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活着,和没死,是两回事

作品:《妄揽春欢

    “夫人……


    直到赵指挥使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赵夫人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嘴巴徒劳地开合,却吐不出半个清晰的字眼,只有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赵指挥使毕竟经事更多,心知夫人这是遭了过度的惊吓,心神激荡,一时失语。


    片刻,赵夫人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也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便急切地抬起颤抖的手,开始比划。


    她比划着,自己被一个蒙面人挟持,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那些平日里对她恭敬温顺的妾室倒在血泊中,看着那些孝顺贴心的儿女被一刀割喉,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自己……


    她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


    却不知为何,那些黑衣蒙面人,唯独放过了她。


    明明昨日,她们还聚在一起,商量着月末去城北设粥棚,该多带多少米粮才够……


    明明昨日,她还轻拍过孩子们的后背,柔声许诺:只要课业完成得好,就去求了夫君带他们游湖荡舟。


    如今,什么都没了。


    赵指挥使紧盯着夫人颤抖的比划,连蒙带猜,总算拼凑出昨夜惨祸的轮廓。


    至于何人下的毒手……


    他心底,已隐隐浮出一个名字。


    他本是小人物,从泥泞里一步步挣上来的。


    因此他学会逢迎,懂得低头,却也深信风水轮转,从不为难那些爬得不如他的人,凡事留一线,几乎不与任何人结下死仇。


    爬上高位后,他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多纳几房温顺的妾室,在外头养几处知冷知热的红颜。


    但即便是这些,他也从不曾强迫,总要对方心甘情愿,他才肯收进院里。


    故而,断不可能因此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更遑论是这样……近乎灭门的血海深仇。


    只有……


    赵夫人双手仍在颤抖着比划,时而指向赵指挥使,时而又猛地指向院墙外,眼神里满是惊惧与质问……


    他究竟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赵指挥使喉头发苦,对秦王的恨意与对家人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何曾料到,当年那几十军棍的人情,竟要十几条性命来偿还。


    更未想到,自己不过是对秦王的人避而不见,对方便下此毒手。


    难道就不怕他……鱼死网破吗?


    想来……


    是真的不怕。


    “夫人,我方才……仔细瞧过了。赵指挥使强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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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头翻涌的血气,声音抖得厉害:“不见母亲,也不见泽哥儿……他们、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可有见过?


    若是还活着……


    那定然是被秦王扣下做了人质。


    难怪……


    难怪秦王不怕他鱼死网破。


    原来网早就收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赵夫人手指颤抖着比划:那些黑衣蒙面人,确确实实……带走了老夫人和知哥儿。


    “还活着就好……赵指挥使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仅存的希望,“还有人活着……就好。


    赵夫人空洞的眸子掠过一丝茫然。


    还活着……便好?


    她缓缓转动脖颈,目光掠过亭台花木掩映景致如旧,却已死寂如坟。


    她的亲生骨肉,都**。


    就那样睁着眼,死在了她眼前。


    好不了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很静。


    这辈子,再也好不了了。


    赵指挥使看着夫人眼中弥漫的死气,心口像被钝器狠狠捣穿。


    “夫人……


    赵指挥使颤着手,用染血的袖口去擦她脸上的泪与血,却越擦越狼狈,越擦越猩红刺目:“我们……得活。


    “不能死。


    “得活着……活着才有往后。


    “要是就这么**,到了下头,她们扯着你袖子问:‘害我们的人是谁?你替我们报仇了吗?’


    “夫人……那时候,你拿什么话回他们?


    “况且,知哥儿才六岁,娘的眼睛……去年就连台阶都看不清了。


    “他们得活。


    “而我们,必须让他们活。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赵夫人太了解这个同床共枕二十载的男人了。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赵指挥使整个人倏然僵住。


    只觉得这一生,从未有点头点的如此艰难的时刻。


    可他却不得不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下去。


    刹那间,赵夫人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低低笑出了声,混着血的眼泪却大颗大颗砸落。


    这一刻,她看向赵指挥使的眼神,像在看这世上最恨最恨的仇人。


    拳头疯了似的砸向他胸口,一下,又一下,直到力气耗尽,却犹不解恨,又扑上去狠狠咬住他肩膀。


    齿间顷刻漫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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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她这个好夫君……是她枕边人招来的祸啊!


    短短一夜就几乎让赵府满门死绝。


    她不明白。


    凭什么男人在外头惹的风波却要这满院的老弱妇孺来吞苦果?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枕边人不能再多疼一疼她亲生的儿女?若是再多疼几分那贼人掳走的会不会就是她的骨肉?


    为什么……


    为什么昨夜他又宿在外头不知哪个女人那里?若他在府中是不是……就能多护住几条性命?


    怨气像毒藤从心底最疼的裂缝里疯长出来。


    那些无处可去的恐惧、恨意、悲恸终于寻到一个出口齐齐化作怨毒劈头盖脸全砸向了赵指挥使。


    原来人痛到极处是会怨的。


    怨天怨命。


    怨这世道不公。


    也怨那个……本该护她们周全的夫君。


    赵指挥使一动不动任赵夫人打任赵夫人咬。


    肩膀上那块肉快被咬下来了血顺着衣料往下淌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赵指挥使似是不知疼痛般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手抬起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赵夫人的后背。


    “夫人。”


    “等把娘和知哥儿接回来等害咱们的人偿了命……”


    赵赵指挥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可夫人听懂了。


    赵夫人的动作僵在那里牙齿还抵着赵指挥使肩头渗血的伤口。


    那些汹涌的怨像是突然被堵住了出口又生生倒灌回心底。


    她在做什么?


    她在逼自己的夫君……**吗?


    逼他去偿谁的命?


    是仇人的还是……这些枉死亲人的?


    赵夫人抬起手捧住赵指挥使沾满血污的脸张了张嘴无声地却一字一字用力地用唇形对他说:“报仇。”


    “你一定要报仇。”


    “不能退。”


    “不能权衡。”


    “你是男人。”


    赵指挥使盯着她翕动的唇重重地、近乎凶狠地点下了头:“我会。”


    “夫人


    他或许卑躬屈膝或许奴颜媚骨或许这一生都活得像条夹着尾巴的狗没有血性和骨气。


    但他也是儿子。


    是夫君。


    是父亲。


    赵夫人听着赵指挥使声音里决意眉间的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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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终于松动些许,捧着他脸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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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了下来,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再是扭曲的,倒像是多年前,他初次牵起她手时,她低头含羞的模样。


    下一瞬。


    赵夫人猛地拔下鬓边那支素银簪子,毫不犹豫地、狠狠扎向了自己的咽喉。


    滚烫的血喷溅出来,泼了赵指挥使满头满脸。


    赵夫人的手还攥着簪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赵指挥使。


    “报仇。


    “一定要报仇。


    赵夫人到死都睁着眼。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辈子,已经好不了了。


    活着,和没死,是两回事。


    倒不如去陪陪她的孩子们,去和那些早走一步的姐妹们,在下面团聚作伴。


    而且,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所以她必须死在他面前。


    要他亲眼看着,要这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要他从此夜夜梦回都是这一幕,再不敢在复仇的路上有半分摇摆。


    赵指挥使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想用手捂住夫人颈间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可血还是从指缝里一股一股往外涌。


    他这才想起,他的夫人是赤脚大夫的女儿,粗通医理。


    她知道扎哪里,定会血流不止,再无回天之力。


    “夫人……


    “为什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赵指挥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不信他。


    所以才要用这般惨烈的方式,把“报仇二字,血淋淋地刻进他骨头里。


    哭着哭着,赵指挥使竟低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声嘶哑破碎,比哭更难听。


    半晌,赵指挥使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夫人轻轻放在石阶上,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然后转身,面朝皇陵的方向,缓缓跪下。


    “谢殿下……教诲。


    要会说没骨头的话。


    要会弯腰。


    要会下跪。


    要会逆来顺受。


    这样……才像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碾碎爪牙的丧家之犬。


    才像一滩再也不敢生出二心、只配摇尾乞怜的烂泥。


    他得先……


    先把还活着的人,保下来。


    若是他那些枉死的妻妾儿女,在天有灵,看见他接下来的模样,怕是会失望透顶吧。


    喉咙里那股腥甜又涌上来,赵指挥使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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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生咽了下去。


    去见秦王。


    去确认母亲和知哥儿眼下是否安好。


    然后,去做一条狗。


    “狗……该怎么叫……”赵指挥使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下一瞬,他抬手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咧开嘴角,露出了那个似是在心底练习过无数遍的、谄媚而卑微的笑容。


    “汪。”


    对。


    狗,是这样叫的。


    秦王!


    秦王!


    赵指挥使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报官有用吗?


    没有。


    京兆府和大理寺只会将这桩注定破不了的案子,定性为“仇杀”,成为又一卷搁在架子上落灰的悬案。


    没有人会相信是秦王,会如此残暴狭隘。


    敲登闻鼓有用吗?


    没有。


    他没有证据。


    兴许查来查去,他反倒会因为“攀咬天潢贵胄”下了大狱。


    到那时。


    赵家的仇,才真的再也报不了了。


    做狗好,做狗简单,他擅长。


    这些年他咬着牙往上爬,腰不知弯下过多少回,膝盖更不知跪下过多少次。


    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算是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