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入海平线，莫杳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过往的尘埃与崭新的勇气一同吸入肺腑。她转身，走向那个约定好的老地方，段齐晞正在那里等她。


    海滨市似乎被时光遗忘，依旧是那个节奏缓慢的四线小城，街道两旁的建筑更显陈旧，斑驳的墙皮记录着流逝的岁月。


    两人戴着口罩和帽子，如同寻常游客穿梭在熟悉的街巷，竟真的无人认出。这份匿名的自由，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夜晚的海边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海浪轻柔拍打着沙滩，咸湿海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墨蓝夜空中缀着几颗疏星，远处灯塔光柱规律地扫过漆黑海面。


    他们回到了十年前他跟她表白的那片沙滩。段齐晞自然地牵起莫杳的手，十指相扣，漫步在细腻潮湿的沙子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


    “事情都解决好了？”段齐晞的声音融入了海浪的背景音里，低沉而温柔。


    “差不多了。”


    莫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量，白日里与周怡然对峙的紧绷感渐渐被海风吹散。他们走到礁石堆前坐下，段齐晞脚步微微放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侧过头察觉到他细微的异常，借着远处微弱的光线看他模糊的侧脸轮廓，直接开口：“有话就说吧。”


    段齐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话语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住院那段时间……你妈妈和莫妍姐偷偷来看过你。但都不让我告诉你她们来过。她们也是看新闻才知道我们的事。”


    莫杳身体蓦地僵住，视线低垂：“她们没有说什么吗？”


    “只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对你好点。你那时候刚打完针睡着，她们待一个下午就走了。”


    海风吹乱莫杳额前的碎发，丝丝缕缕遮挡在她眼前，段齐晞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旋律。


    过了好一会儿，莫杳才缓缓开口：“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现在都回到海滨了，要不要回家看看？”


    她拨开眼前的发丝，望向漆黑一片的大海深处。段齐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齐晞，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白眼狼，没有孝心又自私？这些年连家都不回，只顾着自己，对家人不闻不问……”莫杳声音发颤，带着一丝自我怀疑，看似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话未说完，他已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声音透过胸腔共鸣，沉稳而坚定地传入她耳中。


    “没有，我从来没觉得你自私，你如果真的自私就不会想替束伽报仇翻案，还独自来承受这一切。我也从不质疑你的所有决定，相信你有苦衷，你的苦难我没有经历过，肯定没办法完全感同身受，也没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教你该怎么做。”


    他轻拍她后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小孩：“我只是希望，你别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过得舒心点。而且我感觉……你这次回来，心里是有想过回家看看的，对吗？”


    莫杳猛地抬起头，眼眶在夜色中有些泛红，被看穿心思般的震惊。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重新望向远方起伏的海面。


    “又被你看穿了……其实在南海岛的时候我就在纠结，明明家就在海对面，怎么就是没勇气迈一步过来呢？我确实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毕竟那么多年没见了。”


    她声音渐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沉重：“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没什么远大志向，唯一的梦想就是离开莫家，离开海滨。我特别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这里大部分的人……可我又想活下去，那时候就知道，只有离开他们，我才能真正自由地活下去，所以必须狠心。”


    段齐晞安静听着，没有打断她。


    “现在年纪上来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才发现那个心结其实一直都没解开。它只是被我埋起来了，依然还在那里。”


    等她说完，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说：“如果你想，我陪你回去，不要害怕。”


    他的话语简单，却像给在迷雾中徘徊许久的小船指明了航向，注入了破开风浪的勇气。段齐晞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新的勇气。


    ……


    莫家的老宅已拆迁变成了陌生的新小区。第二天，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去到了莫妍家拜访。


    开门见到莫杳和段齐晞那一刻，莫妍震惊得差点没拿稳锅铲，半晌才反应过来请他们进屋。


    “你……你伤势怎么样了？”莫妍接过他们手上的东西问道。


    莫杳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依旧带着点习惯性的硬刺：“还好，死不了，留点疤而已。”


    莫妍无奈撇嘴，罕见地没有像过去那样怼回去，目光在段齐晞身上停留了一瞬，对他点头示意。


    莫妍的丈夫常年出差，儿子上寄宿学校，家里只剩她一人，简陋整洁的客厅里弥漫着有些微妙的尴尬。


    简单寒暄几句后，莫妍切入正题，语气平静了许多：“……要不要去老人院看看爸？他现在……老人痴呆了，谁都不太记得了。”


    在来之前，段齐晞已告知莫杳这一消息。可当再听到时，莫杳握着水杯的手指还是不自主地收紧，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水纹，沉默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


    三人一同去到老人院，环境还算干净，空气里混着消毒水和老人气息。在一间向阳的房间里，他们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莫华诚。


    他头发已全然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而茫然地呆望着窗外。护工正耐心地给他喂饭，他像个孩子一样机械地张嘴吞咽。


    当莫杳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他眼睛时，莫华诚愣了一下，紧盯着她的脸，眼神满是陌生与困惑。


    眼前的父亲瘦小、佝偻、憔悴，与莫杳记忆中那个肥胖、暴戾、威严，让她恐惧了整个童年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时间与疾病残忍地磨平了他所有棱角，也带走他的记忆和锋芒。


    莫杳看着他，心中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恨，也不是爱，而是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悲凉。


    莫华诚颤巍巍伸出手，拿起小桌上放着的一个红苹果，执意塞到莫杳手里，口齿不清喃喃说道：“妹妹……吃……吃苹果……”


    那一瞬间，酸涩热意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莫杳别过脸，踉跄冲出房间，在走廊的长椅上埋头抽泣。


    莫妍跟了出来，看见莫杳眼泪滴在浅蓝牛仔裤上晕开湿痕。默默递过纸巾，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和解与疲惫：“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海滨，不愿再看到我们了。”


    莫杳依旧不说话，只是用力攥着手里那张纸巾，直至，指节泛白。


    “后来我想想算了，你不想回就不回吧。你这些年打的钱，已经够爸请护工了……”莫妍看着前方空荡的走廊继续说，“不过，爸能住进这家条件还不错的老人院，还得多亏你丈夫帮忙。”


    莫杳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帮什么忙？”


    “看来他没跟你说？”莫妍看着她，带着一丝了然，“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他来海滨找过你，当时爸的情况就开始不是很好，住院需要很多钱。他知道后，就断断续续每年在你生日那天给我打钱，说是你给爸的生活费。但我知道，不是。”


    两人一同沉默回头，望向房间里那个耐心陪着老人的身影。


    段齐晞正接过护工手里的水杯，耐心地喂莫华诚喝水。莫华诚似乎对他并不排斥，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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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友好的笑容。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段齐晞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冷的线条。


    莫杳看着他们同框这一奇异画面，内心百感交集，愤怒、委屈、释然、悲伤，还有点难以言喻的感激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心房。


    “莫杳，你挑男人的眼光，比你妈妈和我妈都要好。你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再多的我也不问了，反正都过去了。”


    最后，她们转头相视一笑，过往恩怨仿佛都在这一刻释然。


    离开老人院的路上，段齐晞始终紧牵着莫杳的手，不时偷瞄她表情。莫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哑声问：“你老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什么吗？”


    段齐晞指了指她眼睛，语气心疼：“你眼睛红了，刚刚……跑出去哭了？”


    莫杳举起手里那个莫华诚塞给她的苹果，在傍晚光线下苹果红得有些刺眼。


    “你觉得，我为了什么哭？”


    段齐晞看着她手里的苹果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回答：“因为你爸……给了你这个？”


    莫杳停下脚步，认真地问起他：“齐晞，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段齐晞没有丝毫迟疑回答道：“十三年。”


    她点了点头：“那你见过我吃苹果吗？”


    段齐晞瞬间了然，心疼地摇头：“你最讨厌的水果就是苹果。”


    莫杳嘴角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低头看着那个红艳艳的苹果如同在看一个荒谬的证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最终的释然。


    “你看，你认识我十三年，都能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喜好。而我爸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十九年……他都不记得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以前就是这样，更别说现在成这幅样子，更不记得了，而且他从来不会叫我‘妹妹’……”


    她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一片碎金的海平面，声音飘忽而平静：“所以刚才，他根本就没认出我是谁。我确实很难过，但想想这也挺符合我爸一直以来的人设。他谁也不爱，就算糊涂了也还是老样子，他根本不会改变。这样也好，就让他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完这一生吧。”


    到头来，莫杳始终没有等到父亲那句道歉，他已经忘记她。


    那她更没必要愧疚，也没必要恨了。


    莫杳吸吸鼻子，坚定看他眼睛：“齐晞，谢谢你背后为我做的一切。”


    段齐晞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依然沉默。只是无比心疼地再次握紧了她的手，用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支持。


    因为他爱她，所以爱屋及乌，愿意为她善后一切。即使在他眼中，这点举动算不上什么。


    他无法替她抚平过往的伤痕，但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做她最坚固的港湾。


    ……


    日落时分，他们路过一片公共海滩。绚丽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粉紫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光晕柔和地笼罩着沙滩、海浪和远处嬉戏的人群。


    有几对新人身着洁白的婚纱和笔挺的西装，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拍照。新娘脸上的笑容幸福而明媚，新郎眼中满是爱意和宠溺，海风吹起新娘头纱，在粉紫色天光下飘荡，画面美好得像定格的电影海报。


    莫杳静静看着那一幕，看得有些入神，眼神从最初的平静渐渐泛起波澜，一点点亮了起来。


    晚霞温柔笼罩在她脸上，莫杳突然转头看向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段齐晞。眼睛弯起，唇角上扬，露出清晰而坚定的笑容，清脆说道：“齐晞，我们也拍婚纱照吧。”


    这句话，瞬间在段齐晞心里漾开层层惊喜的涟漪。他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对未来的憧憬和光亮。他俊朗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重重地点头。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