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回
作品:《貂珰》 几个太监鱼贯而入,训练有素,三人替太子更衣,一人磨墨,一人端了新的茶和点心进来,一人去灭了香,又重新点香,卿云什么也不会,也插不上手,只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
李照接了帕子擦脸,刚把擦完脸的帕子递出去,卿云眼疾手快,忙上前托住了,李照瞥他一眼,卿云还未反应,一旁的太监已又从卿云手上把那方帕子抽了出去,卿云手悬在半空,只好又悻悻收了回去。
太监们忙完了,又一字排开,后退着出了书房。
卿云不知自己是否也该跟着退出,又心有不甘,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觑李照。
李照在卿云眼热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冲卿云招了招手,卿云忙又过去,李照道:“你上回说你不识字?”
卿云轻点了点头。
如今宫里不比前朝,太监们大多也只略识得几个字,不耽误办差就行了,低等的杂役太监大字不识也是寻常事。
“我教你。”
卿云瞪大了眼睛。
李照笑了,“怎么?你不肯?”
“不,我、奴才……”
“过来。”
李照展开手,卿云有了方才的例子,便大胆地走了过去,李照按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上了瞧了快一上午的椅子,椅子真硬,没他想得舒服,他本就年岁小,在玉荷宫里又饭食短缺,比同龄人长得要瘦小许多,坐在椅子上整个都被太子圈在了怀里。
李照握了卿云的手去拿笔,卿云木偶似的,全由李照摆布。
“你的名字未免太难,我先教你三字经,如何?”
李照在他耳边道。
卿云不知道什么是三字经,连声应了,只觉太子握着他的手又大又有力,那笔在他手中僵硬得很,他手攥得紧,李照便叫他放松,他手一松,笔险些掉下去,太子大掌抓住,又笑:“怎么那么笨。”
卿云又羞又气,低头不语,手掌攥着笔,不想写字了。
李照浑然不觉,握着卿云的手写下了个“人”字,“这个字,是‘人’,就是你。”
卿云写字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写完了,他也分辨不出好坏,只盯着那字看,心里又渐渐欢喜起来,他会写字了!
李照脸侧着,双眼看着卿云的脸,见他喜意盎然,高兴起来眉眼飞扬,浑不似个小太监,倒有些像宫中御苑里养的那些幼犬,必得是幼犬,刚出生没几天的,否则时日长了,训成了猎犬,就也性子沉稳下来,和这宫里所有的活物一样,循规蹈矩,失了生气。
卿云正高兴着,一时不查,肚子里忽然‘咕噜’一声,他吓了一跳,慌忙扭头看向李照,李照听见了,莞尔一笑,“怎么?又没用膳就来伺候了?”
卿云低声道:“用了的。”
李照挑了下眉,放开卿云的手,手掌圈了圈他的手臂,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只觉卿云身上薄皮痩骨,当真是纤细得可怜,他放开卿云,手指了桌上的点心,“吃吧。”
卿云看向李照,像是想要分辨李照此话是真是假。
李照脸上笑意温和,“不够还有。”
卿云眨了下眼睛,他那双眼生得分明,不知怎么,总是水盈盈的,像是委屈,也像是可怜,他低头,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李照轻笑道:“怎么又哭了?”
卿云不语,只用袖子来回抹着眼睛,李照从未见过有人在自己面前这般,沉吟片刻后,又伸手把人拽了回来,提起人抱在椅子上重又圈入怀中,“哭什么?”
卿云手放下,眼睛看向李照,果然是含了泪,“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这话当时当下,卿云是真心说的。
出玉荷宫前,在这宫里,他只认得三个人,尺素、瑞春、惠妃,没人算得上对他好的,小心翼翼地出了玉荷宫,卿云也不敢乱跑,他心里是怕人的,许是和惠妃处得久了,被惠妃那疯劲给魇着了,总疑心别人要害他,遇上个福海,果真是要害他。
等入了东宫,长龄倒是也待他好,可卿云觉着长龄心里藏着坏,他们都是东宫太监,迟早要争高低,哪里有什么真心实意。
可是太子犯不着假装骗他,他是太子,全天下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尊贵,这么尊贵的人若是对他好,那便应是没有包藏什么祸心了。
“你在玉荷宫里日子过得很苦吗?”
李照拿了帕子给卿云,让他自己擦脸。
卿云乖乖地擦了脸上的泪,“不苦,”又拿眼看太子,“太子把我带回了东宫,我就不苦。”
李照并非自小就是太子,他三岁时当今皇帝起兵清君侧,他随之也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也是见过民间疾苦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快吃吧,吃饱了才好接着伺候。”
当夜,李照睡前召见了长龄,别的不提,只说:“他年岁还小,正是长养的时候,别让他饿肚子。”
长龄应了声“是”。
回到屋中,卿云已然躺下,他这一天都跟着太子,太子待他非常宽厚,不仅教他写字,让他吃了点心,还赐了他午膳和晚膳。
除却这些恩典之外,卿云这一整天几乎都傻站着,太子要处理的事务有许多,从早忙到晚,卿云在旁站着,太子累了,就招他过来说上两句话,太子似乎很喜欢同他说话。
“卿云。”
长龄轻轻唤了一声,深色床铺中探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
长龄过去在卿云床边坐下,柔声告诉他:“太子方才吩咐我,以后早膳要让你吃得饱了再去。”
卿云心中得意,面上忍住了,“太子仁厚。”
长龄替他掖了掖被子,瞧他一头乌发如团云,整个人小小的,眼珠子漆黑发亮,他露齿一笑,“太子喜欢你。”
卿云想也是,他道:“长龄公公,你会泡茶磨墨吗?”
“那是自然。”
“你能教教我吗?”
长龄拒绝了。
“你是由太子亲自调教的人,我怎么敢教你。”
卿云心下一哂,装作懵懂,“太子今天教我写字了,长龄公公,你会写字吗?”
长龄莞尔一笑,“会啊。”
卿云道:“也是太子教你的?”
长龄回避不答,他似不想多说这事,替卿云掖了掖被子,“太子既然喜欢你,明日你便去伺候太子晨起吧。”
卿云立即紧张起来,“可我还不知道怎么伺候太子。”
长龄道:“你从旁学着就是,太子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放心,太子从不苛待宫人。”
卿云想起今日那些太监伺候太子,他全插不上手的模样,心道是该好好学,不学如何讨得太子欢心,把长龄给挤下去?
“多谢长龄公公。”
长龄打了水洗身,卿云先前从未见过其他太监的身子,如今和长龄同居一屋,互相都看了几回,卿云对长龄很是嫉妒。
同为太监,长龄却不似他那般孱弱,就是和东宫其他太监相比,也高大威武许多,他背对着卿云,屋内只点了根蜡烛,昏昏暗暗的,卿云瞧着他的肩膀后背还有那屁股腿儿,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便是那条残腿也只是一道长长的旧伤痕罢了,瞧着很是有力。
长龄洗漱完,吹了蜡烛,上床后还不忘对卿云道:“安心睡吧,明日我来叫你。”
卿云哪里会就这般安心睡下,也是在玉荷宫里和惠妃那疯婆子待得久了,总要日夜提防她何时发疯,夜里一直半睡半醒的,长龄一起身,卿云就听见了动静,只假作酣睡,不多时,他便觉察到床边有人坐下,他久久等不得长龄唤他,心道贱人果然使坏。
卿云心里有了计较,便先翻了个身,嘤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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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后再慢慢睁开眼,装得方醒,还要臊一臊长龄,“咦?什么时辰了?长龄公公,你怎地只坐在这里,不叫我?”
长龄面上神情温柔怜爱,轻声道:“还早呢,你可再睡一会儿。”
卿云定睛一瞧,天果然正黑。
“太子还有一刻才要晨起,”长龄道,“我已从膳房端了饭食回来,正温着呢,你再眯上一会儿,我去给你打水。”
长龄说罢,便出了门去要热水。
卿云独自躺在床上,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心中愈加惴惴,想这人真是好高明的手段,怪不能在东宫混得如此风生水起,他可必得要小心才是。
太子既然吩咐了,长龄一早便端了足足的饭食,卿云却也不敢多吃,只吃了个半饱。
长龄道:“太子让你吃饱,你便吃吧。”
卿云面色羞臊,摇了摇头,“伺候完太子上朝,回来再用也不迟。”
“也好,”长龄摸了摸卿云的头发,笑道,“你果然是个懂事灵秀的。”
长龄领着卿云去了承恩殿,这回卿云不再贪看,心中只想着要如何表现才能叫太子更喜欢他。
长龄时间拿捏得极好,两人只等了片刻,伺候太子晨起的太监们便都过来了,领头的约摸四十来岁,瞧见长龄立即作揖行礼,满面堆笑,“长龄公公,怎么今日亲自来伺候了?”
长龄回礼笑道:“安公公好,不是我,是这小太监,卿云。”
那太监如梦初醒般,这才笑意盈盈地看向卿云,眯着眼,口中夸赞道:“哟,好个标致人。”
“安公公好。”
卿云躬身行礼,便听长龄如昨日一般交代了那太监一番。
那太监面色略显为难,“怕太子不悦。”
“你且安心,”长龄道,“太子若不悦,只管我来扛。”
那太监立即道:“这哪敢呢,行了,有长龄公公您这句话,我这心就放肚子里了,来吧,卿云,你便跟着就是。”
“多谢公公。”
卿云忙站到队伍中去,站定后又偷偷看向长龄,未料长龄也正瞧着他,面上笑微微的,卿云心下一凛,也冲长龄笑了笑。
太子晨起,一共有八个太监伺候,卿云站在末尾,孤零零的一个,琢磨着长龄方才那些言行举动,疑心他是要捧杀自个儿,叫其他太监们对他心生不满,好借刀杀人,心中万分警惕,规规矩矩地安静跟在人后,不发一言。
李照已经醒了,他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起身时便道:“一大早的,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太子殿下恕罪,是长龄公公来了。”
“长龄来了?”
卿云听出太子的语气一下便温和起来,“那他怎么不进来?”
“长龄公公是带着人来的,卿云——”
卿云被点到姓名,忙不迭地上前,他抬眼看向太子,却见太子正敞着胸膛,他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普通男子和太监相比果真又要强健英武许多。
“你怎么来了?”
卿云听得太子问话,这才连忙将视线移到太子面上,李照目光淡淡,瞧不出喜怒,卿云心下慌乱,轻声道:“我来伺候太子。”
一旁太监听他自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却听太子语中带笑道:“来伺候我?莫不是来分我的早膳?”
卿云面上大为窘迫,嗫嚅道:“我吃饱了来的。”
“真的?”李照懒懒道,“过来。”
卿云挪步过去,李照抬手,掌心覆在卿云肚子上,卿云没防备,“呀”了一声,不假思索地抬手按住了李照的手掌,心中又是一慌,抬眼看向李照。
被奴才抓了手,李照也不恼,在卿云那肚子上揉了两下,便道:“今日早膳多备些,”他对着卿云的眼睛笑,“肚子还瘪着呢,说什么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