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杳回去的时候，是团支书为所有人叫的车。


    天已经黑了。客来酒楼门口的马路牙子停了一排网约车，大家按照顺序，分别架着喝醉的人上车。


    班长郑鹏涛醉得不行，一手扶着墙吐，一手不忘冲她们挥了挥喊：“拜拜啊，以后咱就是同窗了，都是一家人。”


    “有事记得找哥，哥都能给你办了。”


    没人能听清醉鬼在说什么。


    谭笑和另一个女生拉开网约车的门，对宋清杳招手，叫她一起上车。却见她犹犹豫豫的，不断往停车场的方向看。


    那边空空荡荡，只有一根似乎永远不会抬起的杆子，和显示屏上红色的欢迎光临。


    谭笑问：“你还在等人吗？”


    宋清杳也没想好。


    毕竟姜宇来这里不是为了接送她，而是因为饭局。说不定他还没结束，或者已经走了，没有义务对她报备行程。


    她点开微信，没发现新的消息，于是抬腿上车：“没有，我们走吧。”


    司机开得很平稳，回去的时候同班的三个女生聊了一路。谭笑担心舍友的安全，问她出去那么长时间发生了什么，周叔瑜是不是又纠缠她了。


    宋清杳回忆起那个很会哭的大个子，他只是看起来高高壮壮的，实际上内心敏感得很。也怪她自己，刚拿到自信秘籍的时候学艺不精，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


    她叹了口气：“还好，我和他已经说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另一个女生就聊起了姜宇。


    据说在宋清杳出去的时间里，姜宇进来打了声招呼。虽然姜宇都没和生物班里的同学见过两面，但他居然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


    他说刘东参加过计算机比赛，还拿过奖，算是小有名气。说张为来参加了羽毛球社团，他听另一个学长说起过他。还有另外两个同学，他夸他们成绩好。


    当然成绩好。能考进D大的人，有谁是成绩不好的？


    姜宇短短停留了一会儿，简单点出几个人名，最后走的时候顺手把账单付了。笑容亲和，姿态潇洒，颇有学长风范。


    理所当然地收获了一堆迷妹迷弟。


    现在谭笑谈论姜宇的时候，已经隐隐投射出了崇拜的目光。


    说起来，今天的饭也是姜宇请的。原本周叔瑜想结账，结果叫来服务员一问，姜宇已经结过了。当时大家一片惊讶说好帅，只有周叔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恩怨？”宋清杳搞不清楚，她听周叔瑜说过一半，但那个版本显然隐瞒了很多。


    谭笑：“你不知道吗，周叔瑜以为自己没当上助教是姜宇搞的鬼，到处污蔑姜宇学长。结果姜宇根本不搭理他。后来他好像是骂了学长的家人，说得很难听。那个周叔瑜去的实验室还是姜宇学长给介绍的，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实验室的师兄们也开始不待见他了。”


    “姜宇的……家人？”


    “我也不清楚，听说姜宇有位老年痴呆的外婆还是奶奶来着，反正周叔瑜说了很不好听的话。”


    是孙婆婆。宋清杳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


    窗外树影斜阳，老太太乖乖坐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地读着图画书。她字正腔圆，像初学拼音的小孩子。


    忽然，她卡壳了，左右望了望，然后用做错事一样的目光怯怯看向宋清杳。宋清杳正在剥橘子，刚把一瓣甜滋滋的橘子放进嘴里，接着就过去帮婆婆读完，轻声细语的，告诉她这个字的拼音怎么拼。


    顺畅地读完整个故事，老太太很高兴地鼓掌：“蕙兰，你真聪明！”


    粗糙的手掌抚摸宋清杳的脸：“又聪明，又这么漂亮，为什么胆子这么小呢。”


    然后就是熟悉的、说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句话：“小蕙兰，想要什么就去做啊！你要是不勇敢的话，一辈子都会后悔的呀。”


    孙婆婆的目光模糊不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一个充满夸奖、学习和鼓励的梦，偶尔还会掺杂着乐于助人、见义勇为和别的什么。


    如果不是宋清杳被孙婆婆以天降神兵的方式从流氓手里救下来，她根本不会相信，怎么会有人连神志不清的时候都这么善良可爱呢。


    周叔瑜污蔑姜宇就算了，还欺负小老太太！宋清杳今天对他产生的一点点的同情心瞬间消失，认为这人绝对是罪有应得。


    服务员拿着账单微笑推门而入，桌上的菜没动几口，空酒瓶倒是多了不少。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当上到最后一道菜的时候，桌旁的人已经纷纷站起来送客。


    其中一位戴金链子的中年男子，操着一口不地道的普通话，醉醺醺地凑上前：“小姜总，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姜宇疏离地避开：“张先生太客气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姜总。”


    他推拒了那人端来的酒杯，再次示意自己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那人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姜总的儿子，可不就是小姜总吗。我儿子也在D大进修，以后一定向小姜总多多学习。”


    他左右的人也有眼色地恭维：“不愧是父子俩，小姜总也是青年才俊。”


    “不管传言如何，到底还是姓姜，亲父子才是一家人。姜总打下的基业，以后不都是小姜总的嘛。”


    姜宇笑而不语。


    金链子男趁势提出：“那件事能不能……”


    话头却被人无情截断。姜宇提高声音，正色道：“张先生，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出来做生意这件事，父亲并不知情。如果您对我的投资不是单纯因为这个项目，那恕我不能接受。”


    那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难看。


    姜宇反而笑了笑，从容地拉开门要走。最后一秒才转身，像是没看见对方的神色一样，和缓地说：“不过下次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可以代为转达张先生的心意。至于成或者不成，那就要看缘分了。”


    对方马上松一口气。有了这一遭，他甚至比之前更加高兴，点头哈腰地说：“是是是，这个，心意到了就好，大家交个朋友嘛。”


    一场饭局下来，没达成任何承诺，双方都满意得不得了。


    只有一点小小的缺憾。


    姜宇来到空荡荡的包间，问服务员这里的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得到的答案是一小时前。


    他看了看天色，果然已经晚了。目光在对话框上方犹豫几秒，想起来偷听到的那句话——


    “我说的是你喜欢我，不是我喜欢你啊！”


    女孩的声音像一阵风呼啸而过。


    他倚靠在走廊侧壁，长腿斜斜地支撑，肩膀微微内扣。姜宇从兜里掏出来几粒薄荷糖，放进嘴里咬着。


    打了字，最终删掉。


    宋清杳的广告发到了各个群聊里，有校内的还有好不容易找来的游戏同好群、校外优惠团购群。范围已经从D大新校区延伸到了周边的学校、超市和居民区。


    虽然优惠团购群管理员以禁止打广告的理由把她踢了出去，但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热情。


    加微信的赌约是一方面，但还有另外的事情令她牵挂。


    枸杞大师是一位对自己的技术十分自信的大师，毕竟她卖的就是自信课程。孙婆婆和刘老头言传身教，为她把《成功女人必备的自信秘籍》这本书吃得透透的，枸杞大师现在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完全可以胜任别人的人生导师这一角色。


    但是有些朋友遇到的问题确实让人揪心。自信秘籍里没有解决方法，鼓励和安慰完全不起作用，只能剑走偏锋。


    毕竟刘老头曾经说过，不是他得了精神病，而是他主动选择了精神病，有时候大彻大悟也是一种另辟蹊径的解决方法。


    宋清杳正在写大物作业，刚算出来一道题，就收到一条消息：


    【这样真的可以吗？】


    她放下笔，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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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枸杞大师：小南，你只管勇敢地去，剩下的交给天意。就算结果不好，也至少努力过，不是吗。】


    【可是大师，我不太敢……】


    【枸杞大师：我一开始也胆子小，遇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


    【那后来为什么敢了呢？】


    枸杞大师陷入回忆。


    大概是高一的时候，她从省图书馆出来，背着书包在公交车站等车。旁边刚好有一个男人，一手拿刷子，一手拿了一沓纸片，正在往公交站牌上贴。


    宋清杳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包小姐”和一串电话号码。自从石城文明建设以来，她很久没见过这种黄色小广告了，她默默往旁边挪了一下。


    可男人也往她这边挪了一下。然后把刷子丢进桶里，走到她身边，目光黏在她脸上，抓住她的手说：“小妹妹，你长得真漂亮。”


    当时宋清杳就吓懵了，她喊，我不想和你说话，能不能离我远一点。但是她挣不开男人的手，周围也没有可以求助的人。


    忽然，就像神仙降临一样，一个拄着拐的陌生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出现在她面前，用拐杖狠狠打向流氓的脑袋。


    她尖叫着喊：“不许你欺负蕙兰！谁也不许欺负蕙兰。”


    “蕙兰！蕙兰别怕，我来救你了——”


    男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中途想要反击，但看见老婆婆身上写着市精神病院的病号服，灰溜溜捂着脑袋跑了。


    平静下来之后，老太太捧着宋清杳的脸，泪流满面：“没事了，蕙兰，咱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她的神情悲伤极了，谁见了都能感受到那股心痛。


    马上，警察和医护人员赶到，现场非常混乱，他们面对精神病人如临大敌。但老婆婆似乎知道这些人不坏，没有伤害一个好人。


    当婆婆被拧住胳膊抓回救护车的途中，她依旧憋不住地扭头，对身后的宋清杳喊：“蕙兰！你怎么不能勇敢一点呢，再勇敢一点点，就能回家了！”


    蕙兰，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吧，或许是婆婆的女儿？


    当时的宋清杳一句话都问不出来，但心里这么想。


    可后来她从护工那里听说了蕙兰的故事，和她预想的不大相同。


    但宋清杳学到了一个道理：


    不勇敢，原来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无冬春和枸杞大师的约定破灭之后，谁也没有先开口约下一次见面。


    这件事的起因原本是为了填一张反诈宣传的单子，但许升平等不及，已经随便填了个表格交了上去。反正这也应该没人查，不重要。


    姜宇也就偃旗息鼓。料想经过一次爽约之后，那骗子肯定不会再被约出来，毕竟对方也不是什么傻子。


    但他晚上失眠，翻手机的时候，刚好看见群里枸杞大师新发的广告。广告中增加了一项心理咨询。


    这骗子到底在搞什么？姜宇拧眉，片刻后又舒展开。


    既然梁子已经结下了，那对方就别想好过。


    【无冬春：大师，明天有时间吗？】


    对方没好气地发过来：


    【枸杞大师：有的亲亲，但是分情况，如果是面基的话就没时间，如果参加你的葬礼就有时间。】


    姜宇从脑海里搜索了一下需要心理援助的人的语气。


    【无冬春：不要生气好吗……我实在太难受了，想和大师说说心里话。但真的害怕你是骗子，请问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见一面，大师，拜托了。】


    【枸杞大师：骗谁呢？那你先说说，上次为什么放我鸽子。】


    根本难不倒姜宇，他面无表情：


    【无冬春：其实是因为我爸爸去世了……对不起，没有遵守和你的约定。】


    宋清杳面对手机屏幕，陷入哑然。


    应该不会有人拿自己亲爹开死亡玩笑吧，那也太地狱了。


    对面看起来还是很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