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嬷嬷在两日后悄无声息地离府。


    应冯嬷嬷的要求，只有江濯灵相送。


    江濯灵把一包碎银子交与她：“嬷嬷与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在我的心里，您早就已经是我的老师了，学生无以为报，只能略备些薄礼，您在宫中行走，也方便许多。”


    冯嬷嬷一怔，接过荷包：“奴婢便不再推辞了，您这番心意，比您的银钱更为深重。夜声人静之时，想起您的这番情义，奴婢也能宽怀一二。更深露重，您还是早去歇息吧。”


    她向来寡淡的脸上罕见的带了一丝微笑，说完后没有丝毫停留就钻进了马车中。


    “嬷嬷！”江濯灵叫住了她，眼中含泪：“两年后便是您被放出宫的日子，您在宫中行走多年，必有许多人家争抢着为您奉养天年。但学生还是斗胆相请，若您没有满意地去处，不妨来找我。”


    轿中的冯嬷嬷沉默半晌，方用板正的语气回答：“这是奴婢之幸。”


    马车载着冯嬷嬷向宫中走去，徒留下空茫茫的夜色和在原地相送，久久不愿离去的江濯灵。


    冯嬷嬷回到慈宁宫时，天刚微亮。太后还未醒。她回到住所，换上宫中的服饰，来到太后的卧房前，静待太后传唤。


    太后的宫中有着厚厚地沉水香的味道，混着腐朽的檀木味，压的人直喘不过气来。


    她想到了赵小姐院中的香味。


    赵小姐并不喜爱香料，府中分发下来的香料多被她放于库房中，若是不易保存的，就赏给院中的小丫头们。


    所以她的院中的气味是随着天气而改变的，若是晴天，就是淡淡的书香味，因为她会带着小丫头们晒书；若是阴雨天，就是潮湿的泥土味，这时院中往往空无一人，赵小姐也是，小丫头们也是，都围坐在屋檐下嘻嘻哈哈的赏雨，往往这时，小丫头们就会央着赵小姐给她们将话本。


    那话本中的故事着实大胆，赵小姐会压低声音，悄悄地读与她们听。


    却不知她也会静静的坐在窗后，就着她的故事喝茶。


    不管是什么味道，总是轻松的，自在的，只是呆在其中，就放松许多。


    卧房里传来悉悉索索地声音，太后醒了。


    死寂的慈宁宫开始运转起来。


    宫女们捧着各色物件鱼贯而入，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太后传她进去回话。


    太后坐在纱帘后，保养得意的面孔在华贵的绣花下看不分明。


    见面先是一些例行的关怀，无非是过得如何，是否习惯之类。


    冯嬷嬷屏气凝神，都一一作答。


    “依你看，这国公府的二小姐品性如何，是否堪为昭王侧妃。”


    冯嬷嬷的喉咙发紧，她隐去自己的私欲偏请，小心地作答。


    “奴婢不敢妄言，但多日下来，奴婢冷眼旁观，赵小姐是个天真的性子。虽是活泼了些，但秉性柔顺，是个听劝的性子。”


    太后半晌不语，卧房中的熏香味越发浓厚，冯嬷嬷的呼吸也越发粗重。


    “哀家知晓了，你下去吧。”


    冯嬷嬷恭敬地拜别，出门后，遇到了被众人簇拥而来的明月郡主。


    见到她，素来冷淡的明月郡主脸上竟也是带笑：“冯嬷嬷回来了，在赵府可还好。”


    “奴婢一切顺路。”


    “如此便好。”明月郡主答道，好似不经意地发问：“嬷嬷的主人家待嬷嬷可好，听说是位刚进京的小姐。”


    “赵小姐一切安好，只是常常惦念旧友。”


    “如此便好。”


    尊贵的郡主笑容完美无缺，仿佛只是问了一个五官痛痒的问题。她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太后的卧房，经过她的时候，她嗅到了浓重的檀香味，约莫是跟在太后身边久了，也浸染了太后宫中的味道。


    她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寝房走去，才分开半日，她就已经有些想念赵小姐了。


    同冯嬷嬷一般，江濯灵此刻也在思念冯嬷嬷。


    她恹恹地趴在书案上，把玩着毛笔。


    往日这时，她已经随冯嬷嬷上课了。上课时总是盼望快点结束，但当课程真的结束之时，又会陷入无所事事的恐慌之中，即使是玩乐，也会带有负罪感。


    她长叹一口气，换了一个方向趴着。


    兰溪和福丫推门而入，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你先说三个字。


    两个人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兰溪低下头，用行动表示她的抗拒。


    福丫翻了个白眼，斟酌着开口：“小姐，刚刚二夫人身边的侍画姑娘来，说二夫人找您有事相商。”


    江濯灵有气无力地抬头：“什么事。”


    “这，”福丫吱唔着不肯说。


    “说吧，我现在的心情已经很差了，再听到什么坏消息也不会更差了。”


    “二夫人说，昭王府今日下午会过来下聘，若您想去看，便去吧。若您不想去，便明日过去随她一起清点聘礼，也好准备您的嫁妆。”


    江濯灵起身，抓紧了手中的笔，尤不解气，狠狠地把笔摔到地下。


    “不去！”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不去！”


    “随便他们怎么安排，只要不用我，我一概都行。”


    说是不去，但第二日，江明月亲自来请，江濯灵还是不情不愿的和她去了松风院。赵继业竟然也在，他自回到京中，就一直忙忙碌碌的，不是与旧友相见，就是替昭王办事。


    江濯灵见到他眼睛一亮，依赖的喊了一声“阿爹。”


    江明月调侃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赵继业笑道：“不管多大，不也是我们的孩子吗。”


    有了赵继业，江濯灵的心情缓和了许多，她紧紧地拉着赵继业的衣袖，跟着他们一起到了暂时存放她的聘礼的库房。


    入门满目的红几乎恍花了她的眼，江濯灵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复又睁开。


    她的第一想法是李昭没有贪污吧。她真的不会和他一起上断头台吗？


    装饰着红色锦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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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几乎堆满了整个库房，江濯灵拿过江明月手中的聘礼单子查看，一共五十八抬聘礼，除侧妃服制外，布帛、首饰、聘银无所不有，布帛、首饰的价值不论，但聘银就有八千两。


    她随意打开一个箱子，看到金灿灿的首饰眼睛差点都直了，她拿了一个红宝石的金项圈挂在江明月的脖子上，认真道：“阿娘，我们卷了这些聘礼跑路吧。”


    江明月狠狠的地敲了她的头一下，感慨道：“京中一些大户人家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了。”


    赵继业道：“庆王聘庆王妃时，也不过给了六十八抬聘礼，一万两白银，其中五十抬并一万两白银都是由内务府所出。按例，聘侧妃内务府只给二十抬聘礼并五千两白银，其余应该都是出自昭王府的内库房，昭王确实是有心了。”


    “只是，”江明月苦恼道：“那我们为江江准备的嫁妆怕是不够。而且，也不好越过庆王妃去。”


    庆王妃当时的嫁妆是七十八抬，时下嫁娶风俗通常都是嫁妆比聘礼多二十抬左右，若是有疼女儿的人家，还要多出三十余抬。但庆王妃家却只多添了十抬，据说好多还是不值钱的棉布等物。


    她在准备聘礼的时候，参照了庆王侧妃的二十八抬嫁妆，为她准备了三十八抬嫁妆，其中包括国公府公中所出的五千两白银，她又添补了五千两，打算私下里交给江江。如今这般，倒是让她有些为难。


    “准备六十八抬，到显得我们卖女儿似的，准备七十八抬，又越过了庆王妃，其他数字又没有八喜庆。”


    赵继业也左右为难，思考了一会儿方道：“要不就七十二抬吧，总不好越过庆王妃去，让庆王妃难做。”


    江明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但心中还是有火气，看到在仓房里转来转去把每个箱子都打开，身上挂满了珠宝的江濯灵，斥道：“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听到她的话，江濯灵小跑着过来，献宝似的把身上挂着的珠宝都堆在她怀里：“阿娘，这些都很适合您，您带出去，保管您三个月都不戴重样的首饰。”


    听完她的话，江明月只觉心中发酸，从下聘之时，来的只是王府的管家而不是内务府的人时就积攒下的委屈终于爆发，她回身埋在赵继业的怀中，嚎啕大哭，边哭边捶打赵继业的胸口：“我的江江啊，怎么就这么倒霉，生在了我的肚子里。”


    赵继业也是眼眶发红，江濯灵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痛哭的江明月。


    她知道江明月为何而哭，心中竟不觉得难过。阿爹阿娘为她不是正妃而哭，可她的泪已经在那一天流尽了。


    正妃也好，侧妃也罢，又有何区别呢？无非都是仰仗一个男人的地位而活，被人压迫和去压迫别人，江明月哭得悲痛万分，江濯灵此时也有些想哭了。


    没有人因为她要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而哭了，他们都在心疼自己不能成为最金贵的那个附属。


    那她就悄悄的为她自己哭一下吧。


    为那个曾在山间自由奔跑的江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