过月余。”


    瞿宝砚却神色未乱,语气平和:“会有办法的。”


    她将手中朱笔轻轻放下,抬眸望向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仓中之粮若不够,就另寻出路。”


    她想到什么,问道:“我记得岳临丘陵众多,杜县令可知山中有何产物?比如野菜、山果、瓜藤一类?凡可采可食、充饥之物皆可。”


    杜县令闻言道:“回大人,岳临山林确是极广。按往年之例,闹荒时,百姓常会上山采些野物果腹。”


    她略作思索,继续道:“山中有野葛、苦薯、地瓜藤,偶有野菱、芡实,另有一种名为‘山苓’的小果,色黑味甘,能充饥,但多生在高岭,采摘不易。还有一类‘赤藤’,藤根可煮汤,耐饥却涩口。”


    说罢,她眉头微皱,又道:“只是这些野物多为生僻之物,难采且难烹。山民虽识得法门,寻常人却不易入口。有些煮不熟的,还容易上吐下泻。”


    瞿宝砚听罢,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而道:“派人先运些来州衙,我亲自看看。”


    杜彦然:“是。”


    她话音刚落,一名小吏又来通报:“启禀大人,前厅来报——琅州州衙派人来了。”


    室中一静。


    杜彦然望向堂上,只见瞿宝砚问道:“来人可报上姓名?”


    小吏道:“领头那位自称姓陆,是琅州知州府的人,另有三人随行,求见大人。”


    瞿宝砚起身,对杜彦然道:“你同我一道吧。”


    杜彦然拱手:“是。”


    ·


    渌州州衙内一派肃静,屏风后侍从已将茶盏安置妥当。


    瞿宝砚步入堂中时,几人正立于堂前。


    领首者年不过弱冠,身着青蓝长衫,神情温文尔雅,拱手一礼,道:


    “在下琅州别院幕僚陆尚言,奉我州韩知州之命,特来通报水事,叨扰瞿大人。”


    瞿宝砚颔首,目光却又轻轻一转,落在他身后一人身上。


    那人衣饰与其余数人皆异,一身石榴红长衫,鲜艳得晃眼,想忽视也难。姑娘家也未必敢穿得如此张扬,偏落在他身上,却如他天生该如此般,不见半点不妥。


    那身形高峻修长,负手而立,静立之间,珠光流转,明艳之下竟透出几分逼人之气。


    察觉瞿宝砚的目光落来,他才略一颔首,语声不轻不重:


    “季凌也。”


    说完便不再出声。


    陆尚言在旁讪讪咳了一声,似觉气氛微凝,忙上前一步接道:


    “这位是季公子——我等此次前来通报水情,季家所辖田地受损尤重,季公子念及乡里百姓之困,便同我们一道前来查勘水势,也算是为后方安民出一份力。”


    瞿宝砚眼眸微敛,眸光淡淡从他身上掠过,没有多言,只抬手道:


    “远道而来,几位辛苦,先入座吧。”


    一行人应声入席。


    落座时,季凌也手指略敲椅案,目光未曾四顾,却低低一挑,似笑非笑地掠了瞿宝砚一眼,那一眼极快,像是不经意间扫过,浮光掠影般从她身上滑了过去。


    却又像是有什么细不可察的微芒,隔着清风静水,悄悄落了下来。


    四周无人发觉。


    几人入座,侍从奉茶。


    寒暄不过几句,陆尚言便将茶盏轻搁案上,略一拱手,语气恭敬中带着几分郑重:


    “知州大人,实不相瞒,我等此番奉命前来,除了致意,确有一事难以不提。”


    “前几日江水暴涨,我琅州怀陵、棠溪、霁阳三县受灾尤重。按水道测算,渌州决堤后,水势直泄南下,终至我州地界。如今仓庾泡毁、田地尽失,流户逾万,州门前百姓日日叩问,韩知州心忧百姓,特命我等前来,只愿得知一声——此事起自渌州,不知贵州对此,是否已有个说法?”


    瞿宝砚闻言,眉目不动,只语气平和道:


    “诸位也知道,前月暴雨连绵,渌江上游水势突涨,几条主支水脉皆告告急。彼时江河一带齐涌,主堤所承之水,已超寻常年成三倍有余,非人力所能轻挡。而琅州地处下游,地势低洼,水至此处,势必倾泻而入,此地势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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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人为所能控。”


    “实不相瞒,不止琅州三县,我渌州五县同样受灾惨重,田庐湮没,仓庾受损,流户之多,亦远超往年。说到底,还是苦了百姓。”


    她放下茶盏,语气转为稳重:“此等天灾,非一州一地可全控之事。堤防失守之事,本州已令彻查。未明之事,不便轻责,但若真有渌州失守之处,本州自不会推诿,也绝不轻纵。”


    说着,又望向陆尚言:“此事关乎两州百姓安危,韩知州体恤民情,特遣使至,本官亦不敢懈怠,不如就借此机会,共谋善后之策,使两地百姓俱得安生,方为正理。”


    座下几人闻言,皆沉默片刻。


    刚才尚有几分为难意思的琅州随员,也不由低了目光。


    说实话,瞿宝砚这番话讲得有理有节,既不推责,又处处着眼民生,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他们来前本设想今日堂上该是唇枪舌剑,如今却似被一盆清水浇过,谁都不好再硬顶一句。


    陆尚言拢了拢袖口,目光微敛,心中却泛起一阵波澜。


    这位渌州知州的大名他可早听说过——今春新科状元,天下第一士,好不威风!


    殿试夺魁,策论惊座;文传士林,名动天下。坊间还有打油诗,说那状元“才高一策翻江海,笔落千军避让锋”。


    他原只当笑谈听过,如今一看,却觉得似乎字字在理了。


    眼前这位新任不过月余,处事不卑不亢,言语滴水不漏,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信这只是初任地方的新官?


    他略一拱手,笑道:“早就听闻瞿大人状元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佩服。”


    “既然知州大人如此说了,那我等便静候佳音——也盼此事真能水落石出,两州百姓皆得安稳。”


    “只是——”


    陆尚言话锋一转,他微微抬眼,继续道:


    “眼下灾情未解,仓庾空虚,百姓断炊,我州虽愿自救,但实难独力支撑。若渌州手中尚有余粮,不知能否周济一二,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堂中气息微顿。


    坐在下首的杜彦然眉头一跳,倏然抬眼,目光朝陆尚言射去。


    ——好一个琅州!


    这本该是他们渌州提的——琅州地近,仓满粮丰,渌州此番仓储不足,灾民却众,她方才在书房内才思忖,是否可向琅州借粮以作赈济。谁料这位竟先发制人,反将一军,反过来问她们开口借粮?


    分明就是先下手为强,堵人之口,不借粮!


    杜彦然一时像是胸中被堵了一口气,看陆尚言的眼神算不上多友好。


    瞿宝砚神色如常,开口道:“我渌州五县皆灾,灾民逾十万。仓储虽尚有余,但至多可支旬月。眼下方是夏汛之初,若雨势不歇,恐怕局势只会更重。此事,须得上奏朝廷,动请赈济方为根本之策。至于借粮一事——”


    她语气微顿,淡淡道:“我渌州尚难自保,又如何借得出?”


    陆尚言闻言,微微颔首,眉头却轻蹙,神情间透出几分无奈,却也是理解,叹息道:


    “既然如此,那也不勉强了。百姓为重,情势所限,自不能强求。回去后,我定如实禀明韩大人,只望此事之后,两地能共度难关,早些安民。”


    他话音落,堂内短暂一静。


    陆尚言又转头看向身侧的季凌也:“季公子常走地方,若有何见地,也不妨一言?”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微转。


    季凌也倚着椅背,双臂随意交叠,一手执盏,指腹慢慢摩挲着杯身。他没急着答,目光低垂,睫影落在杯沿。片刻后,才放下茶盏,缓声道:“陆先生这么一说,我倒确实有个问题,想请大人听听。”


    瞿宝砚微微颔首:“季公子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