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却愣在原地，表情十分挣扎。宋音之着急了：“到底怎么了？”


    李顾骑着马后退半步，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大吼一声：“驾！”他前些年做过武将的功底还在，这一声怒喝让人不自觉警惕起来。将士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人群却丝毫没受影响，似乎前方的场景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


    李顾再下一声令，将士们骑着马震动起来。马蹄声震天，密密麻麻的群众被冲散，人们闪避不及。人群变稀疏时，宋音之终于看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群她并不认识却很面熟的人，是李顾从蜀地带回京城来归降的山匪，最前面一排的人，他们的身体被绳子绑得蜷缩，头颅四散滚落，脖颈上是整齐的切口，血液红得鲜艳，山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宋音之站得远，还没来得及闻到熏天的血腥味，便先被残缺的身体晃了眼。死得真是浓墨重彩。


    她看到周围的群众惊恐地四散逃逸，而她自己却站立不动。滑腻的鲜血居然那样给人冲击。肠子和肉.体，它们一个让人惊惶万端，另一个却让人魂牵梦萦，可其本质却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源于内里，一个在外头。


    内里的东西——血液、内脏这些使人恐惧，而外在的东西——滑腻的皮肤，晶亮的眼睛却让人心软。水里的波纹不在乎内圈和外圈，甚至能在晌午的微风里翻来卷去。


    人们也该像水波学学。肉.体不在乎内外，它只要存在就是美好的。


    宋音之不自觉靠近了，她又闻到了血腥气，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恐惧了，即使段秋平来了她也不会害怕了，她从此没有软肋了。


    李顾带着士兵与行刑的官员厮杀起来，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李顾杀红了眼。正午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他眼睛里，那里头晶亮晶亮的，里面泛起了水波纹，那是不在乎内外的水波纹。而李顾本人，也在让人类的内里和外头互换。肚皮被刨开，肠子露出来。


    可是水波纹的内里和外在可以互换，人类却不行。水波一直在荡漾，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却再也动不了。


    宋音之皱了皱眉，骑着马冲进厮杀场的正中央，靠近李顾时，她大吼一声，急转方向，躲开李顾愤怒中的一击，右手压住他的武器：“冷静。”


    李顾眼里荡漾，眼圈鲜红，似乎要泣血：“殿下！”他的目光飘向后方被绑得齐齐整整的山匪。那些本来在等死的人，因为李顾的到来正翘首以盼。


    宋音之其实不太想淌这趟浑水，但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就当卖李顾一个人情。


    她捡起一具死尸旁边的长刀，费了大劲砍断了一排人的绳索，回头一看身后还有一个连的人。这得救到什么时候？好在被救的山匪够懂事，三两下将人全部解绑。


    宋音之松了口气，又听见前方脚步声大响，她收起了笑容，冲着李顾的方向提醒：“还打呢，赶紧跑！”


    事情发生之快根本不容李顾反应，一个转身的瞬间，他前前后后已经围满了人。李顾无路可退，眼中不乏惊恐。


    来人齿高气昂，甚至都没给宋音之一个眼神，而是自顾自掏出一枚铜牌，还没等众人看清他又收了回去：“私用军令制造混乱，以谋反论。”


    宋音之呼吸一滞，说不出半句话来。李顾被带走时对她露出哀求的眼神。


    抓走李顾的那位将军正是宋荣新提拔起来的狗腿子，此刻殷勤得很：“这些山匪重新绑起来，继续……”


    “继续什么？”


    将军正处于一种很矛盾的状态，既看不起无权无势的人，也不敢得罪皇族，他被宋音之这么一打断，显得诚惶诚恐：“殿下……”


    “他们归我管，你的权利使到头了。”


    将军面色一滞：“皇上还未定夺的事，怎么能……”怎么能轮到你管。


    宋音之知道他未完的话，却因此抓住了其中的漏洞：“皇上都未定夺，怎么你们就能处置这些人的生死了？”


    将军被她怼得面露难色。其实山匪归降，皇上的态度也淡淡的，将这些人送上刑场，其实是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皇上碍于民间议论不好直接下令诛杀，于是这样的事便落在他们下属的头上。


    宋音之这么一问，可算抓住了他们把柄，将军也无话可说。


    在宋音之的坚持下，他只好无奈退下。


    宋音之看着被带走了的李顾，心里堵得很。山匪们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宋音之冲他们说：“李尚书将你们安置在哪里，你们仍安住在这里吧，你们性命暂时无虞。”


    宋音之一回宫，还没等坐下来喘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往政殿赶。此时宋荣刚下朝，还没开始批折子，听闻宋音之求见，他便放下手里的事，神情严肃：“请进来！”


    宋音之还没说话，他便指责道：“我给你递了多少信件？权当了耳旁风！谁让你往若羌闯的？要不是我派去的人脚程快，谁知道我你现在会在哪！”


    宋音之要说的话被他劈头盖脸这么一堵，她气势弱了三分。哽了一哽，转而行个大礼：“皇兄既然心念李尚书脚程快，救人及时，便请饶他一命。”


    “你这是闹哪一出？”宋荣将板子一拍，“你少来这套。朕在跟你谈什么？端正你的态度！”


    宋荣也也余怒未消，此刻两个人是蚌壳碰蚌壳，撞得嘭嘭响：“陛下自己发布的招安令，现在人集体归降，陛下怎么又弃之于不顾？若不是李顾回得正好，那些人现在就没命了，陛下一点也不关心吗？”


    宋荣愣了一瞬，冷笑道：“朕太惯着你了，无法无天了？”他被气昏了头，装也不装，“莫说朕不关心，难道你就关心吗？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到这来叫板。滚回去！自己反省！”


    宋音之脑子嗡地一响，仿佛一颗参天大树被拦腰折断。而她自己呢，因为没有树木的遮挡，反而因为视线豁然开朗而变得迷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莫说李顾不算什么，就算那些山匪全死了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在这激动什么呢？


    仿佛丢了魂，宋荣说什么她便做什么，浑浑噩噩地回了寝殿。她软软地往床上一躺：“哎……我着什么急呢？”段秋平的话莫名荡进她脑子里：“与你无关的死亡便是那么不足惜吗？”


    她确实一直是这么想的。生在帝王家，暗潮涌动得多了，为了避免自己被卷进去，她一直是能避则避，当个乖巧无用的公主。于是四方势力都对她毫无防备，而她因此也与兄弟姐妹的关系处得极好。


    宋音之长长吁出一口气，今天确实是冲动了，明天找宋荣说清楚吧。


    第二天的正殿却空无一人。宋音之有些奇怪，各在朝堂和寝殿转了一圈，却都无人。她有点慌神，往宋渡的寝殿找去，想碰碰运气。


    宋渡的寝殿围着一圈人，御林军见是宋音之，乖顺地放她进去。宋音之一头雾水地踏进寝殿，却见殿内熙熙攘攘，宋荣被围在正中间。宋音之松了口气。


    她扬起一个笑，刚准备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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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见周围气氛凝重得异常，她硬闭了嘴：“怎么了？”


    宋荣站起身来，慌得不停踱步：“宋渡不见了。”


    “啊……”宋音之干笑两声，“他不是老溜出去玩吗？怎么急成这样？”


    宋荣朝她丢来一小把用黄纸包着的炸药。黄纸上写的是靳国字，只描述了炸药的产地——来自靳国。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却也明白这是挑衅之意。


    宋音之却突然嘴唇发白，手指发抖：“这是……哪来的？”


    宋荣叹了口气：“宋渡这回溜出去后，一去不回，派人出去找时发现的。”


    宋音之将惊慌的目光投向黄纸上的字。别人不知道，但是这字迹她太熟悉了。从前在若羌，她偶尔也会瞟到段秋平伏案写作。


    察觉到宋音之状态不对，宋荣反而还得压下火气来安慰她：“已经派出去不少人找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音之忧心忡忡。


    门外突然来个小太监：“报——陛下！一切事宜已准备好，只等您一声令下。”


    世界似乎安静了。宋荣沉默，大家也都不说话。宋音之有些奇怪：“皇兄？”


    宋荣似乎才从走神中回来，敷衍道：“哦……你先下去吧。”


    小太监一声不响地下去了。


    宋音之却警觉地在此时察觉到了不对劲：“皇兄，这是在准备什么事？”


    宋荣无话可说，只好以僭越论宋音之，试图喝住她让她闭嘴。可是宋音之丝毫不买账：“准备着什么事？还得瞒着我？”


    宋荣嚅嗫半天，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他一个皇帝心虚什么？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么感兴趣？随朕一起去看！”


    宋荣备来马车。


    宋音之一边踏上车一边问：“到底什么事？还要出宫？”


    宋荣不理。大家在城楼边停下。宋音之掀开幕帘，突然觉得手冷得要命——她看见李顾被五花大绑在城楼上。她跳下车，锤着宋荣的马车：“你在干什么！”


    宋荣还维持着皇帝的威严，不理她，而是皱着眉头神色坚毅地下令：“放！”


    李顾的身体腾空，他被吊在城楼上。在城楼上吊死的人，最受不了的是群众的指指点点。李顾看起来已经不在乎这些，他一脸死灰的样子。


    宋音之震惊地看宋荣：“你在干什么？”


    宋荣冷笑，眯眼盯着宋音之：“我看他吊几天能死。”


    “你……”宋音之伸手指着李顾，“他是你亲自派我请回朝廷的，到底是为什么得罪了你，让你置他于死地？”


    “谋反，论律当诛！朕已经是便宜他了。”宋荣言之凿凿。


    宋音之被怒火冲昏了头：“陛下是公报私仇吧。”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让宋荣听见。自做了皇帝，他何时受过这样的迕逆？当即暴跳如雷，但为了维持皇帝的风度又强行压下来，露出一抹瘆人的微笑：“来人。送公主回宫。”


    宋音之更带刺了：“嫌他改革无用，还是他的改革终于开始触及到你的利益，让你视他为眼中钉？再或者，他一味护着山匪的性命，因此得罪你了？”


    “你给我闭嘴。”宋荣眼神阴冷，“再说一个字，你这辈子别想走出你那个寝宫。”


    宋荣的威胁一出口，宋音之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被架着往宫里走的时候，宋荣突然叫停：“你以为你很聪明？猜中朕的心思让你很兴奋？”他最后轻飘飘丢下一句“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