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5章 扶吾残骨以归者,惟君而已
作品:《妄揽春欢》 裴驸马听到裴桑枝的声音,眼皮轻轻一颤,却终究没有睁开。
一行泪无声滑落,缓缓淌过脸颊。
这是裴桑枝从来都没有瞧见过的样子。
“祖父,您心里若有事,便同孙女说说,别总一个人闷着。”
裴桑枝坐在榻边的矮凳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您是我在世上最后的倚靠了。若您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孙女往后受了委屈,恐怕连个能回去的家,都没有了。”
裴驸马侧过头,拭去脸上的泪痕,这才缓缓看向裴桑枝。
他张了张口,话未出声,眼眶却又湿了。
良久,他才哽咽道:“桑枝,祖父年轻时最好最好的挚交……不在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隔了几十年再听见他的音信,竟是这般消息。”
说着说着,裴驸马目光渐渐飘远了,仿佛穿过了重重帘帐,回到了年少时的上京城。
笑意是从浑浊的泪光里慢慢浮上来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明亮。
“那时候,我们俩一道翻墙爬树、斗鸡遛狗,一起喝酒听曲,做着天高地远的大侠梦。”
“尤其是他,成日把‘快意恩仇,仗剑江湖’挂在嘴边。”
“他是真的想活成最豁达、最恣意、最自由自在的江湖客。”
“可后来啊……”
“他的父兄都卷进了贞隆朝二皇子的浑水里,上了那条贼船,便是想下也下不来了……生生被拖进了深渊。”
“那个不知愁为何物、鲜衣怒马笑谈江湖的意气少年……离了上京隐姓埋名,去了乡野。”
“这些年……音信全无。”
“我夜里醒来时,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果。”
“可心底总留着那么一点念想,想着……万一呢?”
“万一他脱了身……挣脱了京城的泥潭,斩断了婚约的牵绊,骑着那匹总念叨的白马,腰悬长剑,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进江湖里去了。”
“我想象过千百回。”
“他该是走遍了名山大川,饮过了塞外的风霜,见识过江南的烟雨……真真正正的,照着他少年时奢望的模样活了一遭。”
“我总以为……他应该过上那样的日子。”
“痛快地醉过,痛快地爱过,痛快地在天地间闯荡过。”
“却原来……”
“在离京后,他成了最普通的私塾先生,穿着半旧的青衫,拿着戒尺,教孩子们念‘人之初’。”
“日出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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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而息……安静得像河滩上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
“那些快意恩仇的梦那些仗剑天涯的醉话……终究都散在风沙里。”
话至此处裴驸马缓缓阖上双眼喉头哽得愈发厉害字字都浸着颤意:“桑枝……你知道吗?”
“我宁可……宁可他真去浪迹天涯了。”
“哪怕此生再不复见哪怕他早将我这个京中故人忘得一干二净。”
“只要他真是自由的……是真快活的……怎样都好啊。”
“可天……终究不遂人愿。”
“他这一生……终究没能走出我们年少时做的那场梦。”
听到此处裴桑枝心中已然明了。
是了曾经鲜活热烈的上京七公子之首。
“祖父他既辗转寄信而来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凡我永宁侯府力所能及必当竭尽全力以慰您故人之心。”
裴驸马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枕下摸索出一封薄薄的信笺。
手指在信笺停留了很久才终于将它递到裴桑枝手中。
“你……”
“你瞧瞧吧。”
裴桑枝接过那页薄笺垂眸细看但见字迹清瘦如竹却透着虚弱墨痕深深浅浅
起收之间没有一丝“纨绔”的轻狂和不羁只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和苍凉。
吾友如晤:
暌违久矣音问疏阔。
非无意通函实乃斯人潦倒恐贻故人羞。
忆昔少年时坐拥珠玉而不知惜常慕江湖之远每思仗剑天涯以酬平生快意。今萍寄兰陵训蒙乡野虽迹殊途异然启牖童稚亦未尝非另种行侠。
此生未览之山川尽在青简黄卷中一一游历。
未尝之悲欢皆从“子曰”“诗云”间反复揣度。
若问憾乎?浮沉至此已无恨矣。
惟近来病骨支离昏晓弥留之际忽生归根之念。
南氏宗祠非吾愿祖茔松柏非吾栖。
魂魄所系竟在上京。
彼处春柳曾系马曲明湖曾醉月巷陌深处犹闻当年击筑声。
愿得京郊尺土不择山之名否不嫌地之僻否。孤冢朝露寒碑夕照于愿足矣。
某一生茕独未缔姻缘膝下尤虚。
塾中童子皆布衣之后力薄难托千里之重。
辗转思之四海之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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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烟波而来,扶吾残骨以归者……
惟君而已。
惟君而已。
旧友子奕绝笔。
裴桑枝只觉得手中这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字里行间看似是认命后的豁达,是“殊途同归的无憾。
可每读一字,都像看见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书案前一盏孤灯、一身旧衫。
哪里是真的无憾呢?
不过是把年少的侠客梦,一寸寸折进了蒙尘的书卷里。把仗剑天涯的豪情,一点点磨成了孩童启蒙的“之乎者也。
那句“惟君而已,是孤舟在茫茫江面漂泊多年后,终于望见的故港灯火。
是风雪夜归人用尽最后气力,叩响的唯一一道还会为他打开的门扉。
她想,驸马爷怕是想连夜出城,披星戴月而去,哪怕千里**,也要亲自把漂泊半生的故人接回京来。
“桑枝。
“倦鸟该归巢了……我得去接他回来。
“他落魄了这么多年,不曾来信向我开口求过一次。这是他一辈子……唯一一次托付。
“他想回来。想葬在这座……他长大的上京城。
“我不能辜负他。
裴桑枝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可,驸马爷已经年过花甲,开春后咳疾反复,太医特意叮嘱需静养忌劳,如今又大悲呕血。
南氏祖籍路远山遥,舟车颠簸,他这般身子如何经受得起。
“祖父,您的故友既将身后事托付于您,心中必是盼着您安稳康泰。若您因这番奔波伤了根本,他在天之灵见了,岂能心安?
“怕是反而要自责内疚,觉得拖累了您。
“他等了一辈子。裴驸马哑声开口:“我若不去……谁送他回家?
裴桑枝道:“祖父若信得过孙女,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吧。
“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他既是您至交,孙女也该尊他一声‘爷爷’。
“晚辈为尊长料理身后事,接他落叶归根,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
“孙女定会将他安安稳稳的……接回家来。
“你……裴驸马声音里带着迟疑与不忍,“当真不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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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迢迢,去接一个你素未谋面之人的灵柩。
“何况你年纪尚轻,从未独自出过远门,这一路山水迢递……
“祖父。裴桑枝轻声打断,目光却清亮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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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陌生人,是您牵挂了数十年的知己。”
“而我,虽年少,却是永宁侯府如今唯一的血脉。由我前去,身份足够郑重,绝不会让人轻看了您的故友。”
“此行我会带上府中最稳重的老仆与护卫,再延请熟悉那处地界之人随行。沿途舟车歇宿、关卡通关,皆会妥帖安排,必将他平安迎回。”
“待灵柩抵京那日,您亲自出城迎他。”
“迎他回家。”
“我们可在城外设一清净灵堂,容您与他独处半日,静静说说话。待正式落葬之时,您再送他最后一程。”
“如此,既全了您与故人生死之交的情义,又不至伤了您的身体根基。”
“这桩两全之法,祖父以为……可好?”
裴驸马静静地听着。
桑枝说得条理分明,思虑周全。
她甚至考虑到了“身份足够郑重”,考虑到了他不便言说的体面。
他更清楚,这确实是最妥当的办法。
若自己执意亲往,以如今这身子骨,怕是在路上就要耗费更多时日。
万一途中染病,还需停下休养。天气渐暖,乡野之间哪来的冰棺久存……
子奕的遗骨,等不起。
罢了。
他不能在这件事上拖后腿。
他该做出最理智的选择,用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方式,让子奕体体面面地回家。
“……就依你之计。”
“只是……务必要周全。他生前未曾麻烦过我半分,身后之事,我要他走得体面、安宁。”
“还有,你须以平安为重。途中若遇任何难处,立即传信回京,万不可逞强。”
“孙女明白。”裴桑枝郑重应下,又轻声询问:“另有一事:南夫子的私塾、生前遗物……该如何处置?可需一并整理带回?”
裴驸马缓缓摇头:“他既守着那间塾堂直到最后……便让它在原处留着吧。”
“你若有余力,便为那间私塾寻一位品行端正的夫子。学问高低、才华深浅,都不紧要,最要紧的是人品性情。言传身教之下,孩子们纵使成不了大才,也能堂堂正正地……成人。”
“至于遗物……你仔细看看。若有他珍视的书卷、旧稿、笔墨,便替他带回来。其余的……”
“分给塾中学童,或是留给那些照料过他的乡邻罢。他在那儿过了半生,总该……在世间留下些念想。”
裴桑枝微微颔首:“孙女记下了。”
“您先歇一会儿。我这就去安排,必在最短时日里启程。”
“但您也得答应孙女,要好生休养,按时进药。莫要让孙女在千里之外,还为您的身体牵肠挂肚。”
“待我接南夫子回来那日,您可得精神焕发地……出城迎他。”
“想来,他也想见到您神采奕奕的模样。”
裴驸马轻咳一声,端起往日里那副洒脱从容的做派,扬了扬下巴:“本驸马什么风浪没见过?你且安心去便是。”
“永宁侯府这儿,自有我替你坐镇。什么阿猫阿狗,也休想趁机塞人进来、搅混水。”
裴桑枝这才真正放下心来,起身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边穿过庭院,边心中迅速盘算。
先筛选稳妥的随行人选,再让账房支取足够的银两,南氏祖籍那边需修书一封,再寻可靠的引路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