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2.3

作品:《里斯克小姐的奇妙故事

    可我仍然害怕。


    我怕我的行动会打乱简的安排,怕我的关心会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怕我那微不足道的努力,最终证明真的毫无意义。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最终,我选择了最笨拙,也最安全的方式。


    我开始写信。


    不是每日都写,那显得太过于迫切和不安。我控制着节奏,大约每周一封。


    信里的内容琐碎而平常,萨罗郡的天气,家里温室新开的花,母亲做的布丁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的话题,不提伦敦,不问政治,不涉危险,只谈论我身边平淡的日常。


    我告诉她,我还好。


    我也想知道,她好不好。


    信寄出去了,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却也依旧让人失落。


    伦敦的局势想必依旧紧张,简大概忙得脚不沾地,或许她认为不回信更能保证我的安全,或许梅尔小姐拦截了这些可能带来麻烦的通信……


    可能性太多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只是维持着这种单方面的、近乎固执的倾诉。


    日子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与克制中,一天天过去。


    秋意渐深,萨罗郡的树林染上更深的金色与红色,接着,冬季来临,寒风呼啸着刮过原野。


    我看着报纸上关于伦敦的报道,关于新政府政策的争论,关于一些模糊不清的社会新闻。我试图从那些铅字里分辨出与她相关的蛛丝马迹,但一切都是徒劳。


    直到我回来的三个月后,大概12月左右,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邮差终于送来了一封不一样的信。


    信封是常见的样式,没有寄件人落款,但上面的字迹,我认得。


    是简的笔迹。


    干脆,利落,带着她特有的习惯。


    我的手指有些发颤地撕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便条。


    上面,只有两个字:


    “等我。”


    笔迹略显匆忙,墨迹甚至有些洇开,仿佛是在极快的情况下写就的。


    等我。


    仅仅两个字,却像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积攒数月的阴霾与不安。


    她没事。


    她还记得我。


    她让我等。


    她会过来吗?


    我想她会的。


    我这么坚信着。


    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等,等她


    等待让日子变得愈发难熬,却也因为有了明确的期盼,而带上了一丝微光。


    我照常生活,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和纳迪尔闲聊,但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希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季节在等待中彻底轮转,深冬的寒意笼罩了萨罗郡。


    在一个呵气成霜的寒冷早晨,天色刚蒙蒙亮,我因为心中莫名的悸动早早醒来。下楼时,却看到母亲已经站在了客厅的窗边。


    “弗瑞,”她回过头,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有客人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扑到窗前。


    一辆黑色的汽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晨霜与尘土,静静地停在我家院门外。一个身影正从驾驶座下来,她穿着厚实的深色大衣,领子竖起,挡住了半张脸,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毡帽。


    是简。


    她关上车门,抬头望向房子这边。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朦胧的晨雾,我们的视线似乎对上了。


    那一刻,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转身冲出客厅,甚至来不及披上件外套,就这样穿着单薄的室内衣裙,赤脚踩过冰凉的门厅石板,猛地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让我打了个激灵。


    简正走到门廊前,她看到我这般模样,眉头立刻蹙起。


    “弗瑞!”她的声音带着不赞同的沙哑。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只是几步冲下台阶,在冰冷的石板上,伸出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她。


    大衣上沾染着外面凛冽的寒气,冰凉刺骨,但隔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我依然能感觉到她身体传来的真实的温度。


    她来找我了,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这个认知让我的眼眶瞬间发热。


    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脸颊埋在她冰冷的大衣领口,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烟草、火药和伦敦雾气的气息。


    简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


    她大概不习惯在这样开阔的、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表露如此直接的情感。但很快,我感觉到她抬起一只手,有些迟疑地,落在了我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外面冷,进去说。”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比刚才柔和了些许。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冻僵了,脚底更是冰得麻木。但我舍不得松开。


    还是她,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挣开了我的拥抱,然后揽住我的肩膀,半扶半抱地把我带回了温暖的屋内。


    母亲已经体贴地离开了门厅,留下独处的空间给我们。


    我们站在门厅里,互相看着对方。


    她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倦色,但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依旧锐利,正认真地看着我。


    “我收到你的信了。”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抬手摘下了帽子,随意捋了捋有些凌乱的短发,“我看到了你的信。”


    她看到了。她一直都知道我的消息。


    “伦敦……都结束了?”我试探着问。


    “暂时告一段落。”她显然不想多谈细节。她的目光落在我赤着的脚上,眉头又皱了起来,“去穿鞋,弗瑞。”


    我顺从地转身,想去拿鞋,却听见她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弗瑞。”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站在那里,没有看我,目光垂落在地板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后悔了。”她说。


    我一怔,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我,没有细讲,只是笑了。


    “我想,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一起完成。”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这很符合她。我知道,这已经是她很少能说出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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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表达依赖的话语。


    我也笑了。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我随时可以回去。”


    “不急在这一两天。”简的神色放松了些许,“我需要在这里停留一下,顺便……拜访一下你的父母。”


    这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她来到了萨罗郡,来到了我家,于情于理,都应该见见我的家人。


    那天傍晚,我们全家,包括通常独自用餐的父亲,罕见地齐聚在餐厅,共进晚餐。


    餐室里的气氛带着微妙的正式。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母亲努力维持着往常的优雅,但眼神里带着担忧。纳迪尔坐在我对面,神情平静,偶尔看向简的目光里带着和之前一样的审视与好奇。


    而我的父亲,他坐在主位。


    那场可怕的人为瘟疫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狰狞的疤痕盘踞在他原本英俊的脸上,扭曲了部分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怕。他的身体也不如从前利落,行动间能看出明显的迟缓。大多数时候,他都独自待在自己的书房或卧室里,沉默寡言,回避着与外界的接触。


    但那次,他出现了。


    他穿着我母亲打理的礼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尽管疤痕让他看起来有些骇人,但他挺直着背脊,努力维持着一位昔日议员和一家之主的尊严。


    简坐在我的旁边,她换下了旅途的尘埃,穿着简单的深色衣裤,神情平静。


    晚餐在略显沉闷的氛围中开始。


    直到用餐进行到一半,父亲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他的动作很慢,带着旧式的优雅。


    他抬起眼,看向简。


    “里斯克小姐,”他开口,声音沙哑而含糊,“伦敦的局势,想必已经明朗了。”


    餐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母亲握紧了餐叉,纳迪尔也停下了动作。


    简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是的,本先生。保守党重新掌权。”


    “季诺维耶夫的信件啊……”父亲缓缓地说,“真是一出……精彩的戏码。”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讽刺。作为在政坛沉浮过的人,他太清楚这里面的手段了。


    “一封信,搅动了整个政局。”简的回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结果符合一部分人的预期。”


    “工党根基尚浅,过于理想主义,面对这种……,缺乏应对的能力。”父亲分析着,他对于自己关心了大半辈子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恐慌,永远是操控民意最有效的工具之一。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深沉,“搅动政局的人,往往也置身于漩涡之中,难以全身而退。”


    他或许有感而发,或许意有所指。


    “风险与收益总是并存,本先生。”简平静地回答,“关键在于,能否控制风险,以及,收益是否值得。”


    父亲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凹凸不平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他缓缓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不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