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品:《可我是个正经人

    “……边境恐怖袭击造成一定规模伤害, 各级领导已赶赴第一现场,形势得到有效处理……”


    某台记者站在一片爆炸过后的废墟里,通报当地恐怖袭击事件。她的背后, 人来人往的救援现场, 角落里坐着一位骨瘦嶙峋的孩子。


    那孩子估摸五岁,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 浑身脏兮兮,神情呆滞地望着天空。


    爆炸过后家中唯一的幸存者,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几个。其余孩子被救助人员关照着, 他一个人跑出来, 不知道去哪,又不想被那些人关心。


    袭击发生前, 他正前往街头的一家理发店, 给在那当学徒的大哥送饭。走到半路,整条脏乱的街突然躁动起来, 一群穿着奇怪的男人持枪出现。


    他被逃窜的人流裹挟,躲到一处房屋。外面突突的枪火和轰天抢地的爆炸,响彻一整夜, 屋顶掉落的土灰像一块布,盖在所有人身上。


    他听见身边整日吵着日子没法过的邻居大叔开始求神拜佛,听见哭泣,听见咒骂, 临死前的压抑在头顶漂浮。


    到第三天, 他们得以从屋子离开,军人占据了整条街,所有人先是大喜过望, 没一会就开始嚎啕大哭。


    他觉得他们可能发病了,急匆匆赶回家,老旧的房子变成断壁残垣,一眼望去,什么都没了。


    他隐约明白那些人痛哭的原因,细究又好像不明白。


    很快几个体面但行色匆匆的人跑过来跟他说了一堆话,大意是他的家人死于爆炸。


    他第一反应是,然后呢?


    救助人员愣了愣,以为他不懂死亡,思索要不要委婉点,却听他说:“那我什么时候会死?怎样才能死?”


    “孩子,你不会死,你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国家会照顾你的。”


    “去福利院吗?”


    大铁说没爹妈的孩子就会被送去福利院。大铁是村头的流浪汉,见多识广。


    救助人员再次愣住,显然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挺多,“我们会帮你找领养家庭,你会有新的父母。”


    “我不想要。”


    说完他就走了,一个人坐到废墟边缘,其实是想找家的位置,但石块都一样,分不清哪是哪。


    石块上面很多人,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外地人。


    他稚嫩的面孔写满茫然无措,在爆炸现场的残酷狼藉里,显得弱小可怜。


    他想起刚才那个人说的话,要给他找新的爸妈。


    很奇怪,他有爸妈,有一个十岁的哥哥,八岁的姐姐,为什么要新的爸妈?


    哦,他们都死了。


    挺好的,反正他妈天天囔囔活不下去,要拉他们一起死,早死早超生。


    太穷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还要生三个孩子。为了有饭吃,哥哥十岁就去当学徒,钱没赚到,还得交学费。


    没啥大惊小怪的,像他这样的家庭,这里不在少数,所有人安之若素,都说日子过不下去,一天天又硬活了下来。


    他不太懂,多活一天会有奖励吗?


    “咕~”


    肚子突然叫唤,他低头摸了摸,习以为常,继续抬头看天。


    他记得那天就是天上掉下一个东西,大家开始玩命地逃跑,然后家就没了。


    什么时候才会再掉下来,这次他一定不跑了。


    没理由爸妈哥姐不用再饿肚子,留他一个人在这。


    说好要一起死,怎么落下他了?


    “你叫什么?”


    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蹲到他面前,穿着一身没见过的衣服。


    “薛三。”他说,大哥薛一,姐姐薛二,父母只认识这几个数字,反正贱名好养活。


    “我有个儿子和你一样大,”男人尽可能放柔嗓音,“被他妈带着满世界跑,身边连个同龄人都没有,还老去那种不安全的地方。”


    “我想给他找个伴,你愿意吗?”


    穷人家的孩子早熟,薛三脸上呈现不符合年龄的麻木和漠然,用他狭小的认知努力理解男人的话。


    他要给自己儿子找个奴隶?佣人?跟班?


    大铁说有钱人身边有一群伺候的人,会挨打挨骂,但是有饭吃有钱拿,老是撺掇他跟某个叔叔走。


    每次都被他妈臭骂一顿,说他遭瘟,敢来抢她的钱包。


    薛三妈总说他是钱包,再大一点就可以出去打零工赚钱。


    现在又有人来抢她的钱包,但她不能再骂了,她死了。如果听见了,不知道会不会从地下爬出来。


    “我儿子性格很好,他会把你当朋友,你们会一起长大,他有的你都可以拥有,当然,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我会安排人教你功夫,过程会非常辛苦。我希望你保护他照顾他,必要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结果可能会死,你要想清楚。”


    “不愿意也没关系,会有人安排你进省里的福利院,后续可能会有人领养,没人领养,你也可以在那里健康长大。”


    可能死?


    还有饭吃。


    那很好。


    “行。”


    去哪都无所谓,福利院也好,当佣人也好,现在就去死也好。


    又来一个男人,薛三跟着他坐上车,一辆纯黑四轮子车,里面空间宽敞,坐垫舒服,就是气味不太好闻,有点想吐。


    他独自在里面坐了许久,等那个严肃的男人回来,车子启动。对方开始打电话,一路没有停歇。


    薛三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画面,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一股离开熟悉地方,抛弃什么东西的不安。


    渐渐地,他安定下来。


    这块贫瘠的土地已经没有他的爸妈哥姐,留在这里,只会重复他爹妈的命运,一边囔囔着活不下去,一边结婚生小孩。


    也许未来同样会有一场爆炸,他会死在那场爆炸里,唯独留下他的小孩。


    命运低贱但重复。


    现在要去哪?


    不知道。


    最糟糕不会比现在差吧,大铁说给别人当佣人,有钱有饭吃。


    他一直觉得是很好的工作,总比他爹腰弯背驼赚不到一顿饭钱强,搞不懂他妈为什么不乐意。


    现在她骂不着了,他还是去给别人当佣人了。


    车子停在一栋漂亮的房子前,薛三跟着他们下车,进入一间漂亮的屋子,一位温婉的女人带他去洗澡。


    明亮温暖的卫生间,他站在蓄满热水的缸里,女人脱去他的衣服,往他头上身上摸滑腻腻香喷喷的泡泡。


    热水很舒服,女人的动作也很舒服,薛三舒服得昏昏欲睡。


    也可能真的睡着了,爆炸发生的那两夜,他都没怎么合眼,太吵了。


    等再次醒来,薛三已经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浅蓝T恤带有海豚印花,黑色长裤,小皮鞋,布料贴着皮肤,像没洗干净的泡泡一样柔顺。


    “来,我们先吃饭。”女人看到他反复摸衣服的举动,莫名心酸,领着他走到餐桌。


    桌上一碗盖着荷包蛋的清汤面和一包牛奶。


    薛三全吃完了,面汤也没有剩下。面很好吃,牛奶甜甜的。


    之后女人拿来比手掌大一些的小电视,给他放动画片,“连主任要在这待几天,我们等等他。”


    “哦。”


    薛三在村子里最大的小卖铺看过这部动画片,一群羊和一匹狼的故事。


    他看到晚上,有点无聊,但无事可做。


    哈欠直冒的时候,那位连主任回来,坐到他身边。


    “好看吗?”


    “好看。”


    连主任顿了顿,“明天我找人教你普通话。”


    “哦。”普通话是什么话?


    “办好收养手续,你就挂在我户口上,名字我就不改了。”


    “哦。”户口是啥?


    “不用害怕,我儿子脾气特别好,他妈妈也会对你好,以后你可以跟他一起上学。”


    “哦。”上学能干嘛?


    “这是我儿子,他叫连睿廷。”


    连主任拿出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洋娃娃?


    薛三看了看连主任,他是不是有病?把洋娃娃当儿子?他要照顾洋娃娃吗?


    微蜷的头发,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圆嘟嘟的脸,粉嫩的嘴巴含着一根棒棒糖,蕾丝边领口夹着红领结。


    和小卖铺最上层货架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有钱人指定有点毛病。


    薛三暗自叹了口气,照顾洋娃娃应该不会挨骂吧。


    “他现在和他妈在乞力马扎罗,最近事多,过段时间再带你去。”


    “哦。”他老婆也有点病,带个洋娃娃去扎马。


    “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会有人照顾你。”


    “哦。”无所谓。


    连主任等他躺进被子,帮他掖好被角,摸摸他的头就走了。


    手掌宽厚,干燥热乎,像冬天的柴火。


    薛三看着他离开,摸了摸自己的头,缩进棉花一样柔软的床铺。


    他睁着眼看了许久的天花板,直到眼眶酸涩才闭上。


    薛三不幸又幸,没有目睹恐怖袭击最血腥的一幕,他被大人簇拥保护,事后被动地接受抽象的死亡概念。


    然后洗了一个热水澡,穿了一套新衣服,吃了一顿非常饱的饭,睡在温暖的大床。


    接受了一记亲爹不会给他的摸头。


    睡前安宁祥和,没有怨天尤人的骂骂咧咧。


    薛三很快便睡着了。


    做了个梦,梦见爸妈哥姐骂他吃独食,梦见爸的拖鞋飞过来,梦见哥追着扒他的新衣服。


    他玩命逃跑,也不知道跑什么,那可是他的爹哥。


    但他就是莫名害怕,可能爹哥变成鬼魂来索他的命,问他为什么没死,问他为什么能吃饱饭。


    他一直一直跑,跑到一栋漂亮大房子,里面有个和他一样大的洋娃娃。


    洋娃娃眨了眨玻璃珠似的大眼睛,对他咧嘴笑,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把棒棒糖塞进他嘴里。


    甜蜜蜜。


    他和洋娃娃面对面坐着,他含着糖,洋娃娃咧着笑,糖化了,梦醒了。


    还是那张柔软的床。


    薛三一动不动地发呆,瞳孔雾蒙蒙,眼尾泪痕深刻。


    “小三,醒了吗?”昨天那个女人进屋,轻轻地唤他。


    “醒了。”


    早饭吃一个水煮蛋,一个肉包子和一包奶。接着看昨天的动画片,一个小时后,女人开始教他普通话。


    “你好。”


    “你好。”


    “我叫薛三。”


    “我叫薛三。”


    如此一晃一星期过去,薛三跟随连主任坐上飞机。


    第一次见,第一次坐,他被安排在窗口,看外面的蓝天白云,渺小如沙粒的房子,成片的灰和绿,一切那么不真实,比梦还像梦。


    因为他梦不到这些东西。


    到达目的地,四处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干净美丽的街道,衣服各不同样的人群,比梦还像梦。


    住进一栋更大更好看的房子,面相慈爱的中年女人牵着他的手走上二楼,指着比他两个家还大的屋子,说是他的房间。


    比梦还像梦。


    连主任再次匆匆离开,整个人忙得火烧眉毛。


    薛三和那位叫“吴妈”的中年女人一起生活,还有几个打扫的佣人。


    他本来想和他们一起工作,毕竟他也是佣人,但吴妈制止他,说他小孩子做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做?他在家天天都要做,扫地,洗碗,擦桌子,拣菜,跑腿,谁不干活,所有人都要干活。


    现在不用干活就算了,每天衣服不重复,一日三餐都有丰盛的饭菜,叫不出名字的零食水果。


    吴妈总说他太瘦了,皮包骨,每天变着花样投喂他。


    薛三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但闹过毛病,他喝那种玻璃杯装的牛奶会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