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出云
作品:《止戈》 这诘问虽夹带着十足的激愤,一说出口,李朔方却只感到徒劳的疲倦。
说这些原本就没用,也没必要,她想。
就跟杨缓所学的武功招式,跟他所精研的机关术一样,他习惯了去计算,去推算每一招半式的精确度,去考究每一个机关齿轮的卡合与转速,不仅要算,还要算得精准,力求寸寸分毫都可控。或许正因为切割掉了足够多的情感,才会更擅长理性的推算,总之,这种习惯已经变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她明明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如此执着地相信自己能改变些什么呢?
是因为方才的事情让她被愤恨冲昏了头,还是她单纯地迷信着自己改变他人的能力呢?可她不能幻想当所有人的救世主,无论是试图改变杨缓,还是挽回被他推向死亡的张照。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终于彻底冷却下来。无可遏制的愤怒,还有方才心里燃烧跳动着的希望,好像被埋上一抔冷雪似的,一并熄灭了。
但杨缓并没有立刻察觉到她的失望,似乎觉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又垂下头悻悻道:“若不借机挑开太玄派与官府、百姓、附属门派的嫌隙,那就只能动武。到那时,死的人只会更多。”
说这话时他略带一丝犹疑,既像是在劝慰李朔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李朔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正想说即便如此,你无权决定用他们几条性命去换更多人的命。路不止一条,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明白,世道本来如此,再怎么努力,也很难为所有人求个公道。大多数没能力反抗的普通人,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成了棋盘上被碾碎的棋子。执子的人只会想着怎样让全局利益最大化,为了守住棋局,牺牲几枚棋当然在所不惜。他们所谓的“服从大局”,到底是对,还是错?
小舟在寒江中摇摆,这一会功夫又起了雾,李朔方还没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感觉到雾气慢慢涨满了眼睛,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半晌,杨缓开口安慰她:“那下次,我再想想更好的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但这显然不是李朔方想要的答案,她无奈地笑了笑。
“我小时候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很固执地想拯救天下百姓,把所有人从苦难里拉出来。直到他最后死了,死得很惨,连全尸都没有留,也没有后悔他的想法。”杨缓想了想,又道。
他方才也已经想了很久。李朔方不出一点声息,看起来异常的寒冷、沉默,于是他也收敛了声息,把自己放到这种寒冷和沉默里,试图去共情她此刻的动摇。
“他就是那位教我武功的先生。”他沉吟片刻,“有一次我问他,我名字里的‘缓’是不是祝我一生顺遂平和的意思。先生却很严肃地告诉我不是,‘缓’即是‘纾’,我的字叫子纾,人行于世总要为他人纾困解难,不止是练武,更要对那些受苦的人负责。”
“我当时很不解,他已经过得朝不保夕,世人过得如何,危难不危难,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为天下纾困解难’这种誓言对他意味着什么,值得让他为此付出生命。以前不明白,过了很久也没完全明白。”
“为了心里的道义,即使无解也要求解,你的理想和他很像。可是我做不成那样的人,我……我最多只能给张照留下那个信物。晋州道上的规矩,持有出云楼信物者,不能杀。”
“我知道上回没救到桓璀你生气了,是的,以往我从没有想过去救人。可这次我也想试试按你说的,做些什么来弥补过失。张照只要及时拿出信物就不会死,不过,我没办法救所有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决心。
“抱歉。”
雾从河面爬上来,李朔方隔着一层氤氲望去,杨缓还是那么板板正正地坐着,直到韶秀的眉眼沾上了细密的水珠,连同整副神情一起被压得沉甸甸。她终于知道他给出那枚骰子的用意,心里涌起了一丝离奇而隐晦的错觉,仿佛隔在他们中间的雾墙被冲淡了一点。
或许对于现在的杨缓来说,她已经无法要求更多。
她问道:“那你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说不好……可能是你和先生有一点像,可能是,不想让你讨厌我。”声音很轻很轻。
李朔方怔了怔,她松开扶着船舷的手,转过头去看他,白茫茫的雾像水一样逐渐上涨,直到打湿她在这一瞬间的所有心绪,让它们通通氤开,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晋州城,街头。
天色刚亮,行人尚且寥落,只有偶尔一辆牛车碾过街头,伴着街头酒旗和檐铃时不时被风刮起声响,断断续续飘在雾里。
面前的粗瓷大碗热气氤氲,李朔方有些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底的馄饨,舀起一勺,入口微烫,带着温热一直落到胃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她盯着碗里的馄饨,轻声道。
“那枚骰子的老家。”杨缓敲了敲碗,认真回答。
李朔方抬眉,这倒也是意料之中,杨缓虽然只是编个故事骗骗张照,但那枚信物既然很珍贵,至少说明杨缓和出云楼关系极密切。
出云楼,天下三大奇楼之一。大凉的娼妓、歌舞、戏台等行当一向繁盛,青楼画舫、瓦肆勾栏遍布各州府,其中名头最响的当属晋州出云楼。这不仅因为楼大或奢华,还因为它三教九流通吃,把妓馆、戏班、赌场合在一起做生意却能做得很大。总之,这座大型乐坊既是让人忘却忧愁的温柔乡,也是让人倾家荡产的销金窟,那位从不露面的楼主更是江湖中一位最引人猜测的人物。
“晋州城不少官员私下狎妓、听曲都来出云楼,它天生就是个隐秘的情报枢纽,你既然是宁王的人,又给出云楼办事,想来那里面有不少宁王的暗线。”李朔方低声道。
杨缓咬了一口包子,看上去有点灰心丧气:“的确如此,你一点都没说错。更确切来说,由于晋州宗派错杂,出云楼一开始就是皇帝让宁王建的,用以收集江湖情报。”
声音低低传到她耳中,带着几分抱怨,“但出云楼里来的钱,连同宁王自己的俸禄,大部分都被用来安插探子收集情报,要么就是操练城防,修桥铺路,赈灾济贫,落到他自己府库里的没多少。再加上宁王信佛,生活过得十分寒素,我们下面的人更是饥一顿饱一顿,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李朔方略一想,宁王对外确实一贯是不恋权欲,清正简朴的形象。想通他与皇帝的关系,便很容易明白这一点。
今上当初借勤王之名起兵,实为夺取高宗皇帝之位。她谙熟兵法,曾随太祖征战四方,当时手中虽有开国征伐前朝时留下的部分兵力,对于地方士族的掌控却不甚稳固。据说正是靠宁王暗中输送银两,笼络士族,才构建起了她夺位的隐秘基础。夺位后,皇帝表面上对宁王极为信任,赏赐高官厚禄,但说心底全无戒备是不可能的。宁王一向简朴低调,不事张扬,这既是性格使然,也有向皇帝示忠的成分。
可以想见,出云楼本身就起到了收集情报和牵制宁王两重效果,其名册和账目实际上应是直通大内,宁王只是执行人,而非掌控者。
李朔方想到这里,不禁戒备地看了一眼杨缓,通常来讲,像她这样能被告知这么多消息的人,不是要被拉拢投诚,就是时日无多了。
杨缓正好啃完手里的包子,对上她略带探究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却是一派天真温良,毫无防备之意。
这人果然还是很奇怪,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奇怪。李朔方想。
朱雀街,出云楼。
站在街角就能望见远处那道显眼的朱红高楼,楼三层飞檐,檐角微翘,承托着熹微晨光。此处不是正门,因此人流略少,行人若抬眼仔细看,能看到二层露台边高高种着一株桃树,花枝掩映着雕花窗棂,弥漫的甜香沁人肺腑。
李朔方正驻足观赏楼景,杨缓却倏地从视线中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是从哪里折回的,转头再看时,他手里正握着一小支半开的桃花。
他想了想,弯折了花柄,把花轻轻别在李朔方胸口衣襟上。动作简单却认真,像是某种默契的仪式。
李朔方低头看去,花瓣柔软,瓣上脉络鲜嫩清晰,在日光下微微透亮。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出云楼的一种暗号,告诉楼里的核心成员,你是可以相信的人。”
李朔方还是第一次看到以襟花作为暗号,她觉得挺新鲜,轻轻碰了碰花苞,脸上的神情也不自觉放得更和缓了。
进入楼内时她已带上了朱瑛临行前给的□□,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她一边拾级而上,一边打量着这座楼的布局。楼内果然极尽繁华,在一层赌桌的吵闹中绕上二层,一时只见丝绸帘幕轻掀,红烛摇曳,笑语伴随着丝竹声自绣帘后漏出。
这一层紧邻露台的那侧有处隐蔽的回廊,巧妙隐藏在一处雕花木屏风之后,光线被屏风和丝帘隔断,外人几乎无法察觉。
在走廊尽头的小窗前,一个女子手指轻轻翻动着几株盆栽的枝叶,似乎在修剪花枝、整理花盆。
注意到有人靠近,女子转身,抬眸一笑。
李朔方走进了再看,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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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生得鲜妍明媚,夺魄照人,竟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楼主,却听女子笑意热切地朝着杨缓道:“终于到了,照旧,三楼末场入戏。”
她微微前倾,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和熟络,仿佛早知他会来。路过李朔方时,她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看到她胸口小花,笑意更深,然后侧身让路,曳地的裙摆如水波般轻盈地远去了。
李朔方知道这女子在使用隐语,不过看她方才特意留意了她衣襟上的花,难道杨缓在骗她,这花还有什么别的用意不成?
走到窗边时,才发现女子侍弄的花草并非普通花木,每一片叶脉之间都暗藏细密的铜丝和小巧齿轮,花枝的摆放仿佛精心排列过的机关。
难道这里竟是一处机关室吗?她略一思索,决定就跟着杨缓继续往前走。若他们要对她不利,这些机关就足够了,没理由再引她往别处去。
杨缓看了那盆花草片刻,伸手摘了一片叶子,轻轻插入窗格的缝隙里。窗格轻轻一震,随即发出微弱的“咔嗒”声,一条幽深的通道骤然显露。
暗门后是一段极其狭窄的回环楼梯,每隔几步都有拐角——这应该是为了迫使跟随者贴近墙边走,便于察觉他们的行动。
这里光线很暗,只能看见一个个门廊模糊的影子,仿佛黑夜里的影子在暗中窥视。
似乎觉得空气过于沉寂,杨缓边走边说:“出云楼最初的管理者,并非富裕之辈。她们是曾在街头被拐卖的孤女,或者遭家人虐待无依。某日被楼主看到,便收留她们,让她们有口饭吃。”
“楼主给那些有天赋的女子当教坊师父,让她们教戏子学艺;还有一部分则留在幕后,掌管酒水、账目与行当秩序。
楼里的大部分机关是我设计,虽然不如匡正山庄那般繁复,却足够作防御之用,方才那女子就是奉楼主之命,平日掌管楼内的机关。出云楼的繁华表面上是依托那些名伶名妓,实际上却由楼主和这些背后操持的女子主导,如此,楼里既有赏心乐耳,又自成一方秩序。”
李朔方感慨:“如此说来,这楼主竟是个难得的善人,在动荡世道里给这些女子们寻了一条生路。”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楼内这些如同浮云的女众不仅表演歌舞,还维系着楼里的秩序,秘密与信息流动,她们赋予这这座楼真正的生命,让它成为了江湖中一个云彩般轻盈美丽又难以捉摸的存在。
杨缓一笑:“这楼主手上染的血却一点不少,她至多是是对自己人宽厚罢了,对那些她要对付的人,却不见得比酷吏对犯人仁慈多少。”
李朔方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楼主与方才司掌机关的看来与你都甚是相熟,这楼里的女子你都认得?”
她说到这里,却感觉杨缓的步伐明显一顿,昏暗光线里他轻轻捏了一下衣袖,才低声道:“我只认得那个掌管机关的,还有几个重要的暗线人员。”
说完又吞吞吐吐地补了一句,“出云楼二层那些花娘……我更是一个也不认识。”
他说这话时,跟平常比起来好像换了一种语气,竟带了几分深思熟虑的慎重,还有些微微的害羞。
李朔方微怔,心道这本是无心一问,我为何要无端疑心你跟这里哪位花娘熟识?话虽这么想,她又觉得杨缓这么厚脸皮的人害羞起来倒真有几分意思,不由轻笑出声。
杨缓听到她低笑,似乎更摸不透是为什么,匆匆回头看了她一眼,晦暗光线里依稀可见微红的耳根。
他再往上走几步,可能是发觉漏了什么,又诚实地补充道:“不过,有一个花娘,出云楼里所有人都认识,她叫兰若。”
他顿了顿,轻声道:“她是楼主早年从街头救下的一位姑娘,现在是出云楼的花魁,色艺双绝,擅长探听消息。平日里是楼里为数不多的清倌,做事干练,又能保全自身,算得上是楼里的核心人物之一。”
楼梯蜿蜒而上,通往一个狭小幽静的房间。未推开房门,便传来一处喑哑又略带僵硬的声线:“我知道你来了,进来吧。你带的人也可以进来。”
莫非这就是那楼主?
听声音却不太像年轻人,甚至不太像个女人。
李朔方仔细想了想,江湖上似乎确实无人真正了解出云楼的楼主,不知其年龄,也不知其性别,方才听了杨缓的叙述,她才下意识认为这是一位年轻女子。
又或者,此处根本不是真的楼主,只是个机关控制的、会说话的木傀儡呢?她看了一眼杨缓,觉得这倒也不无可能。
门开了,李朔方脚步一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