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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春色入关来

    第91章


    陈三老爷的一声怒吼,骤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一桩命案,拉回了对有夫之妇与人通奸的私德审判。围观人群这才如梦初醒,嗡嗡的议论声浪再起,探究与审视的目光重又转移到了折夫人身上。


    陈三老爷见状,脸上掠过一丝扬眉吐气的得意。下颌微抬,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冷笑:“哼!这贱妇德行有亏,玷辱我陈府门楣!若非看在往日情分,我早就开宗祠,请家法,将她沉塘了事!如今只是将她逐出家门,已是天大的恩典!”


    通奸罪已是前朝的事,本朝律法对此等私德之事未曾有所定论,官府不便插手。郡守终于找到了一个离开的借口,忙上前一步,看向面色阴郁的罗驰尔,赔着笑道:“罗大人,您看,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咱们府衙和巡检司就不要插手了吧?”


    “罗大人……”陈二老爷还想请罗驰尔留下来帮忙撑一撑腰,毕竟他瞧对面的世子与郡主看起来不像是不准备插手的模样,但罗驰尔只是阴森森地盯了他一眼,他便定在了原地。


    他心里发苦,本以为赶走折夫人一个无儿无女的妇人是件轻易摘桃的事,谁能想到现下弄成这样的局面,罗大人刚刚赴任便在百姓面前落下这么一个不好的印象,在与世子和郡主的交锋之中落败,不记恨他们陈家便好了,岂会还留下来再帮他们一次?


    罗驰尔自鼻腔里溢出一声清晰的冷哼。他心知今日再多停留也是无益,当即袍袖一甩,连一句场面话都欠奉,头也不回地带着侍卫大步离去,单薄的脊背透出几分森冷。


    哄走了这尊最难缠的大佛,郡守如蒙大赦,连忙用袖子擦着汗,扭身行礼,“郡主殿下,世子殿下,下官先告辞了!”


    语罢,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追着罗驰尔的背影去了,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人群并未因府衙中人的离去而散去,封眠也没有离开。


    她静静立于原地,仍护在折夫人身前。百里浔舟亦依旧撑伞立于她身侧,反正封眠不动,他也不动。


    陈三老爷颇为不悦:“郡主殿下这是要插手我陈家的家事吗?”


    封眠目光清亮坦荡,毫不犹豫道:“是啊。”


    陈三老爷:“……”


    他噎了一下,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这……是不是有些太过理直气壮了?连句委婉的托词都没有?


    封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既非官府中人,也无巡检司名头,今日,我只是以折夫人好友的身份在此。好友蒙冤受辱,我岂能坐视不理?”


    折夫人眼睫颤了又颤,目光微微垂下,落在比她矮上半个头的女子身上。她生得纤弱,看起来弱不禁风,却一直如此坚定地护在她身前,如一道无坚不摧的屏障。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帮她?


    封眠不等陈三老爷反驳,忽地转向门外众人,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诸位乡邻方才也都听见了,陈三老爷口口声声指责折夫人私德有亏。可我倒想问一问,陈会长生前那般荒唐行事,冷待结发妻子,甚至默许新欢登门,任妻子默默忍下所有侮辱苦楚,郁郁寡欢时,陈家的‘德’又在何处?”


    她顿了顿,见有些人面上已露出不忍之色,接着又道:“更何况,折夫人嫁入陈家这些年,操持中馈,抚恤孤寡,桩桩件件哪一样少做了?她从未因陈会长的言行而怨恨甚至薄待陈家众人。”


    “我记得云中郡的几家慈幼堂皆是由折夫人资助办起来的,而陈家的产业,更是没少趴在折夫人的嫁妆和私产上吸血。如今两位陈老爷,倒有脸面来论折夫人的私德了?”


    退至廊下的歌女忽然怯生生地抬起头,鼓足勇气向围观的百姓们嗫嚅道:“折夫人是个好人,她不但丝毫不为难我,还愿意为我母亲延医问药,就算……就算……”


    她说不出折夫人与人通奸这几个字,含混过去后接着道:“那也不应怪在夫人身上……”


    人群中开始骚动,议论的风向悄然转变。


    “就是,折夫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将陈家和商会打理得那么好,陈家人就这样欺负她,也太过分了吧?”一名中年男子极其大声地让让出来。


    “陈家商会能有如今规模,靠的还不是折夫人的手段吗?”


    “陈会长自己不成器,倒来怪折夫人,怕是就想霸占了折夫人辛苦打下的产业吧?”


    陈二老爷脸色气得铁青,正待说些什么,封眠已抢先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在此,不如请诸位乡邻评评理,折夫人是否该带着本属于她的嫁妆,以及她亲手经营起来的产业,离开陈家?”


    人群中有谁振臂一呼:“应该!”


    零零碎碎的应和声紧随其后:“夫人没错!”、“支持折夫人!”


    民声沸腾,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折夫人。


    陈三老爷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家二哥,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心下也颇为委屈,是他说只要揪着折夫人与人私通这一点不放口,便能将她的私产都尽数吞下的……


    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夫人当场与陈家清算产业。


    她条理清晰,账目分明,哪些是她的嫁妆,哪些是她经营所得,一一道来,“陈家祖产我分文不取,但属于我的东西,你们一件也别想拿走。”


    陈二老爷脸色灰败,只能咬牙看着她干净利落地分割清楚。他心中暗恨,却无可奈何。若此刻再强行阻拦,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从今往后,我与陈家再无关系。”


    许是离开的心思存了许多年,分割结束的那一刻,折夫人的陪嫁嬷嬷也带着仆厮们将陈府内一应箱笼都归置好了抬出来。


    折夫人最后看了一眼那生活了多年的府邸朱门,眼神复杂,却并无留恋,随封眠和百里浔舟一同走了出去。


    陈府的大门


    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陈三老爷终于不再忍耐,哭丧着脸道:“怎么办啊二哥,大哥名下那些产业看着风光,其实亏空和欠债不知凡几,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这下是彻底砸在咱们手里了吗!”


    陈二老爷咬着牙冷哼一声,“何止?那姓折的说以后与陈家再无干息,便是连大哥的身后事都不会再插手了。你我还得给大哥风光大办一场,否则,便是坐实了我们逼迫寡嫂图谋财产的恶名,往后更无法在云中郡立足!”


    陈三老爷胖胖的身子一颤,险险晕过去,被三名仆厮托住才站稳了。


    “还没走到绝路呢,慌什么呢?大哥走了,他的人脉总还在呢!只要你我抱紧了罗巡检这条路子……”


    陈二老爷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今日陈家被逼至如此境地,来日待天地换日,他定要那姓折的尽数都还回来!


    云遮住了太阳,马车驶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随即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封眠撩起窗边帘幔,便看见百里浔舟策马停在外面,他俯下身轻声与她讲话,“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方才有人来报信,我得回去一趟……”


    “是不是那姓罗的回去找你麻烦了?”封眠见他含糊其辞,也没说是传来了军情,思绪一转,便想到了今日那来者不善的罗驰尔。


    百里浔舟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封眠的发顶,“他能给我找什么麻烦?不过随便寻了几个借口,想为难一番罢了。我岂能被他刁难住了?”


    “轻衣会留下,一路送你们回王府。”


    百里浔舟叮嘱完,替封眠拉上了窗,才策马离开。


    车厢内,自上了马车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折夫人望向坐在对面的封眠,“为我的事,给两位殿下添麻烦了。”


    “你方才也听见了,世子殿下哪能被一小小巡检刁难住?便是他姓罗,我母亲还姓褚呢,怕他不成?”封眠为她倒了杯热茶推过去,“你只管先安心在王府暂住两日,处理完剩下的事再说。”


    封眠听说折夫人的娘家远在江南,父母也故去多年了,剩下的娘家兄弟们并不如何亲近,便想她便是离了陈府,应当也是不想回娘家的。又担心陈家的人私下再来找事,便决定将她先带去王府安置一番。


    虽说今日将财产文书都做了分割,但仍有许多人员与合作事宜要做善后,折夫人且还有的忙呢。


    “郡主今日为何这般帮我?”


    四下静默,车厢内只有折夫人与封眠二人,折夫人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我与那巫傩确有私情。”


    若非有封眠在旁引导围观百姓念起她平日的好与不易来,她早已被千夫所指。


    “陈会长在外的风流情事难道还少吗?”封眠托腮,叹一口气,“我只是见世人皆能轻易原谅拈花惹草、行事荒唐的男子,甚至还要赞上一声风流,却偏要把你这般的女子逼上绝路,便觉得不公。”


    “你与陈会长早便已情份散尽,形同陌路,与和离无异了,再让你因为这桩婚事而失去手中所拥有的一切,就太难过了。”


    折夫人垂下眼,向来明艳的面庞如今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发现他有二心之时,我便与他提过和离了,他偏不肯,说陈府不能没有我这位当家夫人,以后陈府的后院也只会有我一人,求我留下。”


    “当初他帮过我家中一个大忙,念在那一桩恩情,我便答应了。说来也是好笑,其实那时我心中尚对他有一丝希望,或许他是在意我才不愿我离开。只是有一日他醉酒,我心急多念了他几句,他便让我不要管他,他也不会干涉我在外头……直到那时我才真的死心。”


    她唇边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却又好似终于从经年的折磨中解脱一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静默伤怀了片刻,忽然抬眸看向封眠,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今日多谢郡主和世子殿下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告知郡主。”


    第92章


    “怎么样小表妹,我请来的那两个人演得还算自然吧?”


    封眠一只脚刚踏入王府的门槛,门廊的阴影里便倏地探出褚景淇那张眉飞色舞的脸。他挤眉弄眼,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他这话一出,跟在封眠身侧的折夫人先是一怔,随即恍然,想起了人群中率先响应封眠所言,指责陈家人欺负她的那名中年男子,“那人居然是小侯爷安排的?”


    褚景淇没急着答话,先是往两人身后张望了一番,确认附近没什么人,这才放心地从门后闪身出来,引着她们先往廊下走,不忘叮嘱:“先进来说话,可别被人瞧见了。我知道陈府闹出这桩事时太晚了,找人这事办得匆忙,痕迹未必干净。那罗驰尔是个阴森难缠的小人,被他查到是我找人推波助澜就不好了。”


    “你与他很熟?”封眠听他提起罗驰尔名字时,口气十分熟稔,好奇一问。


    “可不敢跟他熟!”褚景淇连忙摆手否认,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的晦气表情,“说起来就倒霉!大概五个月前吧,我跑去西南永宁州看异域舞姬的表演,好巧不巧碰上那歌楼除了桩命案,带队来查案的正是罗驰尔这个混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硬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我抓了起来。”


    “他就如今日挑拨云中郡百姓一般,挑拨永宁州的百姓。那永宁州的百姓哪里知道我是个多么天真纯良的小侯爷?更是远比不上云中郡百姓对小表妹你的信任敬爱,不过三两句就被他挑拨得好似认定了我是凶手一般,恨不能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迫于民意,永宁州竟无人敢出面保下我,硬是将我关了五日!整整五日!”褚景淇伸出五根手指,气得眉毛都快飞起来了,那架势仿佛罗驰尔若在眼前,他立刻就能扑上去咬一口,“你知道那五日我是怎么过的吗?”


    “虽说后来证实了我确是无罪,可那个混蛋顶着那张死人脸,一声抱歉也没有,还说是我平日行事飞扬跋扈,惹人误会。真是笑话!”他指指自己白净俊俏的脸,愤愤不平,“光看我们俩的脸,是个人都能分清我跟他到底谁是坏人好不好?”


    封眠从他一堆饱含情绪的控诉里提取出关键信息:“他早就针对过你?小舅舅对此事怎么说?”


    提起自家父亲,褚景淇的眉眼便耷拉下来了,悻悻道:“他能怎么说?不就是风风火火把我从永宁州揪回了北疆,让我离那姓罗的瘟神远一点呗。”


    “小舅舅亲自去救的你吗?”封眠追问。


    褚景淇撇撇嘴,“是五哥恰好搜罗什么孤本路过,顺手把我捞出来的。我那个好爹爹,还是事后才知道的消息。他倒好,也不关心我在牢狱里吃了什么苦,也不想着让我多玩几日压压惊散散心,直接就派人把我揪回来了!”


    封眠听着他的抱怨,心下却暗自思忖:无缘无故地,罗驰尔冤枉褚景淇做什么?仅仅只是有罗家在身后撑腰,便如此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连侯府嫡子也敢随意构陷?


    “我看他就是单纯看咱们不顺眼,寻到借口就想让咱们吃上一些苦头,好显摆他那点权势罢了。”褚景淇大咧咧地拍了拍封眠的肩头,十分没心眼地替罗驰尔找到了理由,“你说罗公也是很温文儒雅一个老头子,怎么有这么一个孙子?”


    封眠微微侧首,与落在身后的折夫人对视一眼。想到方才在马车内折夫人与她说的事,封眠便觉得罗驰尔绝对不仅仅是看褚景淇不顺眼,所以想要教训他一顿,这么简单。


    只是看褚景淇这副全然未觉的样子,他显然并未深思,知道的内情恐怕也有限。此事,不如给当初亲自去捞他出来的五哥写信问一问。


    说话间,一行人已穿过抄手游廊,拐过一道月洞门,再往前便是封眠所居的藏弓院。


    褚景淇却忽然猛地停下,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点做贼似的心虚:“那个……小表妹,那位傅公子,这几日还住在王府吗?”


    他缩了缩脖子,“他那人怪凶的,每次碰见,看我的眼神都冷飕飕的。我怀疑他想揍我!”


    褚景淇满脸困惑:“我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他,不小心得罪过他呀?他干嘛独独看我这么不顺眼?他连对着小百里都比对我脸色好!”


    封眠微微垂首,遮掩住面上浮现出的一点无奈,心道他不是独独看不惯你一个,他是对姓褚的,都一视同仁的讨厌。


    “放心吧,他今日出门去了,你碰不着他。”


    褚景淇这才松了口气,挺直了腰板,嘴上却还不肯服软:“我才不是怕他!只是是觉得他那人阴阳怪气的,看着就烦!”


    他嘟囔着,大步跟着封眠走进了藏弓院。


    几人刚在花厅坐下,饮了半盏茶,送别那位出面作证的游方郎中的柳寄雪便匆匆赶到。


    “折夫人,让我替您请一次脉。”柳寄雪担心她情绪伤身,坚持要替他把脉。她轻轻搭上折夫人的腕脉,凝心细察片刻后,温言道:“夫人气血亏虚得厉害,这两日心神损耗极大,接下来务必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劳心伤神了。”


    她收起脉枕,又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瓷瓶,“这里有些我配好的宁神静气的丸药,夫人睡前用温水送服一丸,有助于安眠。”


    褚景淇在一旁瞧着,忽然凑过来,眼巴巴地问:“柳姑娘,柳神医!这宁神丸……我能吃吗?”


    封眠挑眉他:“你好端端的,吃这个做什么?”


    褚景淇立刻垮下脸,唉声叹气,语气夸张:“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等不到弥荼的回信,我这心里头老念着,需得吃点药安抚安抚才好。”


    封眠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搓了搓手臂:“哎呀,肉麻死了!”


    褚景淇立刻跳脚,不服气地反驳:“嫌我肉麻?你和小百里吃个早膳都要挨那么近坐着,我在外头喊了半天也无人理我,这难舍难分的模样,就不肉麻了?”


    折夫人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柳寄雪也抿唇莞尔。


    封眠耳根微热,作势就要把他往外撵:“再胡说,我就让世子殿下找人把你送回秦王府去!”


    “别别别!小表妹我错了!”褚景淇立马讨饶,灵活地躲到椅子后,赶紧抛出正事,“我母亲帮你联络好了一位极有才学的女师傅,姓苏,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如今守寡在家,学问人品都是顶好的,她已答应来北疆了。”


    “当真?”


    “千真万确!”


    封眠这才放过他,让他重新坐回桌边。


    柳寄雪关切问道:“郡主,那女子书馆,可是快要建成了?”


    “正要与你说此事。”封眠笑道,“馆舍已修缮得差不多了。除了基础的读书识字,我还想开设医理一课。就想请你这位女神医,闲暇时去给她们讲讲基础的医理药理,至少让她们懂得些养生防病的常识,能处理些小伤小病。你可愿意?”


    柳寄雪闻言,想到自己行医时见过的许多妇人,因男女大防之苦,即便病痛缠身也羞于启齿,求医无门,顿时坚定道:“郡主此议甚好!若能多些女子通晓医理,于自身、于家人皆是福泽。寄雪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好了好了,正事就谈到这里吧,求几位热心肠的女侠士帮我思量思量,这仲秋团圆节,我应给弥荼送些什么礼好?”


    “讨姑娘开心不是你最拿手的事吗,竟也有求我们出主意的一天?”封眠忍不住调侃他。


    “她自然是最特别的……”褚景淇难得扭捏了几分,旋即催促道:“快点快点,快帮我想一想吧,再不将东西送去,就要赶不上过节了。”


    是呀,马上就要到仲秋节,她是不是也应该给百里浔舟准备些礼物呢?封眠的思绪飘远了些,兀自托腮思索起来。仲秋节应是有灯会的,到时约他去灯会逛一逛呢?她还没去民间的灯会逛过,也不知往年他都是如何过的……


    一旁的褚景淇见封眠视线一飘便不说话了,正想上前喊她一声,便被一左一右的两人拦住了。


    折夫人:“郡主怕是也正想着要如何给世子殿下准备礼物,小侯爷就莫要为难他了,我这儿主意多的是。”


    柳寄雪只一味跟着点头,两人径直将褚景淇架走了,待封眠回过神来,屋内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灯烛许是被流萤和雾柳悄悄进来点上了,正一簇簇地轻晃着,照出窗外浓郁的暮色。


    封眠心里已然有了主意,她溜到窗前喊人:“流萤?雾柳?世子回来了吗?”


    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并无人回应。


    左边脸颊上忽地传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封眠猝然扭头,霎时间便被馥郁的香味扑了满鼻。


    清远绵长的香味在静谧的夜色下,让她的心跳骤然空了一拍。


    一捧深红色的木芙蓉抵在她鼻尖之上,重瓣的花朵开得正盛,几乎将她的眼都遮住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灼灼其华的红。


    封眠先是一怔,随即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抬起手,莹白的指尖轻轻压下繁盛的花枝。


    豁然开朗的视野中,百里浔舟轻倚在窗边,手中举着木芙蓉,正含笑低头看她,眼底仿佛盛满了碎星。


    廊下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夜下和灯看美人,更比花娇。


    第93章


    昏黄的烛光在夜色下显得暖融暧昧,夜风徐徐,轻轻吹动灯笼,摇晃间烛光轻缓地流淌在两人对视的眉眼间。


    封眠忽然踮起脚尖,探出手就去掐百里浔舟的脸颊,“你吓死我了!”


    衣袖下滑,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


    “当心。”百里浔舟见她探身的动作,担心她从窗内翻出来,非但不躲,反而上前一步,空着的那只手稳稳揽住了她的腰肢,微微用力,将她往上扶了扶,反让她能更省力地捏住他的脸颊“行凶”。


    那捧深红的木芙蓉被挤在两人之间,馥郁的香气愈发浓郁,几片柔软的花瓣簌簌飘落,点缀在封眠的肩头和鬓边。


    润泽的红唇与深红的花瓣相映,诱惑着百里浔舟的视线,指尖蠢蠢欲动。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下次不许这样突然出现了……”封眠混无所觉,正兀自“谴责”他,见他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模样,不由愈发努力地踮了踮脚,捏住他的脸颊肉晃了晃,重音强调,“听到了没有啊?”


    话音在百里浔舟猝然凑近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百里浔舟就着她踮脚凑近的姿势,飞快地探身,在她唇上迅速啄了一下。


    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


    “听到了,眠眠。”声音温柔低哑,短短的几个字像是自唇齿间反复碾过一般,带着几许难以言说的缱绻。


    封眠被他突如其来的偷袭惊住了,掐着他脸颊的手下意识松开,整个人倏地缩回了窗内,顺便抢过木芙蓉抱在怀中,堪堪用硕大的花朵遮住自己半张滚烫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润黑瞳,瞪得圆圆的,带着三分羞恼七分无措,隔着花束瞪他:“你……刚说完,你就又吓我!”


    百里浔舟丝毫认错的样


    子也没有,看着她轻笑出声,眼睛弯成极漂亮的弧度。


    封眠心里那一点恼意,转瞬就被他笑没了。


    她移开视线,告诫自己不能为美色所迷,闷闷地隔着花朵问道:“这花是哪来的?”


    “路边摘的。”他答得云淡风轻。


    封眠将花捧到眼前,仔细端详,花瓣饱满,层叠似锦,品相极佳,她狐疑地抬眼:“这品相,怎么看也不像是路边的野花。你莫不是……翻了谁家的花坛吧?”


    百里浔舟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说,站在原地一时没能说出啊。


    封眠瞧他这样,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急忙道:“不行不行,赶紧的,带上银钱去给人家赔罪!”


    她联想到了褚景淇被罗驰尔冤枉下狱的事,心有余悸,“这要是被罗驰尔那个煞星知道了,保不齐又要揪住这点小事大做文章。虽说云中郡的百姓大多明理,待我们也亲厚,但也架不住虱子多了痒,麻烦多了愁啊!”


    看她一副着急上火、恨不得立刻拉着他去登门赔钱的模样,百里浔舟终于忍俊不禁,乐不可支地将迈步要往门边走的封眠拉了回来,:“给了给了,给过银钱了。是一位阿婆照料的花圃,她摘了些在路边卖。”


    封眠这才松了口气,小声嘟囔:“这还差不多。”


    “难不成在你眼里,我便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这回换成百里浔舟捏了捏她的脸颊。


    只轻轻捏了一下,便在封眠侧首贴过来时,摊开掌心托住了她的脸颊。


    封眠就这样贴在他的掌心处,冲他弯起眼睛笑,“我这是关心则乱才对。”


    掌心触碰到的肌肤嫩滑如凝脂,温热的呼吸不时轻轻洒在他的手腕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沿着手臂,一直蔓延至心口。


    百里浔舟低头看她,目光一错不错,月色与灯影交汇,映得她如玉人一般。


    他心中微动,轻声问:“困不困?”


    封眠摇了摇头,“不困啊。”


    “那……”他顿了顿,冲封眠轻轻眨了眨眼,语带蛊惑与期待,“要不要去屋顶赏月?”


    封眠眼睛倏地一亮,她还从未爬过屋顶呢,一时之觉得新奇无比,猛猛点头,“好啊!”


    说着,她便将手中的木芙蓉搁到手边的花架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扶着窗框往外爬,试图直接从窗户出去。


    “哎,停停停。”百里浔舟被她这莽撞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制住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有正门不走,你爬什么窗户?”


    封眠实则是一时激动,忘记了可以走门这回事,但眼下被人制住了,不进不退地卡在窗户上,反而生起了一股挑战的心思,她马上就要上房顶了,连个窗户都不能爬吗?


    “我偏不想走门。”她将脖子一梗,就是不肯将爬了一半的腿撤回去。


    百里浔舟闷笑两声,带着笑意妥协道:“好好好,那我们就爬窗户出来,来吧。”


    他松开了扶着封眠胳膊的手,向后退开半步,给她留下可以施展的空间。


    封眠两手攀着木制窗框,右膝跪在窄窄的窗槛上,左脚的足尖则在地上踮到了极致,几乎只有最前端一点接触着地面。她猛地用力,试图凭借这一撑之力将整个身体轻盈地攀上去,然而力道终究差了几分,左脚倏地跌回了原地。


    她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并无气馁之色,重新调整了姿势,再次用力,这次连牙齿都用力地咬紧了,秀气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攀着窗框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缘处又渐渐被硌得红了起来。她猛地一个用力,这次力道倒是够了,却因冲势过猛,一时没收住劲儿,额头直直朝着坚硬的窗框撞了过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探过来,稳稳垫在了她的额前,接住了她那颗莽撞乱撞的脑袋。与此同时,另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已然轻柔地拊上了她的腰侧,掌心温度透过薄薄衣料传来。


    那只手只是微微向上一托,便将她整个人从窗内轻盈地捞了出来,裙摆在半空划过一道利落的弧度,旋即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前。


    两指反叩,在封眠的额上敲了一记。


    “一看你就没翻过窗,就不能喊我帮一下吗?”百里浔舟轻声中带着一点封眠竟然不向自己求助的不满。


    他俯下身,想撩起她的裙摆看一眼,“膝盖疼不疼?我瞧瞧伤到没有……”


    封眠往一侧躲了一步,“没事啦,快些走吧,怎么上去屋顶上呢?爬梯子吗?”


    她像只第一次离巢学习飞翔的小鸟,雀跃得叽叽喳喳。


    百里浔舟含笑听着,牵着她走到院中,抬起手臂稳稳环住她的腰肢。“抱紧了。”


    他足尖轻点,身形便如鹤影掠起。


    封眠下意识一闭眼,只觉得夜风拂过耳畔,再抬眼时,已然立在铺满月光的屋脊之上。


    她下意识环住了身侧的百里浔舟,视线颤颤落在脚下的瓦片之上。


    百里浔舟的掌心牢牢揽住她的腰,“别怕,我在呢。”


    封眠缓缓深呼一口气,才试探着将视线放远一些。所见景色其实与楼阁之上登高望远时望见的差不多,只是如今换了个格外不同寻常的刺激场景,便仿佛多了几分趣味。


    王府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天边明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来,坐下。”百里浔舟扶着封眠小心翼翼地在屋脊上坐了下去,旋即变戏法似的自身后取出两个小酒坛,坛身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夜下赏月,岂能无酒相佐?”


    封眠愕然地睁大了眼,左右瞧瞧空荡荡的屋顶,忽然眯起眼,“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百里浔舟但笑不语,将手中酒坛分给她。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他只想让她能开心一些。


    封眠自然能猜出他是如何想的,心下一暖,接过酒坛抱在怀里,抬眼瞧见停在后院的马车,便与百里浔舟道:“今日在回来的马车上,折夫人与我说了件要事……”


    “此事紧急吗?”百里浔舟忽然打断她,“明日再说有影响吗?”


    封眠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倒应该没有影响。”


    “那今夜就不说这些。”百里浔舟拔掉封住酒坛的葛布,单掌托住酒坛底部,向封眠的方向倾了倾坛身,示意她与自己碰一下。


    封眠便将话咽了回去,准备掀开自己手中酒坛的葛布,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道:“那个罗驰尔今日找你什么麻烦了?”


    百里浔舟轻轻叹气,“一定要在如此美好的月色下,与我谈论别的男人吗?”


    “我这是关心你嘛。”封眠皱皱鼻尖。


    百里浔舟伸手过去,两指一动便将葛布掀掉了,漫不经心道:“无非是揪了几名士卒的小错漏,想要借题发挥罢了。放心,他在北疆成不了什么气候。”


    “真的,不说这些了,快尝尝我备的酒吧。”


    百里浔舟自己将酒坛凑到封眠面前,与她碰了碰,然后仰首就着酒坛饮了一口,十分洒脱快意的模样,余光则瞥着封眠的动作。


    封眠两手捧着酒坛,亦仰头试探着喝一口酒,旋即便被呛得闭上眼吐了吐舌头,“好烈!”


    听到身侧传来的闷笑声,封眠抬手便捶了过去,“你故意的是不是?”


    攥成拳的手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掌心。


    “抱歉抱歉,拿错了,我手中这坛才是替你准备的。”


    身侧的热源靠了过来,眼前的光被遮住了。封眠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便瞧见百里浔舟在面前放大的一张俊颜,他眼底微微含着笑意,近得能看清他根根挺翘的睫毛。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连带着她耳后都升起了热意。


    他几乎贴着她的唇瓣呢喃:“是甜的,你尝一尝。”


    然后唇上便覆上了一片湿热,清甜的果子的味道自相贴的唇瓣间传了过来,封眠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一舔唇瓣,便被逮住空隙衔住了。


    重重的吻落下,唇舌的厮磨间,封眠渐渐仰起了头,迷蒙的视线间只能看见模糊的月的清辉,仿佛一片流动的金色池水,洒在他耳后。


    腰间被紧扣着,灼热的掌沿着后背滑动,空气中清甜与酷辣的酒香交缠成一片稠密的、密不可分的湿雾。


    耳边是细碎、克制又有些难耐的闷哼声,还有……


    “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惊雷一般在院中响起,两人齐齐一抖,飞速清醒了过来。


    百里浔舟挡在双颊潮红的封眠


    面前,小心翼翼向院内看了一眼,便见封辞偃黑着脸叉腰站在院内。


    他咬牙再次强调了一遍:“下来!”


    夜风习习,卷去了身上的燥意,百里浔舟将封眠半遮在身后,两人都垂首乖巧地挨训。


    “你们俩嫌活着不够刺激是不是?深更半夜爬什么屋顶?摔下来怎么办?”


    “尤其是你!百里浔舟,你摔了就摔了,小满又没习过武,你还带着她胡闹?”封辞偃集中怒火训斥百里浔舟。


    百里浔舟蔫头耷脑:“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硬要带眠眠上屋顶的……”


    “小叔叔你别怪他,阿琢武功那么好,他能保护好我的。是我想上去看看月亮,我们下次不敢了!”封眠赶紧替百里浔舟说话。


    “还敢有下次?善泳者溺,你怎知他不会失手?都是成家的人了,行事还如此不知轻重……”


    封眠见封辞偃还要再训,连忙站出来转移话题:“小叔叔,折夫人今日与我说了一桩要事!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封辞偃狐疑瞧她。


    第94章


    屋内烛火通明,紫檀案几前,三人围坐着。


    封眠认认真真地将折夫人所言转述了一遍,“她说陈会长生前,私下里没少为罗家办事,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


    手边推来一盏温茶,封眠正好有些口渴,便端起来喝了两口,润了润喉才接着说道:“她有一次无意间在陈会长的书房打开了一个暗格,瞧见过一份信件的拓本。”


    手背又被微凉的盏壁碰了一下,封眠垂眸,便见竹青色的茶盏内堆着几粒圆滚滚的剥了皮的葡萄,小银叉戳在晶莹的果肉上,渗出一点透明的汁水。


    视线微微往旁边一挪,封眠便瞧见百里浔舟手上正在一点点细致地拨着葡萄皮,似乎因为指尖黏着葡萄汁液不太舒服,眉心时蹙时舒的,剥好一个便如临大敌地捧在指尖,小心翼翼放进面前的茶盏里。


    笃笃,两声敲桌声唤回封眠的视线,对面的封辞偃一手搁在桌上,挑眉瞧她,“说完了?”


    封眠讪讪一笑,拿起小银叉戳着的葡萄一口吞掉,继续将事情说完:“她没来得及细瞧,只隐约看到‘矿山’、‘私铸’等字眼。”


    封辞偃扬了扬眉。


    “她说那拓本藏得极其隐秘,显然关系重大。这些年她也明里暗里地想过查一查,但一无所获。”


    封眠说罢,小叉子落下又抬起,几口便将茶盏内的葡萄吃完了,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便适时地伸过来,将空茶盏取走,换上一盏新剥的葡萄。


    封眠悄悄眯眼笑起来。


    百里浔舟看着她拿着小叉子将葡萄送到嘴边,心下颇为遗憾,他很想亲自剥了葡萄喂到她嘴边,就像书里头画的那样,可惜……


    “咳咳。”


    可惜有个比屋内灯烛还要闪亮的小叔叔在场。


    封辞偃轻咳两声,瞥了一眼百里浔舟。虽说他一直自带老岳父般的眼光,天然就看百里浔舟处处都不顺眼,但眼下他又是给封眠倒水又是给她剥葡萄,倒真是挑不出什么刺来。


    “方才小满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百里浔舟点点头:“听见了,陈家与罗家私下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一心二用,手上动作不停,正经事半点也没有落下。


    “陈家在云中郡这么久了,你和你爹就没发现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百里浔舟还没开口,封眠便先回护道:“小叔叔,阿琢和王爷都是武将,整日里忙着巡边,对一个云中郡商户私下搞的些小动作,自然难免疏漏。”


    “我才问一句,你就急着护上了。”封辞偃无奈摇头。


    封眠笑眯眯将手中还剩一粒葡萄的茶盏推过去,“小叔叔吃葡萄。”


    “无福消受啊。”封辞偃将茶盏推回去。


    “小叔叔说得不错,是我和父亲掉以轻心了。”百里浔舟坦然道,“罗家人这是第一次出现在北疆,真没想到会有人与他们暗中联合。”


    “罗家光一个小的就那么阴险狡诈,其他人做事怕是更是隐秘难测。”封眠托腮想了想自己曾见过的罗家人,“你瞧宫里头的柔妃,不也是蔫坏得很。我看流着罗家血脉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里,也就褚景涟一个小蠢蛋。”


    封辞偃神色微凝:“你在宫中时,他们可曾欺负你?我记得柔妃与你母亲素来不睦。”


    “有舅舅护着我,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太过分的事,褚景涟可从没在我这儿讨到便宜。”封眠眨眨眼,忽然想到什么,“不过小叔叔可知,太后为什么那么不喜我母亲吗?”


    太后待先皇的每一个子女都十分宽厚,独独对她母亲多有指摘。


    封辞偃的神色古怪了一瞬,说道:“太后与安乐公主的生母,曾是死对头。”


    封眠恍然大悟了:“噢,所以他瞧见自家儿子待我母亲如亲姐弟一般,才会那么生气。”


    封辞偃沉默的点了点头,旋即换了个话题:“既然已知晓陈家和罗家有问题,那便查起来吧。”


    他看向百里浔舟,目光如炬。


    于是之后数日,百里浔舟与封辞偃都没有回府。


    恰好临近秋播,广袤田间一派繁忙景象。封眠难得见到这般热火朝天的农事,兴致勃勃地提着裙摆跑到田边围观。


    她在宫中虽也见过亲耕礼,但那走个过场的仪式,远不如眼前这连绵的田垄与其间无数劳作的百姓来得震撼。


    成立虚带着司农署的同僚们,正在荒地旁教百姓们如何种下土豆红薯的种子。


    封眠沿着窄窄的田垄往前走,不料脚下泥土松软,一个趔趄,不小心便撞到了田垄下的一个人。眼见她便要砸到那人身上,身后伸来一只稳健的手轻轻托了他一把。


    顾春温自田垄下站着,衣角站着泥土也依然风姿卓然,“郡主当心。”


    待将封眠扶稳站好了,顾春温才去把方才被封眠撞倒的陆鸣竹扶了起来,“陆兄还是莫要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了。”


    他真怕陆鸣竹被耒耜撞倒剐蹭了。


    陆鸣竹从地上爬起来,衣袍沾得都是尘土,闻言耳根微红,笑道:“无妨无妨,若不是我方才在这里垫了一下,郡主便要摔下去了。”


    “抱歉,陆大人。”封眠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


    陆鸣竹赶忙摆手,“无妨无妨,我今日若非得倒霉一次,如此反而甚好!”


    他磕绊一下,解释道:“我是说,好过被地里的牛顶到。”


    封眠没忍住笑出声来。


    日光洒落在穿着一身杏黄云锦八破裙的封眠身上,织金暗纹浅浅流光,愈发衬得笑容明亮。


    这时身后有侍从小跑着上前来报:“郡主,京中来人了。”


    “陛下与太子殿下特意命臣为郡主送来节礼。”使臣恭敬行礼,身后的侍从们将身前的檀木箱一一打开。


    “舅舅最近身体可好?”封眠只看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箱子,便收回了视线。


    使者恭敬回禀:“陛下近来染了些风寒,虽不严重,却总不见好。太医嘱咐要好生休养,太子殿下说,盼您多写几封信回去,也好督促陛下按时服药。”


    舅舅这么大的人了,督促她吃药时总是严厉得很,轮到自己倒不会好好吃药了?封眠蹙眉,在心下记了一笔。


    “太子殿下记着郡主爱吃蟹,特意亲自挑了几篓肥蟹送来。”使者将封眠向前领了几步,足足三篓肥美的螃蟹,个个青壳白肚,被蒲草绑着,钳子还在缓慢地夹动着。


    千里迢迢运来的蟹,摆在她面前的活蟹便有三篓,也不知路上死了多少只。封眠有些心疼,又感动于太子兄长惦记着给她送蟹。


    后日便是仲秋了,也不知百里浔舟能否赶回来?


    回屋头,她提笔给百里浔舟写了张字条,又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胖螃蟹,孤零零地盯着小池塘,模


    样可怜巴巴的,命人快马给百里浔舟送去。


    转眼便是中秋,从晨起到傍晚,也没有百里浔舟的只言片语传来,封眠压下心中失落,陪着王妃用了膳。


    傍晚时分,王妃笑着催促封眠去街上看灯会,“街上热闹得很,阿琢早念着想让你瞧一瞧北疆的灯会了,你便去凑凑热闹。我年纪大了,走不动这许多路,就不陪你了。”


    封眠本无心赏灯,但拗不过王妃好意,只得带上流萤雾柳几人出门。


    长街上灯火如昼,人潮涌动。


    身侧流萤和雾柳笑语连连,争着给她指街上最好看的花灯。封眠原本略有些低沉的心绪也被带的跃然了起来,只是心下时不时闪念:若是阿琢在就好了。


    “郡主且瞧着吧,定是我先迎来那盏兔子灯!”流萤和雾柳较着劲去前面猜灯谜。


    封眠便打算寻个避开人流的地方等她们,跟那个走两步,身侧人潮忽然汹涌起来,将身后护着的侍女冲散,一人轻轻撞过他的肩头。


    她下意识转身,便见灯火阑珊处,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男子静静立在她面前。


    周遭喧阗人语隐去,煌煌灯火都在视野中模糊成一片绚烂绮丽的彩光,唯有他挺拔的身姿格外清晰。


    他垂首,修长的指轻轻将面具向上推去,露于灯影之下的眉眼鼻唇皆是在脑海中描绘了多时的模样。


    是百里浔舟。


    封眠睁大了眼睛,还未惊呼出声,他已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唇前:“嘘。”


    百里浔舟自身后取出一张兔子面具,温柔地戴在封眠脸上,随即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逆着人流往外跑去。


    风儿喧嚣,将嘈嘈人声尽数卷入身后。


    远离热闹街市的静谧湖畔旁,泊着一艘乌篷船。


    百里浔舟牵着方面上了船,牵着她走入船舱。


    船内四处都铺着厚厚的软垫,小炉上温着黄酒,竟还蒸着两只通红的蟹。


    “你什么时候偷偷准备的?你早就回来了?”


    百里浔舟但笑不语,封眠假做气恼地轻捶了他一下,“母亲是不是也知道?”


    “这蟹还是我请母亲偷出来的,叫她将我好一顿骂。”百里浔舟龇牙咧嘴地告状。


    封眠轻哼一声:“活该。”


    “我还不是想给你准备惊喜嘛。”百里浔舟将蟹取来摆好,又郑重地取出一套蟹八件来。


    “我来吧。”封眠担心他不会吃蟹,正要上手,被百里浔舟轻轻推开手。


    “这种麻烦事我来,你只要享受便好。我可是躲起来练习了好久如何拆蟹。”


    他说着便开始拆蟹,动作虽然生疏,却十分到位,显然是用心学过了。


    “蟹性寒,不能多用。”他将剥好的蟹肉仔细码在青瓷碟中,“只备了两只,你我一人一只。”


    看着盘中越来越多的蟹肉,封眠笑:“这么厉害呀?”


    “你今日才知道我厉害吗?看来日后我还要努力才行。”百里浔舟絮絮地说着,“待到冬日,北疆飘雪结冰,很是漂亮,还有冰嬉赛,到时我带你去玩,你便看我替你赢下一局。”


    “那我可等着了。”


    他又催促:“吃蟹可不能等,你快趁热尝一尝。”


    封眠执箸尝了一口,他便眼巴巴地凑过来问“好吃吗?”


    好似这蟹好不好吃,全看他拆蟹的手艺精不精湛一般。


    封眠忍笑,点点头:“好吃。”


    百里浔舟这下才算是放了心,拆完蟹,净过手,又执起温酒的小壶,倒了两杯温热的黄酒。


    封眠接过其中一杯便要饮下,却被百里浔舟轻轻握住了手腕,“不是这样喝的。”


    “嗯?”封眠不解地看向他,喝黄酒还有什么讲究吗?


    百里浔舟握着她的手腕抬起,带着她的手臂穿过自己举着酒杯的那只手的臂弯。


    两人的距离因这个动作骤然拉近,衣袖相叠,呼吸可闻。


    他垂眸温柔道:“大婚那日,你我未饮合衾酒。”


    封眠微微一怔,眉眼轻动,微微弯了弯唇角,便顺着他的动作微倾身贴近,与他手臂交缠,饮下了一杯迟来的合衾酒。


    乌篷船在湖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百里浔舟将船舱内的东西尽数清到了船头,夜风钻入船舱内,卷去了残余的食物味道。


    隔着撩起的船帘,封眠瞧见蔺蔺晃动的水波,“这船不会驶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不会,我提前试过了,它现在就会卡在芦苇荡中间,然后停下。”


    随着百里浔舟话音落下,船身一震,果然便停住了。


    封眠一呆,忙翻身跪坐起来,膝行两步到百里浔舟身侧,倾身越过他去撩起船帘向外看,入目果然一片茂密的芦苇,夜风轻拂,月光下似层层雪浪。


    “竟真的是芦苇荡,你到底何时回来的,怎么还有空试船?”她仍对百里浔舟悄悄瞒着她回来,让她挂心一事耿耿于怀。


    手撑着船壁正准备直起身,腰间忽然被轻轻抓了一下,痒得封眠下意识躲闪了一瞬,失去平衡,径直摔进了百里浔舟怀里。


    百里浔舟张开双手,等着封眠“投怀送抱”,长臂一合,便将她环抱住了,“因为我想……”


    他的声音在封眠耳畔低低的响起,带着一点气音,呼出的气息让耳垂散发出滚烫的热意,“给你一个难忘的夜晚……”


    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了灼烫的耳垂上,封眠听见百里浔舟轻笑了一声,心下不服气,两手撑着他的胸膛支起身子,一口咬上了他的喉结。


    听见他闷哼一声,被她压在身下的腿跟着一颤,她又担心咬得重了,飞快地亲了一下,“抱……”


    吐出的音节还未成型,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已仰倒在软绵绵的垫子上,身下的船轻晃,细微的水流声像是贴着脑袋边流过去。


    一只手捧起她的脸,细碎的吻落在她的眼睛、鼻梁和湿润的唇瓣之上,酥麻的痒意一路蔓延至指尖。


    船内照明的夜明珠骨碌碌滚落,在百里浔舟眼底浸润出艳丽的光。


    干燥的唇带着一点点的颤抖再次吻到封眠的耳侧,“可以吗?”


    一个吻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船外雨丝细如一场薄雾,笼在晃动的乌篷船上,船内的热气聚集着,轻轻一碰,便化作三两滴薄汗——


    作者有话说:中秋快乐[亲亲][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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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晨风透过四面敞开的雕花窗棂潜入室内,柳寄雪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指尖轻轻搭在封眠皓如冷月的手腕上。


    她视线向旁轻轻一侧,便对上百里浔舟紧张兮兮的眼神。他站在一旁,薄唇紧抿,一副自己罪大恶极又如临大敌的模样。


    “放心吧,郡主无碍。”


    柳寄雪收回手,心下颇有些无奈。一大早百里浔舟派人火急火燎地来医馆找她,她还以为封眠出了什么事,吓了好大一跳,结果就只是……


    她悄悄瞪了百里浔舟一眼,转而不太赞同地看向封眠,意有所指地叮嘱道:“郡主日后莫要太纵着世子殿下了,凡事总需适度,于养生之道更是如此。”


    封眠:“……”


    百里浔舟:“……”


    两人闻言,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别开了脸。一层层绯色悄无声息地自脖颈处蔓延开来,迅速晕染过耳根,最终攀上了双颊。


    柳寄雪仿佛未曾察觉这满室的尴尬,神态自若地收好了医箱,起身,“没有旁的事,我便先回医馆了,今日医馆还有许多病人要来复诊。”


    她步履从容地背着医箱走了出去,徒将一室微妙的寂静留在了身后。


    直到房门被轻轻带上,封眠才一把拉起锦被,将自己半张滚烫的脸颊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羞恼的明眸


    ,瞪着床边的罪魁祸首:“都说我没事了,你还非要去喊阿雪来。”


    百里浔舟在床沿坐下,挨着她,声音放得极低,恳切认错:“是我不好。我……我也不知她只是搭个脉,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顿了顿,找补道,“昨夜下了雨,湖上寒气重,我是真担心你受了凉。”


    脸上的热气稍稍消退几分,封眠隔着被子闷闷地哼了一声。她在心里默默宽慰自己,反正两人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种事再正常不过,没必要如此羞赧。


    她微微扬扬下巴,故意娇气地指挥起来:“给我倒盏热茶来。”


    百里浔舟立即起身斟了一盏茶,小心吹了吹,确认温度适宜后,两手捧着茶杯递到了封眠的唇边。


    封眠就着他的手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这才抬眸正色问道:“你与小叔叔这几日可查出什么来了?”


    百里浔舟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在她身侧坐下,压低声音:“陈家在西边确实私下承包了一座矿山,具体位置还不太明确。寻常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包一座私矿能做什么呢?要么,他们图财,筹谋铸□□。要么更糟糕……”


    百里浔舟的声音愈发低了几分,“是在私铸兵器。”


    封眠心头一跳,私铸兵器总不能是为了武装自家的护卫队吧?朝廷并没有严禁刀剑的流通,豪门大院内养着的护卫们人手都能佩得一套刀剑,陈家又能有多少金银财宝需要如此来守护?


    她心底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便是谋反。


    封眠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想起梦中看过的那段史书了,如今那段记载着定北王世子谋反的文字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蓦地便让她联想到了陈家。


    或许在史书记载的那一段未来里,因某些事而心生反意的定北王世子,便是受了陈家的鼓动?


    难道谋反的火苗必然要从北疆燃起来吗?


    “眠眠?”


    一声轻唤将封眠的神思拉了回来,她看向身侧的百里浔舟,他正一脸地看着她,垂落的额发柔软地搭在明亮眼眸的上方,整个人散发着柔软居家的气息。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话说了一半便看见封眠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漆黑的瞳仁失去了光彩,一片空茫,仿佛陷入了什么噩梦之中一般,顿时吓了一跳,半蹲在她身前,担忧地仰起头观察她的状态。


    “没事。”封眠摇了摇头,抿起唇浅浅笑了一下,用力的动作让双唇多了几分血色,看起来没那么苍白,“只是突然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那些事肯定不会发生的。”


    对,距离史书记载的动乱的承平十六年还有四年多,如今他们就已经发现了陈家的阴谋,留给他们的时间还很多。事情早就因为她的梦,因为她的参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那段简短的文字必然不会再成为现实。


    不会再有人谋反,不会再有战乱。


    冰凉的手心忽然一热,一张骨节修长的手挤进了她的掌心,与她牢牢交握,百里浔舟声音轻柔地安抚着她不安的心,“放心吧,有我,由父亲,还有小叔叔在,不会有事的。”


    他眉眼飞扬,眼底尽是自信的笃定。


    封眠用力地回握,点了点头。


    “对了,小叔叔终于肯将他在北夷这么多年查到的东西告诉我了。”百里浔舟赶紧将剩下的消息说出来,让封眠的思绪得以转移,“他查出了几个可能和阿尔纳部私下有勾连的人……”


    他说着,翻过封眠的手掌,用指尖在她掌心写下了几个字。


    封眠有些怕痒地蜷了蜷指尖,却没有躲开,细细辨认着他写下的字。


    “你在京中时日久,可知道这些人与罗家的关系如何?”


    封眠凝神细思片刻,轻轻摇头:“据我所知,这几家与罗家在明面上并无往来。尤其是梁御史,他最好寻罗家人的错处弹劾,我曾听舅舅提起过他许多次,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百里浔舟眸色深沉,指尖无意识地在封眠掌心轻轻叩了叩,“要么,是他们埋得太深;要么,便是大雍不安分的,不止一股势力。”


    他话音微顿,转而将另一只手覆上封眠的手背,温热的掌心将她微凉的指尖拢住,语气笃定:“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现下已然揪住了一角线头,连根拔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摩挲着封眠的手背,不忘安抚着。


    封眠却若有所思,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内暗格的方向。她将离京时舅舅给她的锦囊放在了那里面。她心下犹疑,眼下这般境况,算不算是遇到了“难处”?能不能拆开那枚锦囊?


    “好啦,别忧心了,若回头让小叔叔知道了,以后定要封我的口,不许我再与你悄悄通气。”


    百里浔舟察觉到她的走神,抬手轻轻托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向自己,“母亲说,总是蹙眉,眉心要留印子的,我父亲眉心就有一道沟壑,你可莫要学她。”


    他的指尖温柔地抚过她微蹙的眉间,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夸张的戏谑:“哎呀,你这里都有一道浅浅的纹路了,再多皱两次眉,怕是眉心就要……”


    他话未说完,封眠便佯装恼怒,向前轻轻一顶,光洁的额头不轻不重地撞向他的指尖,打断了他未尽的调侃。


    “就算眉心生出沟壑,那也是……”她抬起眸子,眼底水光潋滟,横了他一眼,“那也是为你操心所致,你合该负责到底才是。”


    百里浔舟轻轻松开抵住她额头的手,倾身在她眉心落下浅浅一吻,语带笑意,“那就多谢郡主殿下给我这个荣幸了。”


    封眠哼哼两声,抽出手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推远,指挥道:“那你现在先去把我妆奁最底下那个紫檀木的小礼盒取来。”


    百里浔舟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行动,取来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封眠将小盒子拿到自己手上,继续指挥他:“现在去把窗户关上。”


    敞开的窗尽数被合上,明亮的光线被挡在了外头,屋内一下子便昏暗了许多。


    “然后将床幔放下。”封眠继续吩咐,声音里带着几分神秘。


    百里浔舟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心跳莫名加快,眼看着床幔落下,遮住了封眠的身影,又听见她让自己坐进去,终于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一面想着柳寄雪才说过“医嘱”,此时实在是不好做些逾矩之事,一面又无法抗拒诱惑,心头怦怦乱跳地撩开床幔,坐到了封眠的身边。


    眼前几乎完全暗了下去,只余床幔未拉紧的缝隙间还透进一点点微光。


    封眠微微探身将那一点缝隙也拉紧了,这才将那个小礼盒递到他手中,催促道:“快打开看看。”


    百里浔舟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依稀能看见柔软的丝绸衬垫上,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的贝壳。贝壳表面有着细腻的螺旋纹路,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他疑惑地看向封眠。


    封眠抿唇一笑,伸手轻轻将贝壳打开。霎时间,贝壳内部透出柔和的光芒,是一颗颗被打磨成珍珠大小,黏在贝壳内部的夜明珠在发光。


    光晕温暖而不刺眼,捧在手心中如同一轮小小的明月,瞬间便驱散了床幔内的昏暗。


    “这是我亲手


    给你做的。”她声音轻柔,“你时常夜间外出,总有意外寻不到火源、光源的时候,有它在身上,你便不怕周身突然陷入黑暗,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柔和的光自下而上映在她的面颊之上,这应当是一个糟糕的光影角度,但她的眉眼如此温和,下颌线条流畅柔润,被莹莹珠光一照,仍然漂亮得令人心弦微动。


    爱你的人看见你的弱点,只会担心它让你受伤,小心翼翼又绞尽脑汁地努力筑起保护的围墙。


    百里浔舟只觉心口被什么填得满满的,他轻轻地将贝壳合上,光芒隐去,重又袭来的黑暗让双眼有一瞬如同目盲一般,什么也看不见,但因掌心的小灯和身侧陪伴的人,他一瞬也没有心慌。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声,百里浔舟循着呼吸声,凑到了封眠的面前,轻轻呢喃:“谢谢你,我很喜欢。”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不知是唇瓣还是脸颊的位置,“啵”的一声——


    作者有话说:啵!


    第96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十五这日缺席了一整日的人,也将十六一整日的时间都赔给了封眠。


    清早收到了封眠送来的亲手所制的贝壳灯,百里浔舟便觉得自己昨夜准备得惊喜根本无法与之相配,都拿不到台面上来说。于是他望着封眠并未点妆也依然素净漂亮的脸蛋,忽然提议要为她描眉画唇,好生服侍一番世子妃。


    封眠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哄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梳妆台后开着一扇小小的轩窗,院子里头静悄悄一片,流萤和雾柳带着所有侍女仆厮都避了出去,将整间藏弓院都留给夫妻两个,识趣儿的很。


    窗格恰巧框住院中那株老槐树,枝叶尚且还繁茂着,,在秋光里舒展开一片浓荫。阳光被层叠叶片筛成细碎的金斑,轻盈落在梳妆台上,投下随风摇曳的婆娑树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闯了进来,悬在妆匣内的各色眉黛之上,有些犹豫不决。百里浔舟一直觉得封眠的眉天然便生得很漂亮,无需过多描画,但又想起昨日她似乎是画了新妆,秀眉弯弯如弦月,很是衬仲秋佳节,心下一时痒痒的,也想描画一番。


    “不然……眉毛还是算了吧?”封眠心下其实有些没底,他那双拿惯了刀枪斧钺的手,不会将她的眉毛画成什么粗豪模样吧?


    “没画过眉的话,很容易手抖画歪的。”


    百里浔舟自信满满道:“放心,我常年习武,手稳的很,百斤长枪都握得稳,这小小的眉黛还能难住我不成?”


    他说着,已自妆匣中挑出一锭螺子黛。他方才细细瞧过了,那么多眉黛里,唯这锭螺子黛的使用痕迹最重,可见平日常用。既是封眠喜欢用的,自不会出错。


    他执起细毫眉笔,在螺子黛中染上黛色,然后便一手执眉笔,一手轻扶封眠的肩头。


    铜镜是新磨的,清晰地映出他专注的眉眼与手上的动作。


    封眠眼也不眨地盯着铜镜里百里浔舟手上的动作,决定一有不对经便立马叫停,孰料看他第一笔落下的动作便是以笔尖勾画眉尾轮廓,虽然生涩,但竟好似有些眼熟。


    平日里偶尔雾柳给她画眉时,便是这般起手的。


    百里浔舟平日里是不是没少偷看她梳妆?


    封眠唇角微微翘起,却故意嗔道:“你很熟练嘛,是不是偷偷在外面练过手了?”


    此话将执百斤长戟都不手抖的百里浔舟吓得差点将眉尾画飞出去,好冤枉地望向铜镜与她对视,“哪有你这般冤枉自家夫君的?”


    “这话传到外头去,我的清白还要不要了?小叔叔怕是立时便要提刀砍上们来了。”


    百里浔舟没忍住,两指掐住封眠唇畔的脸颊肉晃了晃,“不许乱说话了。”


    “我错了我错了。”封眠连忙讨饶,“你快些画吧,再晚便不好去给母亲请安了。”


    “母亲说了,今日让我好生陪着你,不要去扰她清净。”百里浔舟说着,手重新抚上了她的脑后,轻轻固定着,好让自己施力,继续描眉。


    “闭上眼别看。”察觉到通过铜镜落到自己身上一瞬不瞬的目光,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你盯着,我反倒紧张了。”


    “好好好,我不打扰世子殿下发挥了。”封眠听话得闭上眼,长睫卷翘。


    百里浔舟描完右侧的眉,颇为满意地欣赏了一番,便去描左侧的眉,落笔前忽然想起封眠一直挺直腰背坐着,便问道:“累不累?腰酸吗?”


    封眠脸颊飞上一抹斜红,“不累,你快画。”


    百里浔舟想了想,干脆站到她身后去,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倚在自己身上,“这样你应当能舒服一些。”


    “这样怎么画眉?”封眠没忍住睁开了眼,仰着脑袋十分纳闷地看他。


    百里浔舟微微倾身,两人倒错着视线交汇,他长臂一伸便将封眠整个环住,放出大话来:“就倒着画,我已经是熟手了,放心。”


    “熟手”百里浔舟就这样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画完了左侧的眉,旋即放下手轻轻揽住封眠的后背,探身到正面去瞧自己的“杰作。”


    “不愧是熟手了,这次速度快多了。”封眠说着便睁眼要瞧瞧,结果一睁眼便对上百里浔舟放大的一张脸,愣了愣,“你做什么?”


    “等一下,你先把眼睛闭上,我还要改一改。”百里浔舟柔声哄着。


    封眠狐疑地眯起眼,嘴上应着:“唔,好吧。”


    她缓缓闭上双眼,在察觉身前遮挡的阴影消失后再猛地睁开眼,几乎是瞬间,百里浔舟握着眉笔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这样不信任我?”百里浔舟抢先告状,语气委屈。


    “好吧好吧,我不看了。”封眠悻悻闭上眼,却听到百里浔舟将铜镜转了个方向的声音,“我都闭上眼了,你……”


    她没忍住睁开一只眼,“你到底将我的眉毛画成什么模样了?”


    百里浔舟垂眸,看着封眠清亮眼眸之上两条完全不对称的眉,一脸平静地哄骗:“自然是正常的模样,只是需要修一修。”


    “把眼睛闭上。”


    微凉的指腹压了一下封眠睁开的那只眼的眼皮,封眠合上眼帘,再次陷入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的眉上擦了又擦,再用细豪笔轻轻划过,勾抹描补,如此往复两三次,一片湿漉漉的帕子覆上了眉。


    “我忽然觉得,你还是不画眉时最好看。”百里浔舟的声调里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封眠好笑地双臂环胸,也不睁眼了,反正铜镜已被某人转了过去,什么也瞧不见,“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她就知道,这眉是画不成的。


    “涂口脂吧,口脂显气色。”百里浔舟匆匆擦净了眉黛的痕迹,开始奔赴下一个流程,又一次踌躇了起来。


    妆台上摆着十来盒口脂,颜色在百里浔舟看来大同小异,有几盒他甚至连深浅都比较不出来,若不是装着口脂的盒子不一样,他真要以为封眠买了几盒一模一样的口脂。


    挑哪个好呢?


    他略一思忖,依次拿起口脂细嗅起来,欣慰地确认每一盒口脂的味道确实都不一样。幸好他曾尝过,知晓封眠的口脂味道总是在变。


    嗅到其中一盒略带桃红色的口脂时,他顿了顿,清甜的味道让他想起昨夜在鼻尖萦绕不散的那股味道。


    就这个了。


    他用手指蘸了些许口脂,轻慢地搽在封眠的唇上。指腹下的唇瓣柔软温热,涂抹间反复地感受着柔嫩的触感,微凉的指尖缓缓热了起来,百里浔舟有些心猿意马地略略加重了指腹的动作,看着封眠浅色的唇瓣因着他的动作渐渐染上嫣红,娇艳如枝头完全绽放的花蕊。


    气氛渐渐地暧昧起来,百里浔舟的手指反复地描摹着唇瓣的形状,眼眸渐渐深了下去,封眠忽然


    张口,轻轻咬了下他的指尖。


    一点酥麻直抵心尖。


    百里浔舟的视线从封眠的唇上移开,便撞入她如春水潋滟的眼眸中,颊上薄红未褪。


    “口脂不是你这般……你这般抹的!”他的眼神分明就不清白!


    百里浔舟眼底含笑,赖皮地向前凑,“那你教教我,应该怎么抹?这样吗?”


    他探身去吻她刚涂了口脂的唇,却吻了个空。


    封眠向后一仰躲开了,灵巧地像一尾小鱼一样从他手边滑走,站到了梳妆台的另一侧,弯腰用食指戳他的脑袋。


    “你是故意的。”


    百里浔舟顺着她抵在自己额头的食指的力度向后微微仰头,漂亮的眼睛里漾起一点坏笑,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就是不怀好意。


    封眠轻轻哼一声,扳过桌上的铜镜,侧脸对光细细端看,觉得妆容尚能入眼。她满意地点点头,回身朝百里浔舟伸出手,指尖在半空中勾了勾,“罚你陪我去荡秋千。”


    “今日不想出门逛逛吗?灯会的装扮还没拆,昨夜你都没有好好逛一逛。”百里浔舟乖乖跟在封眠身后出了房门。


    “灯会要晚上才好看,仲秋看不到,过年时再看也不晚。况且……”封眠脚步顿了顿,等着百里浔舟跟上来,却垂下眼不看他,“出门还要等人套马车,身前身后都要围一堆人……”


    她知道今日晚些时候,百里浔舟便又要走了,才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路上,也不想身边多出许多人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她发顶揉了揉,柔声哄她:“等这桩事了,我便将军务丢给姚知远,多陪你几日。”


    “北疆的天气冷得很早,到时说不定便能带你去冰嬉了。”


    封眠心头忽然漫起的愁绪转瞬就散了,好笑道:“姚军师跟着你,可是吃苦头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院中的秋千架下。这秋千是封眠搬到藏弓院时,王妃特意命人比着雪月居样式新制的。


    “你扶我一下。”封眠仗着百里浔舟在身边,提着裙摆踩上了秋千,打算站着打秋千,她跃跃欲试地叮嘱:“你推得高一些,最好是我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院子外头。”


    “那会不会有些太高了?你可莫要吓得哭鼻子?”百里浔舟说着,轻轻推动秋千,绣着红叶秋菊的绛色裙裾在风中飞扬。


    秋千越荡越高,似乎一伸手便能触到枝头垂坠的那朵木槿花。


    封眠趁着秋千荡到最高处伸出一只手去够,摘到花的瞬间,却一个不稳向前栽去。


    风声掠过耳畔,她下意识闭上眼,摔进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再睁眼时,便瞧见百里浔舟发白的脸,声音里带着未散的惊悸,“你怎么敢松手的?”


    封眠笑吟吟地将手中木槿别在他鬓边,双臂攀在他颈侧,亲了亲他的唇,“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身后秋千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声响。百里浔舟气恼地咬住她的唇,“不许再这样荡秋千。”


    “知道啦。”


    尾音模糊地淹没在唇齿间。


    第97章


    檐下鸟鸣啁啾,一片掉落的树叶被风托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不偏不倚地落在窗棂边摊开的掌心里。


    封眠正枕着手臂趴在窗边出神,叶片落入掌心的细微触感令她微微回神。她凝眸看去,边缘泛黄的叶片静静躺在掌心,脉络清晰可辨。倏地将她的思绪拽回四日前那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原本该在晚霞初落时就出发的人,硬是寻了无数由头拖延。一会儿叮嘱她换季添衣,一会儿又拉着她去看墙角生出的野草,就这样一步三停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拖到夜色浓稠、满城华灯次第亮起,两人才终于站在后院那扇角门边进行最后的告别。


    灯笼的光晕和洒落的月色皆被两侧繁茂的树影切割得斑驳陆离,百里浔舟背光而立,整张脸都隐在暗影里,封眠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只觉他微微俯身时,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靠近,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发间,取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再她发间的叶子。


    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带着夜风微凉的吻随即落在她额上,温热的触感一触即分。


    “等我回来。”低低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擦过耳畔,下一刻身前便是一空。


    百里浔舟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快得近乎仓促,策马时也没有回头,仿佛稍慢一刻、多看一眼就会动摇决心。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扬起,转眼间,人与马都已消失在街角拐处,只余马蹄声在青石路上渐远渐消。


    短短四日,却像过了四个月那般漫长。封眠轻轻收拢掌心,将那片叶子握在手中,第一次发觉,原来离别是这般熬人的滋味。


    她正兀自出神,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流萤笑盈盈地引着一人走近,“郡主,折夫人来啦。”


    折夫人跟在流萤身后,步履从容,一身胭脂红金线绣缠枝纹的襦裙,衬得她容貌愈发娇艳。


    自从与陈家彻底了断,她才发觉往日无形中束缚她的枷锁其实尽是虚无。离了陈家,她的生意丝毫未受影响,娘家的商队亦是,反而因她心境开阔,诸事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郡主。”折夫人行至窗前,微微一礼,含笑道“白老板回来了。您要的白叠子都已运抵库房,可要现在去看看?”


    封眠眼前一亮。


    库房里,白叠子都按着封眠的要求摘出了雪白柔软的絮,堆成雪一样的小山。封眠召来几位手艺精湛的绣娘,不过三五日工夫,一床蓬松柔软的冬被便制成了。


    “这么轻一床被子,摸着软得像云,竟这般暖和!”


    王妃惊讶地抚摸着被面,柳寄雪也好奇地捏了捏被角。


    “剩下的白叠子,郡主也打算尽数做成冬被售卖吗?”折夫人问道,显然对这桩生意很是感兴趣。


    封眠摇了摇头,“手上的白叠子数量有限,我打算先不售卖。做些冬衣冬被,一部分送往军中,一部分赠予慈幼院,剩下的便分发给无家可归、过冬艰难的百姓。”


    “如此一来,很多人都能过一个暖冬了。只是……”柳寄雪若有所思,“军中和慈幼院还好,若是纯然赠冬衣冬被予寻常百姓,恐怕会纵出一些好逸恶劳的恶习,或是惹得其他没拿到衣被的百姓红眼。”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封眠点点头,“所以不如以工代赈吧。东郊外还有大片荒地无人打理,便让愿意劳作的人通过垦荒来换取冬衣棉被。”


    午后,正是归家用饭的时辰,府衙外的布告栏前却人头攒动。衙门的书吏站在台阶上,高声将新贴的告示念给围拢过来的百姓们听。


    “凡参与东郊垦荒者,每日管三餐饭食!劳作满一旬,可领絮白叠子冬衣一套;满一月,可领絮白叠子冬被一床!无家可归者优先!”


    另有几队衙役带着人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地将消息宣传出去,确保云中郡每一名百姓都收到消息。


    所过之处,激起一片议论声。


    “白叠子是什么?做的冬衣冬被能暖和吗?”


    “还要劳作才能领?我不去,我家收了几箱笼的芦花,够做冬衣冬被了。”


    然而对于无家可归的乞儿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天降的好事。他们才不管这冬衣冬被是什么做的,他们只知只要劳作几日,便能吃饱肚子,换取一个活着度过寒冬的机会。于是便一传十十传百,早早地等到了府衙门口。


    到了招募的时辰,鸾仪卫指挥使亲自带着一队侍卫来到府衙前维持秩序。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般扫过人群,清清嗓子强调:“这些白叠子是郡主费心筹措来的,数量不多,不图名不图利,只为让诸位过个暖冬,还请诸位依序排队,莫要闹事。”


    众人自然只有点头应声的份儿,嘴上不住谢着郡主大恩。


    陆指挥使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郡主如此功劳就应让百姓们都知晓,岂能让那个遇事只会和稀泥的郡守独占?他想起上次罗驰尔为难郡主时自己未能随行护驾,至今仍懊悔不已,对郡守也是颇有微词。如今既得了机会,定要替郡主将这事办得漂漂亮亮。


    正当队伍井然有序地登记时,一道阴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也不知这白叠子是什么新鲜物什,郡主竟拿来免费为百姓制冬衣冬被,难怪全云中郡的百姓都对郡主爱戴有加。”


    罗驰尔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外,负手而立,唇边噙着一丝讥诮。言下之意便是讽刺封眠耍手段,收买人心。


    陆指挥使看见他烦得很,敷衍地行了个礼:“郡主心善,为百姓发放冬衣冬被,应当不在罗巡检的管辖范畴吧?”


    “本官


    是来找顾大人的。”罗驰尔的目光转向人群后的顾春温。


    顾春温抬眼瞧见此处,从容上前。今日他穿着一袭青灰色常服,更显俊秀挺拔。


    罗驰尔似乎刻意在众人面前显得与顾春温熟稔,邀请道:“顾大人,可否赏脸一同用个晚膳?本官有些要事相商。”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顾春温身上。他沉吟片刻,温文点头:“罗巡检盛情,下官岂敢推辞。”


    陆指挥使眉头微蹙,却见顾春温对他轻轻摇头,示意不必担心。


    罗驰尔得意一笑,伸手做请状。


    夜色浓稠如墨,檐下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一道戴着竹斗笠的清瘦身影悄然出现在王府后门处,轻叩门扉。开门的人抬头看清斗笠下的人,吃了一惊。


    “顾大人这么晚秘密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封眠裹着斗篷坐在桌前,示意顾春温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推过去。


    顾春温摘下斗笠,眉宇轻蹙:“郡主应当也听说了罗巡检邀我用膳一事。”


    “陆指挥使生怕你被为难,特意遣人……尾随了你一段。”封眠弯了弯眼。


    顾春温也觉好笑地摇了摇头,“罗巡检这么简单一出离间,也就陆指挥使还会小上一当。”


    “他也是担心。不过看顾大人深夜来访,陆指挥使的担忧是成真了?”


    “罗巡检倒没表现得太直白,只是席间确实多有试探,希望我能投入罗公门下。”烛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罗巡检初来云中郡,便为陈家出头,想来与陈家私下有所往来。世子殿下与封小将军这些时日不在城中,可是发现了什么?”


    以顾春温的敏锐与智慧,封眠不意外他能发现种种不对之处,便将矿山一事告知于他。


    顾春温瞳孔微缩,显然也从中抿出了谋反的意味。


    “其实我不大懂,罗家权势滔天,柔妃在宫中圣眷正浓,何须行此险招?”封眠转着手中杯盏,实在想不明白。


    “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权势愈盛,所求便愈多。况且……”他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更低,“郡主应知,早逝的先皇后,正是罗氏女。”


    封眠投来一个困惑的目光,此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先皇后是柔妃的亲姐姐,舅舅似乎也不喜欢人提起她,所以宫中极少人会念及先皇后的事。


    “陛下登基前,未曾入主东宫,多年未娶妻妾。罗公看中陛下潜龙在渊的才智,欲扶其上青云,又担忧从龙之功不够稳固,便设计将女儿嫁给了陛下……”他顿了顿,接着道:“先皇后没坐几日后位便逝去,罗公又送了柔妃入宫。这十几年来,陛下权柄日盛,罗公却一日日老去……”


    “舅舅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所以罗公忧心罗家后代,怕是想趁自己还活着,重造从龙之功。”


    屋内一时陷入静默,封眠想,罗公想要从龙之功,所选的“龙”,又是谁呢?


    “郡主不必忧心,罗巡检看似心机深沉,实则心急不说,也并不如何聪明,下官会想办法与他走得近些,套些话出来。”顾春温起身准备告辞,“夜深了,便不打扰郡主休息。”


    “顾大人,万万以自身安危为重。”封眠起身相送,郑重叮嘱着,烛光在眼中跳动,亮如星火。


    顾春温微微一笑,重新戴好斗笠,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忽地亮起一道幽微的亮光,光源来自一枚开口的贝壳。捧着贝壳的手上满是擦伤,手指轻颤着。


    沉重的呼吸声如释重负,百里浔舟长腿微屈,背抵石壁而坐,向后仰首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之上,额上尽是冷汗,大口地呼吸着污浊而稀薄的空气。


    他置身一片狭小无边的黑暗之中,低矮的矿道无法直立而行,左手边的来时路被突然坍塌的石块堵住,让他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不敢在随时可能火星刺激爆炸的矿洞中点燃火折子,幸而随身带着封眠所赠的灯,这才稳了下来。


    他缓了片刻,翻身向前摸索着,耳边某个方向忽然传来细微的碎石滚动声。


    他迅速闭合贝壳,将自己隐入阴影,看到一队黑影以某种矿石照明,无声地运着箱子,从另一侧矿道消失。


    他屏息在黑暗中等了片刻,才等到黑影折返的动静,他们手中已然空空如意。


    百里浔舟静候片刻,待动静完全消失,才小心翼翼地攀爬出去,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摸索,触到一道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石门缝隙。


    他巧劲暗施,石门滑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门后并非矿脉,而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改造而成的隐藏库房。


    百里浔舟闪身入内,飞快地打开堆叠的箱子查看,发现里面尽是军用制式的刀剑、长弓,更深处,则是一箱箱被油布严密覆盖的火药。


    再往内,便是一座石台,他摸索着寻到机关,打开了暗格,里面赫然放着基本账册。他迅速翻看,上面用奇怪地符号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轰”地一声响猛地从矿洞外传来,紧接着,更多爆炸声自外向内席卷而来,整座矿山都跟着疯狂震颤起来,头顶碎石如雨般砸落,烟尘瞬间弥漫。


    百里浔舟在变故发生的瞬间已本能地向后撤身,将身体死死抵在石壁夹角。然而爆炸的冲击层叠撞来,无处躲避。


    他只觉得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最后闪过一点爆炸的火光,旋即一切光影彻底熄灭。


    无尽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第98章


    雪粒在夜晚无声地飘落,先是零落的几片,试探般地敲在尚未落尽的枝叶上,接着鹅绒般的雪片便密匝匝、静悄悄地筛落下来。


    睡梦中的封眠却好似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猝然惊醒。


    贴身的衣裳已经被汗浸透,湿热得黏在皮肤上,她躺在床上盯着漆黑的账顶,许久未能回神。方才梦中的景象已经模糊不清,但那瞬间的心悸仍令她的心脏急促的跳动着。


    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封眠干脆坐起身撩开了床幔,便瞧见雾柳和流萤抱着锦被,蹑手蹑脚地钻进屋内。


    “郡主怎么醒了?”两人如同被抓包一般愣了片刻,旋即抱着被子跑到床前来,“可是被冻醒的?哎呀这北疆的天气可真是,方才突然落了雪,一下子就冷了那么多,一点征兆都没有。幸好今夜是我们守着,郡主快将被子换上。”


    “郡主身上的衣裳怎么都湿了?”雾柳近了才发现封眠额上还有未干的冷汗,“可是做噩梦了?”


    封眠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转到屏风后更换寝衣,“记不清了,只觉心口闷得慌,想来不是什么好梦。”


    她许久没梦到过后世,无从得知百里浔舟和封辞偃此行究竟能否顺利,心下一直压着不安,今日无端做了场心悸的梦,愈发睡不着了。


    “外头下雪了?”封眠问。


    “是呢,好大的雪,奴婢在盛京时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雾柳见她走到窗边想看雪,便取来厚实的斗篷为她披上。


    封眠伸手推开窗,沁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冰雪的清冽味道。院中已换了一派银装,地上的积雪已彻底盖住了青石板。雪仍然还在下,纷纷扬扬,看起来没个尽头。


    眼见封眠想伸手去接飘落的雪片,雾柳忙将她的手轻轻按了回来,语气带着不赞同:“当心着凉。”


    封眠只能眼巴巴瞅着雪花轻飘飘落在面前的窗棂上,忽然想起什么:“明日那几名从江南来的女师,是不是便要到了?”


    “是,郡主放心吧,姚军师派了疾羽营的精锐,随副指挥使一并去接人,定不会出岔子的。”流萤当她是担心女师们路上如她们来时那般遇上流匪,赶紧出言安慰。


    封眠望着窗外无尽的飞雪,想的却是这骤降的温度会不会将人吓退,若是刚到北疆便受寒生了病,怕是她们对北疆的第一印象就会变差。


    翌日天刚蒙蒙亮,


    云中郡外百里处的官道上,数十骑侍卫护卫着一辆马车正准备出发。


    马车内的五名女师皆是妇人打扮,二三十岁的年纪,正紧紧簇拥在一起,身上盖着两件厚厚的毛斗篷取暖,即便如此,鼻头依然冻得通红。


    “还未到十一月,北疆竟然就已经这般冷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年纪最小的唐玉诗有些后悔了,她本好四处游山玩水才做起了女师,借着授业之名遍览山水。因着从未来过北疆,听闻郡主招女师,想着此行定然安全无虞,这才兴致勃勃报了名,孰料一来就被北疆的天气重重打了一拳。


    “到了北疆多添置几件冬衣就好了。”年纪最长的王媛青泰然自若,她临窗而坐,还有心情撩开推开一线窗,看外面飘飞的雪,叹道:“江南如何能见如此壮观的雪景。”


    然后便在其余人吱哇乱叫的一声声“好冷”中,不舍地将窗关上。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几人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雪太大,不好行路?”


    “不要啊,我就等着到了云中郡内,能喝上一口热茶呢。”


    有人轻轻叩响车门,一道温厚慈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几位夫子万安,郡主命我等来为夫子们送姜汤祛祛寒。”


    几人皆是一怔,王媛青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去开了门。


    风雪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一位裹着藏青斗篷的老嬷嬷利落地闪身而入,接过身后人递来的两个檀木盒子先推进去,随即迅速掩紧车门。


    “老奴姓汤,几位夫子唤我汤嬷嬷便是。”她含笑见礼,眼角细纹里都透着暖意,“这里头是郡主准备的手炉,给几位夫子取暖用。”


    她说着推过左手边的檀木盒,打开后里面露出五个一模一样的鎏银百花纹手炉,,内里炭薪已填装妥当,只需用火折子点燃即可。


    “多谢郡主殿下记挂。”众人忙取出火折子将手炉点燃,捧在冰凉的手心,暖意渐渐从掌心蔓延开。


    汤嬷嬷又将右手边的檀木盒打开,“这里头是姜汤,郡主担心连夜大雪,将几位夫子冻病了,一早命厨下熬好了浓浓一锅,一路用炭火煨着,现下还热乎着呢,快喝上一盅。”


    汤嬷嬷亲手将装在精致小汤盅里的姜汤分了出去,看着每个人都有了手炉取暖,又喝下暖热的姜汤,面上愈发和颜悦色。


    王媛青饮尽一碗姜汤,只觉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她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将汤盅轻轻放回食盒:“郡主竟想得这般周到,还请汤嬷嬷代我们多多谢过。”


    “郡主说几位夫子远道而来,必然是要好生招待的。”汤嬷嬷面上多了几分骄傲之色,显然也觉得自家郡主的一应安排都贴心仁善极了,跟着又道:“几位夫子便住在书馆后头的宅院里,一应物什俱全,若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们去买。郡主担心夫子们一路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已经请了柳大夫在宅院等候,为诸位请脉。”


    原本心下十分不安的几人,在接二连三的安抚之下,已然从身到心都温暖了起来,愈发期待着抵达云中郡。


    待马车行至城门外,众人已捧着手炉暖透了身子,纷纷将车窗推开细缝,好奇地向外张望,但见通往城门的官道上积雪已被扫净,在路两侧堆成了雪堆,方便马车出行。更有差役手持陶钵,正沿路撒着雪白的颗粒。


    “这时在……撒盐?”唐玉诗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白色的东西分明是盐粒,不禁讶然。


    “是郡主殿下吩咐的,说是如此可以防滑,方便大家出行。”汤嬷嬷笑眯眯解释道。


    “郡主殿下可真是舍得,整个云中郡的路得用上不少盐吧?”


    “郡主殿下说了,盐再贵重,也贵不过百姓们的安康。这要是雪天摔上一跤,可了不得。”


    马车进了云中郡,汤嬷嬷的话匣子便彻底打开了。她指着挂有“封”字牌的铺子开始给她们讲郡主如何体恤军士家眷,又眺望荒地的方向,给她们讲郡主购入白叠子制成冬衣冬被助百姓过冬……


    从城门到宅院这一截路,汤嬷嬷的嘴就没停下过,将封眠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听得几位女师眼含亮光,心生敬佩。


    也是,愿意延请五位女师来为女子开设书馆的郡主,岂能是凡俗人物?


    此时的封眠正陪着柳寄雪一起在宅院等女师们。她半夜醒后便心慌得睡不得,一个人待着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只能多给自己找些事转移注意力。


    柳寄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担忧,吩咐人端来了热茶和点心,盯着她多吃几口,“吃些甜的可以让你心情好些。”


    她柔声劝慰:“世子殿下自幼随王爷征战沙场,什么刀枪火海都闯过来了,此番出行定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郡主要相信殿下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封眠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她想百里浔舟从来不是一个食言的人,他说要陪她冰嬉,如今都已落雪了,想来应当就快回来了……


    门外传来车马声,她迅速敛起忧色,扬起温煦的笑颜迎到院门处,便见几位风尘仆仆的女师相继走下马车。


    “见过郡主殿下。”王媛青领着几位女师正要行礼,便被封眠亲手扶住。


    “诸位夫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她目光扫过众人发红的面颊,侧身示意,“屋内已备好热茶点心,快请进。”


    柳寄雪立在廊下,瞧见其中一位女师面色略有苍白,便跟了上去,“这位夫子可是有所不适?我先为您诊脉。”


    汤嬷嬷忙介绍道:“这位便是柳神医。”


    说话间众人已在屋内落座,听汤嬷嬷此言,惊讶的目光皆落在了柳寄雪身上,显然没想到出面为她们诊脉的会是以为女大夫。


    “柳神医日后也会在书馆开设几节医理课,说来与诸位也算是同僚了。”封眠接着汤嬷嬷的话介绍道,“只是她平日要在医馆坐馆,夜里便也宿在医馆,不与诸位同住了。”


    唐玉诗忙问道:“柳神医能坐馆看病?”


    她说完才惊觉话中有歧义,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医馆竟允许柳神医坐馆吗?我幼时也曾向往学医,只是听闻医馆不收女子,后来便放弃了。”


    柳寄雪一面挽袖搭脉,一面淡然道:“一开始也是不许的,但这家医馆是郡主的产业。”


    她说着,唇畔现出一丝笑意:“郡主殿下钦点了我做女医馆,自然便无人敢置喙了。”


    王媛青捧着温热的茶盏,抬眼看向主位上年岁尚轻却气度从容的郡主,忽然觉得这趟北疆之行,或许会比想象中更值得期待。


    封眠正笑着打算接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流萤匆匆穿过庭院,神色焦急的模样,她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起身,“忽然想起府中还有要事,今日便请诸位先好生休整,汤嬷嬷会领你们去看住处与书馆,失陪了。”


    她说罢匆匆离去,几名女师见她走远,这才发出赞叹:“郡主殿下可真好啊。”


    柳寄雪眼角微弯:“她自然是极好的。”


    封眠领着流萤上了马车才开口问道:“可是世子有消息了?”


    流萤脸色惨白:“轻衣来报的信,说是矿洞坍塌,世子殿下……”


    封眠藏在袖中的手指一颤。


    “世子殿下被埋在了矿洞之下……”


    眼前猛地一黑,一阵晕眩袭来,封眠闭上了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由那一点锐痛强撑着保持冷静。


    第99章


    理智告诉封眠,此刻绝不能流露出异样,不能让暗中窥伺的罗驰尔和陈家人发现百里浔舟的动向。她应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从容如初。


    但她脑中像被倒入了沸腾的岩浆一般静不下来,心口突突狂跳,一声急过一声地催促她赶到百里浔舟身边,迫切地想要亲眼确认他的安慰。


    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棂上,任冰冷的风扑在脸上,一点点吹熄脑中翻腾的焦灼。直到面上冻得失去知觉,她


    才用略带嘶哑的嗓音问:“小叔叔呢?他还好吗?”


    流萤和雾柳自小陪在她身侧,虽名为主仆,但早已被她当做了重要的亲人。在两人因为封辞偃种种逾矩的言行而担忧时,封眠便私下将自己与封辞偃的关系悄悄告知了她们,这才免了一桩乌龙。自那之后,两人也是处处为叔侄俩遮掩,封眠行事都方便多了。


    “事发时傅公子在矿洞外缘,及时脱身,只略受了些轻伤,眼下正在想办法营救世子殿下。”为免平时口误,流萤和雾柳私下仍以“傅公子”称呼封辞偃。


    见封眠的神色略有缓和,雾柳柔声劝道:“郡主要当心身子,若世子殿下平安归来,却瞧见郡主病倒了,岂不更要心疼?”


    她说着,试探着将手搭到窗框上,见封眠并未出声阻止,便忙将窗户合拢,隔绝了窗外的寒风。封眠的鼻头都已冻得通红,若再多吹一会儿风,只怕真要染上风寒。


    回程的路上,封眠始终沉默地倚着车窗,视线空茫地落在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行至王府,她下车时踉跄了一下,险些踩空。幸而流萤和雾柳就在马车两侧候着,及时扶住了她。


    封眠稳了稳心神,朝府门走去,“母亲在府上吗?”


    “王妃今日外出访友,还未回府。”


    “好,此事先不要告诉母亲。”她尚且都还承受不住,王妃要是得了消息只怕天斗要塌了。


    正说着,一名侍女上前禀报:“郡主,小侯爷已在院中等候多时。”


    封眠收整情绪,踏入藏弓院的正厅内,便见褚景淇捧着一把小弓兴冲冲地迎上来,“小表妹,快看,弥荼也给我送了节礼……”


    他上扬的语调在看清封眠神色时猛地坠了下去,“出什么事了?”


    刚在面上勉强堆起笑意的封眠一怔,没想到褚景淇一眼便看破了她的伪装。


    她犹豫地张了张口,想寻个借口遮掩过去,却见褚景淇已急匆匆将手上的小弓搁到了一旁的桌上,小跑着去将房门“哐当”一声合上,再跑回来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满脸担忧地望着她。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不是小百里出什么事了?”见她犹豫,褚景淇意识到什么,体贴补充道:“若是需要保密,你也不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只需告诉我要做什么,我来想办法!”


    封眠鼻子一酸,泪意涌入了眼底,“九哥……”


    她眨着濡湿的睫毛,挑拣着将矿洞崩塌、百里浔舟被埋的消息说了。


    褚景淇也不问她为何要去调查矿洞,听见她说此事不能被罗驰尔和陈家人发现,但她实在放心不下,想要去现场看一看,便立即拍着胸脯道:“交给我吧,你在府上等着!”


    他冲到门口又折返,郑重改口,“不对,你去王府前厅等着,等着我啊!”


    望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封眠坐在原地擦了擦泪珠。一番倾诉后,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轻了几分,只是不知道褚景淇打算如何帮她?


    片刻后,封眠坐在前厅托腮发呆,一阵鬼哭狼嚎从外头的街上传来,惊天动地,由远及近,疾风一般冲进了王府。


    “求你了小表妹,就陪我走一趟吧!”


    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褚景淇的哀嚎,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什么情况?小侯爷这是咋了?怎的哭成这副模样?”


    “听着好像是为情所困,思念成疾,想去一趟苍狼部见心上人,但秦王妃不许他去,他便来求咱们郡主殿下作陪了。”


    “啧,一个大男人,就为此事哭哭啼啼的?”


    “嗐,这位小侯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众人眼见着封眠被褚景淇半推半请地扶上马车,纷纷摇头感叹,“咱们郡主到底是心软,禁不住小侯爷哭求啊。”


    “毕竟也是血脉相连的兄长,能帮则帮呗。之前互市的时候我去凑热闹了,我瞧着那位苍狼部圣女对小侯爷没个好脸色,倒是跟咱们郡主挺好的,我估摸着小侯爷这是怕去了苍狼部见不着圣女,才特意来求的!”


    “小侯爷这可真是……为了追求姑娘什么都豁得出去……”


    “那咱们是不是要跟苍狼部联姻了?”


    “……”


    百姓们的议论声转瞬便传遍了整条长街。


    街角茶楼二层,屋檐投落的阴影中,一人负手而立,遥遥注视着封明和褚景淇乘坐的马车驶远。


    一名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请示:“大人,可要派人跟上去瞧瞧?”


    罗驰尔神色不明,慢吞吞地收回视线,“不必,盯着郡主殿下可不是我的活儿。”


    他拂袖在身后的茶桌上坐下,“顾春温那边如何?”


    “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也没与郡主见过面。只是自上回与大人用过膳后,陆指挥使瞧他便不大顺眼。”


    罗驰尔轻嗤一声,眼底尽是对陆指挥使的讥诮:“哼,蠢货。”


    另一边,马车驶离云中郡城门后,褚景淇立刻收了声,一手捂着自己用力过猛的脖子,一手指了指茶杯,哑着嗓子道:“水,快,快给我倒杯水。”


    封眠将温热的茶盏递过去,他猛猛牛饮了几杯才缓过劲儿来。


    “这下好了,他们指定以为你陪我去了苍狼部。”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小表妹你想去哪里便吩咐车夫就是了。”


    他说罢又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若有不便,我就在附近等你。”


    “无妨,一同去吧。”封眠从马车里翻出几件厚重的玄色斗篷,“只是为掩人耳目,需要做些乔装。”


    有轻衣引路,一行人轻装简从,终于赶在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了矿山。


    大雪初霁,晚霞的余晖笼罩在崩塌的矿脉上,留下一片惨淡血色。斗篷遮身的封眠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循着丁零当啷的细微声响来到被彻底掩埋的矿脉处。


    积雪将大片的狼藉掩盖,空气中仍残余着钝钝的血腥火药气味。


    碎石满地的矿洞四周,伪装成普通工人的侍从正在以刀鞘、以铁锹,甚至以双手,疯狂地清理着掩埋矿脉的乱石,四处探寻活人的踪迹。


    封眠的心抖得愈发厉害,冰冷的空气一路凉入肺腑,脚步沉重地迟迟迈不开。


    “傅公子。”轻衣上前唤了一声。


    一道高挑的身影起身看过来,一眼便认出裹在斗篷中的封眠,瞳孔一缩,大踏步上前,语声急促:“你怎么过来了?”


    封辞偃说着,不赞同地看向轻衣,显然有些责备他。


    “是我非要来的。”封眠急忙出声,目光一错不错地将封辞偃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树上挂着的火把照出封辞偃满身的狼藉,他面上染了大片灰黑,眼底青黑,神色疲惫,显然许久未休息好,但看起来行动无恙。封眠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抓住他手臂,屏息问道:“阿琢呢?”


    “……还没找到。”


    本就因爬山而酸软的双腿顿时失了力气,封眠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


    封辞偃急忙扶住她,涩声宽慰:“还有时间,只要在两日内找到他,就还有得救。”


    封眠胡乱地点点头,抬手抹去颊边泪痕。她环视四周,看清施救的人数,皱了皱眉:“就这么几个人?自家矿都塌了,陈家竟没有派人来救?”


    “整条矿脉火药味极浓,这两日我还在附近发现了人为引燃的痕迹。”封辞偃眼底燃着怒火,“陈家显然已经放弃了这条矿脉,和这些矿工的性命。”


    封眠一顿,眼底划过思忖之色,“看来他们已经有所察觉,想要毁灭证据……”


    封眠立即有了决断,“那我们也不必藏了。轻衣,你立刻去附近调兵来,就以矿难救援为由,能调多少调多少。”


    轻衣领命离去。


    这时矿洞里抬出一名痛呼不断的矿工,伤处血流不止,褚景淇见状连忙挺身而立:“车上还有很多伤药,我去搬来!”


    说着他拉上墨松,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停着马车的方向跑。


    矿脉不远处的树下并排躺着几名被救出来的矿工,封眠忙上前查看他们的情况。此行没带医师,她与流萤、雾柳便承担起了包扎伤口的任务,


    夜色渐浓,空气愈发冷凝,封眠的十指都冻僵了,却不愿意去休息。她一面注意着受伤矿工的情况,一面不住往洞口看去。


    矿洞中已经许久没有人被救出来了。


    “这里有声音!”


    矿脉另一侧内有人惊呼出声,众人听见一处石堆下传来微弱的敲击声。


    封辞偃立即上前,与几名侍卫合力撬动巨石。


    一名几乎冻僵的矿工被拖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却始终不见那道最熟悉的身影。


    封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她即将被绝


    望吞噬之际,一只沾满泥污却骨节分明的手,猛地从最深处的石缝中伸出,紧紧扣住了正在施救的侍卫的手腕。


    “阿琢!”


    封眠只一眼便认出了那双手,她猛地扑到石堆前,颤抖着双手帮忙挪开碎石,手上被划出道道血痕也全无所觉。


    在挪出可供一人通过的洞口时,她终于自跃动的火光之间,看见了紧闭双目的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满是灰土与血痕,因在黑暗中待久了,尚还闭着眼睛,以免被乍见的光明灼伤双眼。


    他听见了封眠的声音,向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脸。


    雪花又开始飘落,轻轻覆在他染血的眉睫上。他苍白的唇动了动。


    没有发出声音。


    但封眠看得分明。


    他说:“别怕。”


    第100章


    在幽闭无边的黑暗中待久了,便如同溺水一般,会渐渐有窒息的感觉涌上来。


    身上的伤带来的痛楚也逐渐麻痹,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和一点点降低的体温,会让困意一重重叠加。


    在这种不知时日的绝境中,意志会悄无声息地瓦解,变得极其薄弱。每当眼皮上下打架时,便忍不住生出一种只要睡过去便可以了结一切的错觉。


    百里浔舟用残存的力气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刺激着混沌的神经,维持着最后的一丝清醒,不敢让自己真正地睡过去。以前他从未畏惧过死亡,昔日被困绝境、利刃穿胸、坠落悬崖时,他都坦然视之,只想着若能以此命多搏几日百姓安乐便也算值得。


    可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恐惧会葬身在这幽暗的矿道深处。临行前他郑重许诺,让封眠等他回来,若他回不去了,她会哭成什么样子?她会不会怨他不守诺言?


    只是想象一瞬间她会有的反应,他便觉得心疼得受不住。即便此刻身陷地狱业火,他也要爬回她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远处传来叮当敲击声,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声和模糊的絮语。


    他拼尽力气抓住了近处的一只手,然后便听见了她的声音。


    “阿琢,阿琢?阿琢……”


    声音越来越近,一声比一声清晰,凿开了笼罩在他周身有如实质的迷雾。


    百里浔舟猛地睁开眼,却只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试图捕捉光影。


    “阿琢!你终于醒了!”封眠探身,急切地俯身靠近,发梢垂落在他颊边,“你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百里浔舟勾了勾唇角,与封眠交握的手用力握着,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以此来确认自己已然平安回到了地面,他眨了眨眼,有些困惑,“什么时辰了?夜里怎么不点灯?”


    封眠喜悦翘起的唇角倏地僵住,一颗心咚地坠到胃里,她环视满屋通明的烛火,张了张唇,声音隐含着一丝颤抖,“太暗了吗?”


    “我都看不见你。”他抬手摸索,小心翼翼地捧住封眠的脸,凑近了些,几乎触到她的鼻尖,一双眼空茫地落在她的脸上,努力地想要看清她,语气带着一股委屈,“也太黑了吧。”


    手心蓦地一湿,滴温热的泪落在他掌心。


    百里浔舟指尖轻颤,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的眼睛……”


    “我这就叫阿雪进来看看!”封眠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强撑的镇定,“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烛火在床案上摇曳生辉,映出百里浔舟平静的眉眼,他倚靠在床头,眼睫微微低垂,若非眸中失去往日锐利的神采,看起来几乎与平时无异。


    封眠紧攥着衣袖立在床侧,目光落在柳寄雪诊脉的指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不必太过忧心。”柳寄雪收回手,先出言宽慰,“应是脑后淤血未散,暂时导致双目失明,待淤血化开便好了。”


    封眠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坐到床边重新握住百里浔舟的手,“那要多久才能恢复?”


    “我会辅以汤药针灸,尽力助瘀血早散。但具体时日……”柳寄雪歉然地摇摇头,“实在难以保证。”


    “如此已经很好了。”百里浔舟安抚地拍了拍封眠的手背,听声辩出柳寄雪的方向,向她微微颔首道谢,“多谢你,有希望总比……”


    “小百里!妹夫!”


    一声凄厉的哀嚎打断了百里浔舟的话音,将屋内三人都吓了一跳。褚景淇风风火火地狂奔而来,扑到床前,语无伦次:“怎么回事啊?真的看不见了?你说你……出一趟门把自己弄得这版狼狈!”


    他在矿山时便在帮忙将其他受伤的矿工送回来安顿,直到方才彻底歇下来,才想起来问一问百里浔舟的情况。本来他见封眠神色无异,以为并无大碍,谁知这一问便听见流萤说百里浔舟眼盲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


    “没事啊,就算你往后都看不见了,小表妹也不会……”他猛地收声,凑到封眠耳边压低嗓音,“你不会嫌弃妹夫吧?”


    百里浔舟:“……我听得见。”


    “我当然不会嫌弃他。”封眠拍开褚景淇的脑袋,“况且阿琢的眼睛能治好,你别嚷得这么吓人。”


    “那就好那就好,可真是吓死我了。”褚景淇拍拍心口,仍挤在床边与两人说着话,“对了,救下来的那些矿工说,出事那天下矿的共有六十八人。我与傅公子清点过了,都已经找到了,三十八人轻伤,二十人重伤,剩下的十个……发现时就已经被炸得面目模糊了。”


    “他们都不知道矿脉的主人是谁,只认识工头,那工头就是死掉的十人中的一个。也不知是哪家干这种私自开矿的……”他说到一半,领悟过来,“哦你们俩说不定知道是哪家的,没事,不用告诉我,我不用知道那么多。”


    “你们最好是能快些把人揪出来绳之以法,那些个工人受的伤可真是不轻,必须得把那丧良心的矿主抓出来狠狠地罚!”


    柳寄雪见褚景淇挤在床边喋喋不休,说了两句正事又开始絮叨闲话,终于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小侯爷,咱们该走了吧。”


    “哦我没什么事,你先走吧,我还没说完呢,我们这一路回来啊……”


    “回头再说,伤患们可离不开小侯爷的倾心照料啊。”柳寄雪皮笑肉不笑地上手扣住了褚景淇的肩膀,将他从封眠和百里浔舟中间拉开。


    褚景淇踉跄着被她拉开两步,还想挣扎,就听耳边一句:“这种时候,就别杵在夫妻俩中间碍眼了。”


    褚景淇一点就通,方才光顾着百里浔舟的眼伤和矿上的后续,竟没注意到自己正明晃晃地挤在两人中间,他忙转过身,跑得比柳寄雪还快。


    房门被带上,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百里浔舟捏捏封眠的手,轻声问:“我们回王府了?”


    “嗯,那座矿山附近荒得很,什么也没有。你当时状态很不好,还是回来比较安心。”见百里浔舟眉峰轻轻一蹙,封眠便知他要问什么,“母亲那边自然是瞒不住的,白日里来看了你好几趟,入夜才刚回去休息。”


    “我与父亲都总是让她忧心。”百里浔舟轻轻一叹,有些歉然地“看”向封眠,“对不起,也让你跟着担心了。”


    封眠故作不满地哼哼两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都这么惨了,我还能与你生气不成?”


    肩头微微一重,百里浔舟贴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方才你在九哥面前说了,不会嫌弃我的,说话要算话。”


    “那你还说了让我等你回来,最后可是我去把你找回来的。”封眠挑眉,一句话便将百里浔舟说得沉默了。


    他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在山洞里埋了那么久,浑身都是尘灰……我想沐浴。”


    见他如此可怜兮兮,封眠决定放他一马,准备起身,“那我去喊山衣过来。”


    手却被牢牢握住,“山衣笨手笨脚的,我不放心他。”


    封眠失笑:“你身上的寝衣就是山衣给你换的。”


    “那我不管。”看不见封眠的神色,百里浔舟反倒心安理得地耍起了赖皮,指尖紧紧握着,一副绝不松手的模样。


    “这样啊……”封眠知道百里浔舟的意思,偏要兜来绕去地逗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那我去问问看,有没有哪几个伶俐的小厮,愿意伺候世子爷沐浴?”


    百里浔舟没法子,终于放弃迂回,直白道:“我想你陪着我。”


    “你知道的,我现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旁人在侧,我总是不安心。”才没过多久,百里浔舟便已会用自己当下眼盲一事来讨她心软了。


    封眠拼尽全力,也无法对着面前垂着眼睛,无措地眨着长睫的人说出一个“不”字。


    “好,你坐一下,我去命人备热水。”


    待热水备好后,封眠与百里浔舟十指交握,扶着他起身往浴间走。


    百里浔舟全然信赖着引路的封眠,迈出的步子轻松且毫不犹疑。若是不去看他的眼睛,和他身侧另一只下意识抬起来探路的手,根本看不出他此刻双目无法视物。


    浴间在封眠嫁入王府前夕,便被王妃命人修了一座浴池。往日百里浔舟独自一人住时,每日都是用浴桶沐浴。他还与封眠玩笑,说自己在府上的吃穿用度等待遇,因着她的到来,全都提升了不少。


    封眠扶着百里浔舟在浴池边站定,便松开手准备为他宽衣,手刚松开一瞬,便被百里浔舟追着握住,动作急切。


    “你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封眠无奈地晃晃手,“你牵着我的手,我没法给你脱衣裳呀。你要穿着衣裳沐浴吗?”


    百里浔舟犹豫片刻,手指顺着她的腕骨摸下去,挪到她的衣袖上,紧紧攥住,“这样行吗?”


    即便他语气克制,神色平静,但动作已经流露出了他心底潜藏的不安。


    封眠心下一软,向前轻轻迈了一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双臂环在他的腰身,替他解开腰间系带。


    “行,你想怎样都行。”


    烛影微晃,在素绢屏风上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两道相依的身影被悄然拓印其上,微微摇曳。


    同一片夜色下,陈府的书房内响起争执声。


    “二哥,好端端的矿洞,说炸就炸了?也太可惜了!”


    “上边的人说了这矿洞不能留。放心吧,东西都运走了,日后这座矿也用不着了。”


    “可我听说这次爆炸还误伤了在附近缉拿盗匪的世子殿下,这么大的动静,也太引人注意了,万一……”


    “没有证据,谁也不能笃定这座矿与我们陈家有关。你将心放回肚子里,嘴巴也给我闭上。”


    “那之后……”


    “什么也别做,等消息。”


    灯烛灭了下去,窗上一胖一瘦两道身影也彻底隐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沐浴还没写完,明天继续[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