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谦将靠在木架上的脑袋往前凑了凑，盯着陈惟左看右看，好半晌，他又闭上眼，靠了回去。


    “二位不杀我，也不救我，那便请回吧。”


    虞之微垂下眼，从袖口取出一把短匕。


    刀鞘与刀锋摩擦而出的声响，在这暗室中格外突兀，她反握住刀柄，笑盈盈地朝郑谦脖颈处刺去。


    速度快极，陈惟和郑谦两人一个惶恐瞪眼，一个惊惧闭眼，陈惟甚至还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啊”叫。


    直到亲眼看着那刀尖偏移了几分距离，落在郑谦那灰扑扑肩膀往上几厘的木架上，“铮——”的一声，带着颤音在三人之间来回晃动。


    虞之微露出一抹纯善的笑容：“老头，我们不是不杀你，是杀不了你。况且你就算不给，你房里也有你的印信吧？引荐信还需要经过你手？现在是跟你好好说，我耐心不多，等我烦了，我们拿着盖了你印信，你继续在这混吃等死。”


    “外面冒牌货是死了，但公子韫能找一个，就能找第二个，若你甘愿在此，守着那美味佳肴，我们也没办法。”


    她话锋一转，道：“若你应了，你明日大可光明正大地从你房门出去，并传扬消息，动静闹得越大越好，闹到公子韫那，让他知道你出来了。他会害怕的，他甚至会怕到不敢再来杀你。”


    郑谦怔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说变脸就变脸的小女郎，胸膛不断起伏。


    陈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上前去取那把定住的匕首。


    经过虞之微时伸手指了指她，俨然一副“你怎么乱来”的表情，可责备的话在看见那满是无辜的眼睛里生生憋了回去。


    陈惟默默叹了口气，上手拔匕首。


    他同郑谦无言相视一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很是默契地将视线转移至了别处。


    陈惟握着刀柄，轻轻发力，谁料这刀尖陷得如此深，他回头看了眼微微歪头的虞之微，笑了笑，旋即憋红了脸才将这匕首拔出。


    他呼了一口气，把匕首递回到虞之微手上，悄摸竖起大拇指来：“姑娘家家的，这么凶做什么。”


    虞之微撇撇嘴，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收回袖口内。


    陈惟再次走到郑谦跟前，十分庄重地躬身行拜礼：“晚生陈士元，师承于公，久闻郑子学养深厚，尤擅辩论，今日是特来拜会的。白日举止颇为失礼叫您笑话，晚生在此先赔个不是了。”


    郑谦挑起一只眼来，“你老师姓于？你是于登的学生？”


    趁陈惟将头低压得又低了几分：“是。”


    郑谦的眼角缓慢地耷拉下去，他沉默了许久，一片寂静，唯有暗室中时不时发出“噼啪”爆花响的烛油仍在活跃。


    陈惟没想到这郑谦软硬不吃，又拜了一礼，便要拉着虞之微往外走。


    虽说结果都是一样，可一个毕竟是认可的，一个算是偷来的。


    陈惟更希望有人能认可他。


    虞之微回头看了眼郑谦，很快收回视线落在微微失落的陈惟上，她轻轻拍拍陈惟的手，也算一种无声的安慰。


    才要迈出拐角，后头便传来一声铿锵有力的叫停，“陈惟！而今天下三分，你怎么看！”


    陈惟脑子嗡的一声登时炸了起来，他松开虞之微的手，大甩袖摆，猛然转身。


    “今天下三分，看似乃魏国最为强盛，其次为楚，后是齐，实则三国皆是互相牵制，若有一方失了平衡，那余下两国便如猛虎扑食，将孤方吃个干净。但要是再细分，其实魏国是最容易击破的。齐王勇猛，是靠拳头打出来的领地；楚王好谋，才得以利用宫变一事争得王位；而魏王虽有勇有谋，只是宫事多变，军中子弟又因当年一战大伤元气，才受以牵制。三国不论哪一国单分开来，若能好好筹谋，三可合一，开创新世。”


    郑谦追问：“若叫你为魏王谋士，你当如何？”


    陈惟道：“连齐，破楚。”


    虞之微听着这番激情言论，内心忽而汹涌澎湃起来。


    当下，看着陈惟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她才清晰地认知到了陈惟的智。


    郑谦听着他这一番话，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啊，不愧为于登的学生，有胆识，有魄力！”


    陈惟笑着回礼。


    他眼中满是对陈惟的欣赏，更是惊叹于登底下竟有如此卓越的人才。可惜，于登没这福气瞧见。


    如此，郑谦也放心了。


    他笑得合不拢嘴，招呼着虞之微：“小女郎，快给我松绑。”


    虞之微盯着那铁链，嫌恶道：“我没钥匙，怎么给你松？”


    郑谦看看陈惟，又看向虞之微：“你不有武力在身吗？给老夫劈开就是了。”


    虞之微：“......”


    不过是之前从谢望雪那学到的一招半式，全用来吓唬人了，她哪有这个力气去劈锁链？要真有，也不至于被囚困住，早逃出去了。


    要是扶音在就好了。


    她的剑定能劈开这坚硬锁链。


    陈惟也发觉了问题，二人只说要救，可到底是忘了这锁链是要靠钥匙才能解开的。


    不过他却一笑：“这有何难。”


    他朝虞之微伸手，露出淳朴十足的笑来。


    虞之微睁大了眼看他，只觉得这笑来的诡异，根本不能理解陈惟此刻在想什么。


    “头上戴的簪子，”陈惟努努嘴，“借我用一下。”


    虞之微拔下簪子给他，凑到一旁道：“喔，看不出欸，陈惟，你还会开锁呢。”


    陈惟谦虚一笑：“人在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郑谦已是被陈惟的技艺震惊到了，以至于四肢终于松快下来后，他也没觉轻快，仍是沉甸甸地挂在木架上。


    后来还是听见二人提醒声，他才发现锁了自己三个多月的锁链掉了。


    虞之微忍住呕意，扯扯陈惟的衣袖：“我们先出去吧，让他把引荐信写了。”


    陈惟见她面色愈发苍白，昏黄烛火都掩盖不住的憔悴，连声应道，随即搀着因长期不得动弹而腿脚发软的郑谦往外走。


    郑谦迈出暗室，回到自己卧房内，看着这仅隔了一墙距离的卧房，心中酸楚。很快他收拾好情绪，在陈惟的搀扶下坐在案前。


    他只有一点好奇，好奇为何虞之微如此肯定公子韫得知自己从暗室中出来后会怕到不敢再来杀他。


    郑谦问道：“女郎为何肯定公子韫明日不敢来杀我？他若是又恼了，再派来一人替代我该如何？”


    虞之微看向他，默了片刻，道：“你不知道公子韫穷么？”


    郑谦：“......”这种秘闻怎么流传出去的？


    见他没有反驳，虞之微倒是多了几分确认。


    前世，她想找谢望雪想疯了，四处打听他的下落，齐魏能问的全问了，就连王宫里的秘事她都一应打听过过来了。


    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是在那时，不知怎的，魏王宫内的秘闻趣事流传出来的，能打听到的，特别多。


    在此机缘下她得知了公子韫是个穷鬼的事。


    为她寻消息的小厮说出这事时，虞之微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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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不信，他一个王室的孩子，还是在当时较为强大的国家里，怎会是个穷鬼？


    那小厮却认真告诉她，公子韫的母亲崇尚节俭，说是有人指点她养儿子不可太过奢靡，她也信了，让公子韫活活穷了十几年。


    魏王惧内，他不敢多管。


    不过公子韫的穷并非表面意义上的，他的穷是穷在没有流动资金。


    且后来有一件事印证了公子韫的穷。


    那是发生在之后了，说的是公子韫看中了楚地言昇的才谋，特意带着精心准备的礼去拜访，其礼贤下士的举动，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言昇此人，虞之微倒是没怎么听过他，想来不是很厉害的角色，不足以让虞之微记住。


    只听小厮说，言昇生平最爱金银珠宝，也是个珠宝鉴赏家。


    谁都不曾想到，公子韫是捧着一盒沙子去拜见的，沙子里掺着一粒米大的金子，混在其中。


    寓意倒是好的，只是言昇觉得公子韫实在是没诚意，看着那盒沙子便气得闭门不出，让公子韫闹了好久的笑话。


    闹得动静很大，甚至传言那掺在沙子里的不是金，而是渡了金漆的石头，被言昇扔在地里随着风土被埋没，虞之微这才信了。


    她听到时，觉得属实有趣，在小厮面前笑了一声。


    公子韫的确是穷鬼。


    这也能串联起来了。


    自己的人代替郑谦，却并不只是让他代替郑谦，没钱买人算是一；魏王宫宫中事多，能让他凑够十两金去买死士，而周围护送的人却没什么实在的本事，这钱不是找人借的，就是从哪偷的，这是二；他拿不出钱来再买人了，培养人也是需要花很多钱的，这是三。


    人没了，钱也没了。


    公子韫知道怕是要疯。


    “你尽管放心，明日他得知你出现的消息，坐不住的人是他。”


    郑谦压下心中疑虑，为其写下引荐信后便目送二人离开。


    待人离开，郑谦朝外大喊一声：“元真！元真！”


    屋外匆匆赶来一老仆，睡眼惺忪地看着衣衫不整的郑谦，道：“郑公，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何吩咐啊？”


    他正睡得香，做着美梦便被喊醒了，当下困得不行，也注意不到郑谦身上的破烂衣裳，只当他是没穿好衣裳。


    郑谦重重呼吸了一口气，哈哈道：“我要沐浴。”


    元真被冷风吹得清醒了许多，这才看清郑谦身上不是松垮的衣裳，而是破烂不堪的衣裳，还未来得及震惊关怀，就被郑谦骂着去备水了。


    *


    虞之微离开郑府后，心情松快不少。


    二人从来时的墙头爬了回去，回去途中，虞之微看着陈惟将那引荐信宝贝地捧在怀里，蓦地笑了一声。


    “女郎有此胆识，实在令惟佩服。”陈惟紧紧摸着那信纸，看向眼含笑意的虞之微，“不过你是如何知道公子韫穷的？”


    虞之微轻哼一声：“秘密。”


    陈惟笑着：“好好好，秘密秘密。”


    虞之微半垂下眼，望向脚下逐渐拉长的影子，开始蹦蹦跳跳起来。


    她追着自己的影子踩，也去踩陈惟的影子。


    陈惟收起信纸，同她一起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


    这是陈惟第一次见她笑容开怀。


    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在昏暗街角下十分明亮。


    她说：“陈叔，你的才华不会被埋没。”


    她说：“明日，我能让你名满全城，后日，我便能让你扬名天下。”


    陈惟笑着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