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夜未眠的蒋莱几乎刚阖眼，便有一阵熟悉而诱人的味道就钻进了鼻子。


    她躺在床上，费力地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看向熟悉的天花板。迷蒙之间，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夜的死亡证明和与假蒋父的通讯，都只是一场梦境。


    一丝侥幸涌上心头。


    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窗边。几乎是撞开了窗帘，她迎着刺目的阳光，满心期盼地向窗外望去。


    阳光下，目光之所及，尽是无垠的绿地。没有教职工家属院寒暄的嘈杂，没有自行车清脆的铃响，也没有提着菜篮路过窗下的蒋山。


    她，还在游戏里。


    灼人的真相瞬间回笼，压向沉闷的胸口。蒋莱长长出了口浊气，抬手按上了发痛的眼睛。


    昏涨的脑袋有些宕机，鼻尖挥之不去的香气，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让她不经怀疑，这是不是长时间未休息而产生的错觉。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学会了敲门的方觉，在门外温和地问道，“我做了早餐，要不要出来吃点。”


    蒋莱一怔，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那面香是真的，还来自于方觉。


    尽管《云端之眼》的玩家，在游戏中无需进食，却也不乏有玩家会采集食材烹饪售卖。


    甚至有一些极端玩家，会利用脑机游戏模拟味觉的特性，吃一些在现实世界中不敢吃的东西。


    而蒋莱在游戏中生活的这些日子，也不是没尝试过做顿饭给自己解解馋，只是她的厨艺差强人意，新鲜劲过后也就没再折腾过了...


    蒋莱站在原地，闻着熟悉的香气，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读书时，蒋山常会在晨间做一碗阳春面，等她起床。


    可是...


    在她犹豫时，门外的方觉似乎等得有些急，又敲了两下门，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应该醒了吧，请你吃碗面，等吃完了，送我们去林子里找小葵，成不。”


    他们想去找小葵，需要传送门。


    闻言，蒋莱定了心神，用带着明显沙哑的嗓音应道，“好。”


    比平时低哑了一些的单字，在清晨时分好像并没有引起方觉的疑虑。而在听到蒋莱答应后，方觉便也哼着歌走回了客厅。


    直到听着脚步声走远，蒋莱又站了片刻，才缓缓拉开房门。却不想，与刚刚迈下楼梯的史逸阳撞了个面对面。


    他托了托眼镜，打量的目光落在蒋莱略显憔悴的脸上，挑眉道，“哟，NPC也熬夜啊？”


    蒋莱表情一僵，扯了扯嘴角。


    没得到回应，史逸阳也毫不在乎，只耸了耸肩，脚尖一转就走向了餐桌。


    餐桌上，一碗阳春面正腾着热气。


    史逸阳大大咧咧地坐到了阳春面的面前，拿起筷子就伸向了那碗面，“小方啊，你说你这，客气了不是，这游戏里不吃饭也饿不死，明天不许整了啊。”


    厨房门“哐当”一声响，方觉快步走出来，眼疾手快地从他面前端走碗筷，稳稳放在蒋莱面前，招呼着她，“过来坐。”


    随后便在史逸阳的震惊中，回身到厨房端出了一盘还冒着蒸汽的玉米和红薯。一盘没有什么复杂的工艺，只需洗净蒸熟的粗粮。


    史逸阳看看自己手里的玉米棒子，又看看蒋莱面前那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满脸写着不公平，“她一个NPC，能尝出味吗。”


    方觉眼皮都没抬，“你可以选择不吃。”


    史逸阳瞥了他一眼，憋闷地啃起了手中的半截玉米。


    刚啃了两口，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真别说，挺玄乎啊，真能吃出玉米味，味还不错诶。”


    看着他夸张的表情，蒋莱低头小口嘬起了面条，在尝到熟悉味道的瞬间，她的眼睛又有点发酸。


    味道，和蒋父做的，一模一样。


    为了防止方觉和史逸阳看出异样，蒋莱埋低了头，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水汽凝聚，近乎狼狈地大口吃了起来。


    方觉推了一杯温水到蒋莱手边，“慢点吃，喜欢的话，你就天天回来，我能天天给你整。”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蒋莱不敢抬头看他，生怕眼底的水汽会暴露，只埋头吃着。


    “我呢？我天天回来报道，能不能捎带脚给我来一碗。””史逸阳啃着玉米，声音含混不清地抱怨。


    方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知道了！昨天中午没买到食材，我跟卖家说好了，下次多留点。”


    史逸阳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对付他的玉米。


    等蒋莱几乎把汤都喝干净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买食材？你哪来的钱？”


    方觉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迅速站起身收拾碗筷，“抓紧时间出门，别耽误人家上班。”


    “等等！你小子别想糊弄！是不是写代码刷金币了？我告诉你，这数额要是够...”史逸阳立刻跟上，嘴里蹦出什么虚拟财产，不当得利...


    听着他唠叨起一堆听不懂的名词，蒋莱叹了口气，与方觉交换了眼神后，果断抬手召出传送门，头也不回地一步跨了进去。


    -----


    跨越空间的瞬间，耳边突然清净了许多。


    清晨的林间有清脆的虫鸟鸣叫，还有阳光下因植被聚集而特有的清冽空气，环绕周身。


    那架粉得刺眼的旋转木马依然转着，欢快的音乐节奏在此刻听来异常聒噪且空洞，透着些通宵达旦后的无力感和世俗气。


    蒋莱突然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想法。


    ——这玩意儿，糟蹋了这片好林子。


    方觉和史逸阳的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越过她，径直走向围栏。


    小葵随着木马的起伏轻轻晃动着，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在蒋莱身上。看得蒋莱心头一软，悄悄抬起手，同他打了个招呼。


    看到男孩嘴角弯起，蒋莱心中不由升起些怜惜。


    史逸阳说，这孩子在现实世界是自闭症。


    难怪说话时，一直都在用奇怪的断句方式。有语言交流障碍的他，大抵是在学习，如何与人正常交流。


    “乖宝宝，来，到叔叔这儿来~”走到了围栏边的史逸阳，夹起嗓子哄着孩子。


    蒋莱嫌弃地别开了脸，方觉则忍无可忍，“省省吧，他智商比你都高，你整这出只会他和我们更难受。”


    史逸阳没好气地白了方觉一眼，不死心地又往前凑近一步。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动静。


    史逸阳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


    他嗷地痛呼一声，捂着瞬间红了一片的脑门蹲了下去，“我靠！什么鬼东西！疼死老子了！”


    方觉低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我早说了，玩家进不去围栏。”


    史逸阳捂着脑门抬起头，嘴唇快速地开了又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看起来骂的很脏。


    方觉没有理会他，只转过头，对小葵阐述着现在的情况。


    “最新的检查结果拿到了。ATP，学名腺嘌呤核苷三磷酸，人体的能量来源。你不眠不休地玩木马，神经元持续兴奋，ATP消耗太快，身体已经负担不起了。你也看到了，我们进不去。如果，你不自己下来，你会死的。”


    听到死字，史逸阳赶忙站起身，生气地锤了一拳方觉的手臂，“你不会劝就别说话，别吓着孩子！”


    说完，再次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向小葵，“宝贝啊~咱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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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乖，自己下来好不好？叔叔能救你，啊~”


    原本凝神听着方觉说话的小葵，闻言瞟了史逸阳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恰在此时，旋转木马带着他完成了一个小小的留头。所以，这一眼，像极了白眼。


    史逸阳一噎，脸上的笑容瞬间龟裂。


    他嘴角抽搐了几下，索性不装了，语调平平地对方觉说道，“谈判失败，动手。”


    方觉嫌弃地啧了一声，没再废话，将一直夹在臂弯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敲起了键盘。


    小葵立刻警觉地绷紧了身体，紧紧盯着方觉的动作。在发现他们并没有强行闯入的意图，他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线，不时朝蒋莱看来两眼。


    蒋莱的心跟着提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方觉想到了什么办法，他昨晚说过自己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走进围栏。那，他能通过代码改变的东西，便只有...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锁定了小葵身下那台兀自旋转的粉色木马。


    “咔哒！咔哒！”


    正如蒋莱所想，林间空地上这座粉嫩嫩的旋转木马，突然发出机械卡顿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大，木马旋转的速度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小葵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小手紧紧抓住木马的扶手。


    当木马彻底停摆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围栏外的方觉，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


    “啊———————”


    幼童稚嫩的嗓音发出刺耳的尖叫，这声音让蒋莱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小葵的尖叫毫无停歇的迹象，一声高过一声。


    史逸阳呲牙咧嘴地对着他说道，“别怕！你先下来！咱们好好唠唠，想玩旋转木马，叔叔带你出去玩...”


    声音瞬间被淹没。


    想劝说小葵的史逸阳，不得不扯起嗓子大喊，“你这孩子！能不能听人说话！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


    此话一出，尖叫声诡异地停顿了半秒。


    小葵怔怔地看向史逸阳，随即表情狰狞地发出更尖锐的叫声，“啊————啊——！”


    方觉捏着眉心说了些什么，蒋莱站在几步之外没有听清，只看到他和史逸阳几乎同时用力按上了右耳。


    脸色都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两息之后，史逸阳着急地拍向方觉的肩膀，“恢复恢复！抓紧！快快快！”


    方觉眉头紧皱，额角渗出细汗，手下立马快速地敲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在干了。”


    很快，令人牙酸的机械声再次响起。被迫停下的旋转木马，极其缓慢地重新转动起来。


    小葵尖叫的声音，也终于停下了。


    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再次随着木马开始那单调的上下起伏，刚刚的狰狞表情也顿时消散一空。


    看着眼前恢复如初的游乐园和平静的小葵，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史逸阳的手依然死死按在右耳，屏息凝神地听着，几秒钟后，他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体征稳住了。”


    蒋莱不着痕迹地瞟了他一眼。


    看来，是刚刚强制停下旋转木马，影响到了现实中小葵的生命安全。


    算不上是好消息。


    ——来硬的，行不通。


    救人的问题更难办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蒋莱的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虽然，史逸阳有些崩溃。


    “这可咋整。”他茫然地抓了抓自己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无力到呻吟，“这可咋整啊！！！”


    方觉则沉默地合上电脑，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旋转木马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林间的鸟鸣虫唱下，空气突然陷入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