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舱内。


    舷窗的遮光板无声滑开。


    极致的蔚蓝与纯粹的漆黑。


    瞬间填满了三人的整个世界。


    那是一颗星球。


    一颗悬浮在无尽虚空中的蓝色琉璃。


    瑰丽，又如此脆弱。


    上面没有泾渭分明的国境线。


    也没有纵横交错的仇恨。


    只有舒卷的云层，深邃的海洋。


    和大陆板块沉静的轮廓。


    舱内三人，呼吸在同一刻停滞。


    之前在模拟中积累的所有迷茫、恐惧、不甘。


    在亲眼目睹这壮丽景象的一刻。


    被一种更宏大的情绪冲刷，暂时褪去了颜色。


    家。


    那就是家。


    何璐将手掌轻轻贴在冰凉的舷窗上。


    她的掌心之下，是亿万生灵的家园。


    祁同光那句“文明延续最大化概率”的最高指令。


    再次在她脑中响起。


    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


    当那片在战争推演中被染红的土地，不再是地图上一个冰冷的坐标。


    而是此刻融入这颗完整星球的一部分时，所谓的“牺牲”与“保全”，其界限开始变得模糊。


    她第一次，尝试着跳出那个名为“龙国战士”的身份。


    用一个更宽广的属于“人类”的视角，去审视那个冰冷的逻辑。


    或许，在“盘古”的计算模型里。


    龙国和白头鹰，都只是这颗星球上无差别的两个变量。


    它的目标，从始至终，就不是为了某一个变量的最优解。


    而是为了整个等式的长久存续。


    这个念头，让她的信仰。


    那个坚不可摧的战士立场，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原来……是这样……”


    她下意识地吐出几个字。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杨指！何队！你们快看！”


    邓清的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个团队里最年轻的航天员。


    此刻完全变回了一个孩子。


    他几乎是把脸挤在了另一侧的舷窗上。


    手指在空中兴奋地乱点。


    “流星！好大一颗！哇！又来一颗！这是流星雨吗？这也太帅了吧！”


    他的激动纯粹无比，不含任何杂质。


    那场将他和两位前辈拖入深渊的“终极测试”。


    似乎已经被他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只想把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杨宇伟没有去看窗外。


    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中强行抽离。


    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


    一串串代表飞船状态的实时参数被调出。


    推进剂消耗率、轨道倾角、能源输出功率、维生系统循环效率……


    一排排绿色的数据流，整齐地排列在屏幕上。


    “一切正常。”


    “飞行姿态稳定。”


    “与预定轨道参数吻合……”


    他逐一核对着，口中念出确认指令。


    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对抗未知与不安的方式。


    只要数据在，规则在，手册在，他的世界就不会崩塌。


    可下一秒，他的手指僵住了。


    他调出了“问天号”接下来十二小时的飞行轨迹预测。


    屏幕上，一条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蓝色轨迹线向前延伸。


    而在这条蓝色轨迹线下方，还有一条灰色的、半透明的参照线。


    那是“盘古”的离线预案。


    是祁同光在出发前，让他们死记硬背下来的。


    那份在与地面完全失联情况下的唯一行动指南。


    此刻。


    两条线。


    完美重合。


    杨宇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他不敢相信，又快速调取了更详细的参数对比。


    引擎点火时间，精确到毫秒。


    姿态调整角度，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


    甚至连某个散热片在经过月球引力场时。


    会因细微引力波动而产生的万分之一的温度浮动……


    都和“盘古”给出的预测值，完全一致！


    分毫不差！


    那台被锁在地下深处的机器，它不是在“预测”。


    它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且必然发生的“事实”！


    杨宇伟无力地靠在座椅上。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对“盘古”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击碎又重新建立。


    那不是一台超级电脑。


    那是一个……近乎于神祇的存在。


    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想象的高维智慧。


    就在舱内气氛因每个人的心思而变得诡异的时刻。


    毫无征兆。


    尖锐，刺耳。


    最高等级的警报声。


    打破了返回舱内短暂的平静。


    嗡——！


    邓清兴奋的表情僵在脸上。


    何璐贴着舷窗的手瞬间收回。


    杨宇伟整个人从舱内弹了起来！


    舱内所有照明。


    在瞬间切换成了代表最高危险等级的猩红色。


    他们面前的所有屏幕。


    无论是显示着飞行参数的，还是连接着外部摄像头的。


    在同一瞬间，全部变成了令人心悸的，一片混乱的雪花。


    通讯频道里，地面指挥中心那清晰沉稳的指令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沉的寂静。


    GPS定位信号，中断。


    备用的全球定位系统，中断。


    海事卫星通讯信道，中断。


    就连那条理论上绝对不可能被干扰的。


    与龙国本土连接的量子加密通讯……


    同样中断！


    所有屏幕的雪花风暴中央。


    只剩下一行猩红色的，疯狂闪烁的警告文字。


    【全球导航信号丢失】


    “呼叫中心！呼叫中心！这里是问天号！听到请回答！”


    杨宇伟冲到通讯控制台前。


    双手疯狂地在上面操作。


    想着重建任何一条可用的信道。


    没有回应。


    “切换备用频道！呼叫所有测控站！文昌！酒泉！听到请回答！”


    依然是死寂。


    他切换了所有可能的频。


    向所有可能的地面目标发出呼叫。


    结果，都是一样。


    他们，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怎么回事？！”


    邓清的声音中带点颤意。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我们的通讯……全部断了？”


    何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立刻开始检查飞船的其他系统。


    “飞船姿态正常！能源正常！维生系统正常！”


    “只是通讯……”


    杨宇伟转过身。


    他有些灰白的头发在红色警报灯的映照下，格外刺眼。


    他看着自己的两名队员。


    一字一顿地，宣布了这个绝望的事实。


    “我们……”


    “和地面指挥中心，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