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岛昼夜被笼罩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云下，岛屿上的风似被抽走，沉重的水汽无法从原点驱散，随海岸的海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入它的每一处入口。


    整座岛屿宛如被漆碗严丝合缝，人畜的呼吸、道观的香火、灶房的炊烟与潮气混沌地交合在一起。


    十月初，螺岛最闷的天气就要来临了。


    魏昭有意吹灭散发持续着微弱热气的烛火，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随天色愈发青黑，恍然深夜降临。


    屋内，除他以外，再无旁人。


    他借一只腿翘着板凳边缘，曲肘抵在大腿处，眯起眼眸警惕，眼瞳中正倒映自己饲养的毒蛇口吐蛇信，微弱的气息喷出鼻息懒洋洋散在离妄脖颈处的命穴。


    “劝你老实点，我养的毒蛇可没我这般好脾气。”


    魏昭走开，从后支开最大的一面窗户，同时，室内的水汽缓慢蔓延到室外，比之前长久闷在屋内，整个人感到神清气爽。


    他听见离妄问他：“你们想知道什么？”


    男子的嗓音清冽地响起，回答直接明了：“你们的任务。”


    魏昭闻声侧脸去看，大门被人推开，颀长的影子伴着光雾比来人先无声地踏入屋内。


    身后，一人步伐轻且缓，凭声音，她已经认出他。


    少许，待脚步声走近，屋内木板下压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消失了，离妄抬头望去，或许因绮丽、无厘头的梦，话音如鲠在喉。


    温栖徵对上她直白的视线，停顿了下，朝她弯眼。


    转而，他的视线落在盘在离妄肩头的蛇尾上，蛇腹缓缓碾过她脆弱的脖子，鳞片摩擦之处，必见勒出的红影。


    光线暗淡，蛇头吐信朝她耳边潜去，影子投在一页窗扉的光影中，好似与她交颈一般。


    温栖徵眼中温和的笑意被这一幕尽数碾压到粉碎。


    “魏昭，管好你的长虫。”


    话落，蛇的七寸被他用双指摁住，以极快的速度扔回魏昭怀里。


    魏昭还没看清空中一长条黑影是什么，就被宛如鞭子一样的东西抽中脸，再手慢脚乱如烫手山芋接住他饲养的毒蛇。


    而后，温栖徵站到离妄身侧，半跪下来。修长的手指来到一圈圈将离妄背手捆住的绳锁间，离妄歪着脖子，姿态轻松，显然没有深入虎穴的拘束。


    她适应一会儿，低头看他，“为显诚意，先说说你们的任务如何？”


    温栖徵给她解开束缚后，视线自低处温和地传回到离妄眼中，温若碎火。


    他道：“好。”


    因任务虽然有歧义之处，但绝不冲突，他就是为解决此事而来，十分轻易地答应了。


    离妄也从他口中知道巫越的任务——观命有数，鬼眼窥天，限令七日为期，为浮周除鬼。


    字眼越少，并不代表鲸骨钟的任务会越简单，与之相伴的，则是随着减少的有效消息。


    离妄想到此行目的与此截然相反，眼皮抽了一下，阖眼间回忆起自己本该嚼着糖画，被师门以修为不稳大义凛然让她退至身后，现如今为何会扎进巫越人堆里。


    此前，鲸骨钟给她的任务指示，神音力透神魂，如暮时钟鸣：


    【螺岛急令，今指示目标身份已受我等审核通过。


    螺岛海域凶相祭出，浮周术士与之存亡福祸相依。得此任务者，务必护其安全。】


    四阶白字任务，一般猎鬼师就能应付。


    出行之际，与姝奴他们告别，可走着走着，她一个人的队伍就变成四个人的队伍。


    应尘从姝奴得到消息，担心她受鞭神刑后尚未恢复，以他带她去冬菀却令其惨遭受连累为由，给自己上了一重必须与她同行保护她的责任。


    灵熙对她的消息手眼通天，一边嘴上嘀咕道什么姝奴这个傻货，既然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就亲自来抓你的狐狸尾巴，一边志在必得地加入她的队伍。


    剩下一位少年，名唤箫时微，藏书阁时就见识过一面，平时默默无闻，连与人说话的勇气都弱如硕鼠，也不知哪来的消息，硬着头皮说他要去螺岛观命，恰好一起同行。


    等找人打探了番这一浮周观，离妄才知晓，自己任务遭人抢先一步带走了。


    那怎么行！


    他们一路追过去，就见巫越人气势汹汹，拔刀架在没离妄腿高的小术士脑袋上。


    巫越的任务是要猎鬼，而她的任务是要保他。


    本来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知怎么回事，情态竟向反方向进展。


    仍不知谁提了一嘴抓江期止的师妹，离妄就成祸及池鱼的那条鱼，与她要寻的小术士做了交换。


    九遥殿手里有小术士，巫越手里有九遥殿师妹，争斗以这番神奇的结果告终。


    是以，即使她全部托出，也无法消减魏昭的疑惑，实在前所未闻。


    他张大嘴巴喊道：“休得胡说！我们的任务目标怎么是可能一样的！”


    鲸骨钟从无任务重合的先例，即使是同一任务，也是等执行者力不能及，自愿或者被迫放弃，再由旁人接替。


    离妄：“可你不能否认，无论是猎鬼还是护人，任务请求来自同一个人。”


    魏昭在脑海搜罗鲸骨钟给他们的所有信息，除去任务主干，就是它的来源，来自浮周的一名术士，竟与九遥殿的任务来自同一个人！


    他按着直跳的太阳穴，浑浑噩噩后退撞到木桌角，“这怎么可能，世上怎会有人既对自己下死令又找其他人来护他平安？阿止，这不玩我们吗？”


    魏昭抬头看向温栖徵。


    木桌平移一小截，在这尖锐的撕拉声中，温栖徵掀起眼皮，即使出了这么大的乌龙，相较他语气激动，他的声音再平静不过。


    “鲸骨钟不会指认错任务目标，但也绝不会让猎鬼师保护一只怨鬼。魏昭，我们的任务是猎鬼，既杀又救这种事不会在出现同一目标身上。”


    显然，巫越的目标另有其人。


    靠在木桌旁的人摊开手，口中仍要说什么，忽然，有道属于女子的声音闯入进来，打断道：“魏昭，你冷静。引出血生虬的机会是江期止用实力换来的，他说能行，我们便配合试一试，且相信他。”


    魏昭疑惑：“柳青衍，不是让你去蹲着九遥殿的动静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守了呀，这不没什么意思就回来等饭吃了呗。”


    离妄眼中的巫越人，除开温栖徵这种明明相貌出众，皮囊让人一眼看去温和到反流露出不知怎么形容的距离感，就属魏昭这类皮囊瑰丽鲜艳。


    可她回头一瞧，根本看不到柳青衍的容貌。柳青衍上半脸被环环相扣银片遮盖，与她长袖长裤干练的装扮显得不是很适配。


    她一个转圈绕到魏昭身旁刹住，离妄打量她，虽然是巫越的扮相，可与魏昭比对起来，她下颚的轮廓更柔和，色彩更清淡。


    柳青衍也在打量她，仿佛想到什么，笑道：“你就是江期止在我们对立师门里的小师妹喽？跟你的同门不打不相识，听他们都叫你望望，我这人对师门恩怨那种事看得很淡，但以后行事多多少少可能碰见，总归是认识的人，直呼其名多生疏啊，你叫我青衍，以后我就叫你望望如何？”


    离妄认真回了句“随你”，温栖徵就急不可耐地，唇瓣上下接触，声音小到宛如让她读他唇语。


    “你不是说只有亲近之人才可唤你小名，为何他们都能叫你妄妄？”


    她以两人之间才能听清的声音回复：“此望非彼妄。”


    柳青衍竖起耳朵听着两人“妄”来“望”去也没听清个所以然。


    两人说完，又把视线渐渐落到自己身上，她佯装清嗓道：“之前就听闻这边兴盛术士之道，不曾想转了一圈，倒真叫我发现这兴盛的门道里流露出一些诡异之处。”


    自算起来，离妄就在螺岛自由了半天，知道的肯定比这位在外面到处跑的少女少，她不解道：“螺岛的风土人情天下何人不知，青衍，你说的诡异又指哪里？”


    柳青衍正用屈指靠着下巴思考，恍惚中听到有人这般喊她的名字，目光重新聚焦，她眉梢一抬，惊讶地是，离妄这么快把她当自己人处。


    她平复神色，将见闻一一说出口：“螺岛其名取自地势如螺层高低起伏，每层都建有大大小小的道观，几乎废弃的都有些年岁，严重的，牌匾长满青黑色的青苔，令人不识观名。”


    “我奇怪的点，在于浮周观被划分为最内层也离百姓所居最偏远的位置，唯独它香火旺盛。它再怎么一家独大怎么能在吃饭的时间点，把岛内所有人都吸引跑去抽签卜命!”


    转头，离妄就见识到柳青衍嘴皮子的厉害之处，竟能唇齿一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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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地方纠结：“算命有什么好的，能让螺岛所有厨子不局限于五谷之欲中，他们难道不饿吗，他们难道无需饮食？”


    说话间，这家客栈的掌柜、打杂仆役、客人，还有柳青衍心心念念的灶房厨子接二连三推门而来。


    人流如鱼龙贯入，掌柜见客栈内已然来客，赶忙招呼小二铺桌摆碗，几声吆喝下，客栈在短短的时间内宛如从死寂中活了起来。


    灶房内火光冲天，刀宰在刀俎的声音逐渐被熙攘遮过，自小二喊道第一声上菜喽，辛香之气便直冲人的鼻尖，热意烘烤刺鼻却美味的香气愈来愈浓，半响，传遍整间客栈。


    离妄看着得出柳青衍虽已然入修士之道，却没能舍弃凡尘中最常见的口祭，她提议先行用食。


    十月的螺岛气候阴湿沉闷，天际总孕育一场大雨迟迟不落，但气温给人的感觉来说，是先青州南北大部分地域步入隆冬，等到大雨一落，恐怕会还要冷。


    所以螺岛的菜肴多以辛辣为主。菌子小炒肉加块状的青海椒，滚烫的羊肉汤加细小的红海椒，就连去腥清蒸海鱼，拨开细腻的鱼肚，一眼可见塞了一肚子的泡椒！


    筷子未夹几筷，离妄就已经喝了数杯凉茶降降胃里翻滚的火气，悻悻然低着头专注面前干巴的白米饭。


    温栖徵注视她不断被呛到吸气，脸颊呛出一抹清浅的绯色，试过几下就不敢再吃。


    他知道离妄不能吃辣，很久以前她的一些小习惯就被他注视在眼中，于是特意点了客栈标明“清蒸”两字的海鱼，可等她兴致勃勃地拨开鱼肚，又默默当没看见将筷子收回，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椅子被他拉开，离妄瞧见刚刚落座在身旁的青年大步走向柜台，很快，她不再关注他，与柳青衍说着未完的话：“其实这里面真正奇怪的是他们不在乎，唯一的术士已受人掳走。”


    她说这句时，仍扒拉面前一口饭。


    嘴腮包着稻香四溢的大米，太干了，一时间咽不下去，这就导致她说句话时声音含糊不像在谈正事，而是像与这所客栈来来往往的客人随口咂舌一般。


    可她一语就一针见血将柳青衍在路上感到奇怪却又被她忽视的重点挑了出来。


    柳青衍顿时站起，手掌击桌，喊道：“我想到了！”把魏昭手里的碗差点震掉。


    幸亏，提前在桌上贴了一层隔音符，不然以她这一惊一乍的反应，不出意外会收获邻桌多少耳目。


    魏昭将碗干脆丢掉桌上，手臂索性搭在两人太师椅扶手之处，抬眉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哪里怪啦！”


    柳青衍兴奋地看向二人，特别地点了点魏昭。


    “浮周那个小术士在对面手中，即使对其有求之人不能提前知晓，难道一个时辰还不足以他们发现不了吗？可我曾观浮周观，他们几乎没人离开。你还记得我们刚来时，巳时一刻刚好碰到螺岛百姓成群结队挤上浮周观，怪就怪在，不少人自家就有算命之能，自己卜下不就算了，非为一个年纪没我养的猫崽大的小术士挤破头颅，去求每日定额发放的名额。一个小术士，一天精力能算多少人，你可有想过？”


    “还真是。”


    抑或是三人太沉浸于谜题之中，没人注意到青年从火光大闪的庖厨迈腿出来，瓷器与木桌对撞发出轻响，三人定睛一看，一碗饱满的米粥放到离妄面前。


    表面白花花的，看起来食之无味。


    魏昭与柳青衍投了两眼就不感兴趣，离妄则认为有水的总比没水的吃起来强，舀了一大勺入口，馥郁的清甜立即在舌尖化开。经她一搅，白米覆盖拇指大的甜枣、碎藕片和肉沫才被翻搅出来。


    螺岛菜系根本没把清淡的米粥列上菜谱，仿佛他特意为她做的。


    这不起眼的米粥确实让离妄重新拾起食欲，离妄双眼闪过零碎的光芒，扭头去看温栖徵。


    温栖徵与她目光相对，看着她笑了，声音不禁愉悦地上扬：“还差什么？”


    离妄摇了摇头，真心点评一句好香，她沉下心，想起看到温栖徵阻止魏昭急切欲手刃小术士的情景和柳青衍口中的血生虬，也猜到一些他们此行的目的。


    她眼中圈着被搅动的米粥，白雾聚成水珠挂在睫羽上，突然唤道：“师兄。”


    温栖徵闻声挑起眉梢，就听见她问:“血生虬发作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