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作品:《貂珰

    长龄这间屋子在东宫侧殿旁,离太子的承恩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这是太子的恩宠,午后日头正厉害,太子仍是身着杏黄色常服,腰间玉环却是和当日卿云所见的又有所不同,那通身的清贵之气在这下人屋里倒显得更盛。


    “长龄说你伤了嗓子,”李照和颜悦色道,“是说不出话?”


    卿云脑海中一片空白,当日的急智烟消云散,只定定地看着太子,疑心是梦。


    李照看他傻愣愣的模样,和那日倔强回嘴的样子又不同,那双敢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睛倒是没变,他不多问,先环视了四周,他也是头一回到宫人的居所,比他想象中的要简陋许多,他赏赐长龄的那些物件,长龄都没摆上。


    “太子殿下……”


    李照回头,见卿云满脸泪的喃喃模样,淡笑道:“原来你能说话,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卿云心乱如麻,完全没料到事忙没空见他的李照会亲自到长龄屋里,长龄受宠如此,叫他不由心惊,又更懊悔方才在长龄面前露了行迹,他慌忙想下床行礼,李照见他趴着,也知他受伤未好,伸手拦了拦,“不必行礼。”


    卿云受了长龄的教导,哪能真的不行礼,挣扎着要下床,李照见状,只能直接按住了卿云拼命想拱下床的肩膀,“孤说不必行礼,”李照看着卿云睁大的眼睛,怜爱之余也不由好笑,“你受了伤,就趴着吧,你还没说为什么哭?”


    卿云被他大手按住肩膀,眼中迅速盈满了泪水,“我以为……太子你不会见我了……”他一面说,一面又扑簌簌地掉泪,一半出自真心,一半是学的惠妃所说的在宫中的“争宠之道”。


    李照笑道:“孤不见你,你就要哭?你那日在孤面前,可不是这般软弱的性子。”


    卿云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想长龄说过太子是怜他忠义,忙道:“多谢太子殿下为师傅做主。”


    李照脸上笑容淡了,“你师傅也是可怜人。”


    “太子殿下——”


    长龄提着饭食回来,看到外头两排宫人侍卫,便知李照屈尊亲临,连忙进来跪下行礼。


    “一个两个都急着行礼做什么,”李照看了一眼长龄手里的食盒,又回头看向卿云,“倒是我耽误你们用膳了。”


    “不,太子殿下……”


    卿云着急忙慌地要解释,被李照压了下肩膀。


    “那你们就先用膳吧,”李照放开手,经过长龄身边时也拍了下长龄的肩膀,“用完膳来内殿见我。”


    李照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甩了下袖子,“带上他——”


    长龄跪在地上应了一声,等李照的身影彻底走远后才缓缓站起,他看向卿云,卿云面上还残留着不可思议如坠梦中的神情,长龄这才笑了,端着托盘上前道:“你好大的脸面,太子竟亲自来瞧你了。”


    卿云梦游一般看向长龄,“太子他……”


    长龄放下托盘,“我现下倒不敢做你的主了,你说,你是用了膳去见太子,还是赶紧重新洗漱,立刻去见太子?”


    卿云不假思索道:“洗漱。”


    长龄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


    卿云心下又是一紧,不知道自己这般作态是不是又着了长龄的眼,只是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些,凡事有轻重,讨好太子最要紧,现下长龄怎么想,只能先往后靠。


    两人又是一番折腾,长龄扶着卿云出了门,到了东宫也第五日了,卿云这才第一天真正见到东宫的模样。


    瑞春死后,卿云就算半个自由人了,他曾推开玉荷宫的门出去,只是脚方一迈出去,又觉得害怕,外头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尺素姑姑说的比玉荷宫可怕百倍,还是惠妃说的金尊玉贵,人间仙境?


    如今看来,东宫应是后者,满眼皆富贵,入目俱繁华,卿云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一双眼怎么都看不尽面前的风景。


    长龄见卿云双眼不住贪看,有心又想指点几句,可太子既然亲临,显然是对小太监另眼相看,那他倒还真不好多说了。


    如此,长龄扶着卿云进了内殿,李照方才换好一身常服,听闻长龄带着卿云求见,眉头微皱,随又舒展,笑道:“孤就知道,让长龄去教,能教出个什么好来。”


    李照转身出去,瞧见长龄搀扶着的卿云额头上渗出一点汗,小脸苍白,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极没规矩地一见他就盯着猛瞧,浑然不觉身旁的长龄一进内殿便低下了头。


    “参见太子殿下。”


    长龄扶着卿云行礼,卿云吃力地跪下去,脸上疼得揪紧,又忙舒展了,他瞧见太子的鞋尖出现在视线里,又忙不迭地抬头冲太子看去,挤出个笑脸。


    李照脸色倒还不如先前来长龄屋子时好看,他淡淡道:“不是说了,不要行礼。”


    卿云见他脸色似有不虞,心中惶恐,眼里立时又盈了泪。


    李照视若不见,“用完膳了吗?”


    长龄道:“不敢耽误太子时间,先来回了太子再用也不迟。”


    “看来我说的话,你们是一点都听不进了?”


    跟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一听太子自称和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太子并未生气,只是在逗他们,他笑着回道:“哪敢呢。”


    卿云在一旁听着长龄的笑语,再看太子不辨喜怒的脸色,脑海中“嗡”的一声,想自己是被长龄这个贱人给糊弄了,太子这是厌恶他了!


    卿云想也不想,伸手拽住太子新换的茶白常服下摆,眼中一汪泪,像是含不住般滴滴落下,“太子恕罪,我……我错了……”


    李照原只是想逗一逗两人,却没料到初见时瞧着胆大包天的卿云是个不识逗的,眼泪满脸地淌。


    李照从未见过有奴才在他面前哭成这般泪人模样,一时也棘手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卿云死死抓着他外袍下摆的手,真是哭笑不得。


    “你错了?”李照忍着笑道,“你错在哪了?”


    在面对福海、宫闱令时,卿云尚且有几分急智,因为那些人说到底同他一样都是奴才,可初初面对东宫太子,他心中纷乱恐惧,哪还有什么急智,脑子里一团浆糊,磕磕绊绊道:“我……我这就回、回去用膳……”


    李照放声大笑。


    一旁的长龄也跟着“噗嗤”笑出了声。


    听他笑,李照手指了下长龄,“还笑?我让你照顾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长龄道:“是太子殿下您说不让奴才教的,奴才也不敢多言。”


    李照收回手,淡笑着看向傻眼的卿云,又瞥向卿云仍攥着他衣袍下摆不放的手,“起来吧,孤赏你一顿饭,就在这儿用。”


    长龄这才去拉了卿云的手,低声道:“太子赏你呢,还不谢恩?”


    卿云手指一点点放开华袍,这下心里全明白了,自个方才是在给这主仆俩当乐子逗呢,他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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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眼泪打在砖石上,“多谢太子恩典。”


    “快带他去擦脸用膳,”李照手又指了长龄,“不许再把人弄哭。”


    长龄笑道:“这奴才可说不准。”


    “去——”


    长龄扶着卿云起身到了偏殿,先帮卿云擦泪,同时缓声道:“别哭了,太子同你玩笑两句,你怎么还当了真,当真是傻,”他见卿云默默不语,又道:“不过也好,太子就喜欢你这直性子。”


    卿云默不作声了良久,心中翻江倒海,想他方才那一场哭只是给两人逗了个乐,又庆幸太子没真厌弃了他,一时顾不得别的,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小太监们送上了饭食,长龄道:“先吃吧,没事,太子赏你的,多吃些。”


    卿云一向吃相豪迈,此时却不敢多吃,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浅尝了几口,道:“我吃饱了。”


    长龄知他饭量,也不强逼,在主子面前哪有吃饱饭的道理,“吃饱了,就去见太子吧。”


    李照正在书房,抬头见两人便道:“免礼。”


    这回长龄没再扶卿云行礼,只搀扶着卿云走到太子的书案前。


    “多大了?”李照一面低头写字一面问道。


    “十三。”


    “哪一年进的宫?”


    “……不记得了。”


    李照抬眼,卿云还是一样,直勾勾地看他,因哭过了一场,眼圈红红的,黑眼珠也滴水似的,李照心说这奴才生得确实清丽,也着实糊涂,“不记得了?你怎么会连自己哪一年进的宫都不记得?”


    “我只记得自己打小就在宫里。”


    太监们年岁小入宫的,不记得家里的事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李照未再纠结,“你一直在玉荷宫里伺候?”


    “是。”


    “那你愿不愿意来东宫伺候?”


    卿云等了几天,虽已从长龄口中得知自己会留在东宫,但毕竟只是长龄随口一说,如今太子亲口说了,他这一颗心才算终于定了下来,他想磕头谢恩,又想到太子不喜欢他行礼,一时不知该怎么讨好,只含泪带笑地点了点头,“愿意。”


    李照自小就有太监在身边伺候,几年前,身边的太监被换过一批,只留下了长龄,他身边的太监都是既伶俐又懂规矩的,年长的居多,长龄已算是能同他玩笑几句的了。


    此时见了卿云这般愣头愣脑,连自称奴才都不大习惯的小奴才,李照觉得新鲜,搁了笔,向着卿云招了招手。


    卿云一愣,他还不知道要干什么,长龄推了推他,“太子殿下叫你过去呢,你能自己走吗?”


    “我能!”


    卿云忍着疼痛绕过书桌,走到太子面前,太子坐着,他站着,两人却是几乎平视,卿云紧张地看着太子,只等他吩咐。


    李照手点了点,让他看他写的字,“认得字吗?”


    卿云看了一眼桌上的字,面色微红,轻轻摇头,他不识字,几乎一个字也不识,没人教过他。


    李照笑了,“是你的名字,卿云,这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是教养我的尺素姑姑。”


    “这倒是怪事,你一个太监,怎么是姑姑教养?”


    “这……我也不知道。”


    李照笑着摇头,“我倒没想到救回来你这么个糊涂人,”卿云脸色又白了,但听李照道:“罢了,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由我亲自调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