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丹回京的前一天，荀郁才回到东宫。


    到了当天，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朝外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有些期待司马丹的归来。


    三年前燕王倒台后，荀郁觉得形势变得很难办。


    长公主出手太快，司马丹又被支走，让她准备的很多计策都没派上用场。严家虽然因为严三的站队，没有彻底覆灭，却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严家退场后一大批力量失去归属，荀郁原本要收揽一些到太子麾下，也被打乱，目的达成的不到设想中的五成。


    而她没能夺得的这些力量，大部分都依然留在了长公主手上。


    如此该如何继续破局？荀郁想得头疼。


    让她惊喜的是，被一支支去边关的太子表现十分惊艳，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她倒不是觉得太子的势力等于她的势力，只是长公主的压力越大，她就越有可能找到破绽，发出致命攻击。


    这几天看着长公主越皱越紧的眉头，荀郁饭都能多吃两碗。


    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头，荀郁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慕容奚在池边，眼带惊奇地望着水里的鱼。


    荀郁停住脚，离得远远的，并不上前。


    然而慕容奚耳力惊人，回过头来，一眼看见了她。


    “原来司马丹那个宝贝妻子是你。”


    荀郁这才提脚上前。


    慕容奚一笑：“这里的鱼怎么这么胖？还五颜六色的，你们汉人的东西都好奇怪。”


    荀郁瞟了一眼水里：“太子往日喂得勤，便胖了。这是他走了三年，你早些来看，还要更胖一些。”


    天天钓鱼，只会撒饵，却钓不上来一条，可不就是在喂鱼？


    慕容奚听了，表情淡了几分。


    荀郁又道：“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为何，每次她等着要见司马丹的时候，总会先见到别人。


    慕容奚有些意兴阑珊地：“司马丹立了好大好大的功劳，当然是进宫显摆去了，也不记得着人安排我的去处。我才不要像只呆羊一样在你们的皇宫里杵着，想着他有个天天惦记的太子妃，便来看看，却不想是你。”


    当年他就是在东宫劫走荀郁的，过了这么久，早没了授课之事，她却还在这里。不是因为她成了太子妃，还能因为什么？


    荀郁点点头。


    慕容奚一哂：“你好冷淡，就不问问我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荀郁确实有几分好奇：“你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慕容奚磨了磨牙：“你不是知道？我自洛阳回去之后，草原上又是火灾又是雪灾的。从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有了先见，我不得救上一救？结果光顾着替别人消灾解难，却没顾上我自己！这世上竟然有我这样的大好人！”


    荀郁想起，前世慕容奚在王帐夺权，也是趁着草原接连遭逢天灾，政权不稳，叫他这个排行十四的钻了空子。


    这一世他忙着救灾，才失去了这个机会。原来如此。


    “哼，”慕容奚踢了一脚地下的草，“那群胖牛羊，只会吃，怎的不会报答报答我呢？如果能回去，我要连吃十天十夜的烤牛羊肉。”


    “可惜，你恐怕回不去了。”


    真是锥心之言，慕容奚脸拉得老长：“那可真是又叫它们逃过一劫！”


    荀郁摇摇头，叫写兰铺了个帕子，在石凳上坐下。


    慕容奚弯下腰，掐了一根草，手指翻覆几下，一只草编小牛渐渐成形。


    他将小牛放到荀郁面前桌上：“你兴许没印象了，不过那时我已经记事。”


    “你刚到草原的时候，没空便罢，一有空便盯着牛群看。那些羊啊马啊狗的你都不看，就只看牛。”


    “现在呢？你还喜欢牛吗？是不是很久没见过了？”


    荀郁看着那只牛。慕容奚说的“没空”，并非她在忙什么，而是在大王子帐中受他夫妻二人的辱骂。


    她捡起小牛：“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喜欢了，在我去草原之前。”


    “不喜欢？那你还收过我那么多只牛？”


    “虽不喜欢，倒也能解闷。”


    “你总该还我一些礼？”


    荀郁抬头：“你要什么？”


    “给我些值钱、呸，给我些不容易坏的东西吧，最好是金子打的，我回了草原去做传家宝。”


    “你是想卖了吧。大晋又不会不管你的饭，饿不死你。你要钱是想偷偷摸摸做些什么？”


    “哪有想做什么，就是太穷了心里不踏实。”


    荀郁也弯下腰去，从地上掐了一朵花，递给慕容奚：“回礼。”


    慕容奚瞪眼：“不给我结实的东西就算了，还给个这么容易坏的？”


    荀郁收回手，慕容奚连忙夺了过去：“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


    荀郁又拿起小牛，端详起来。


    她看着小牛，慕容奚却在看她。


    他手里拿着那朵花，盯着荀郁半晌，突然道：“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你们那个……呃，先帝，他死在边关，不是意外。”


    大晋其实建国不久，开国皇帝就是当前这位陛下的父亲，也就是司马丹的祖父。


    就在荀郁出生不久以前，那位先帝还在带兵四处征讨，是以后来一次北方战乱时，他也亲临了前线。


    那次兵祸来势汹汹，新生的大晋举国之力涌向边关，将北人拒于关外。


    大晋为这场战争付出了极大代价，先帝也在中途殉国。


    后来是长公主依靠外祖父骠骑大将军钟莲的声威，借助严、卫、卢、郭四大世家的鼎力相助，力挽狂澜，结束了战事。


    这场战事后来被称为“救国战争”，奠定了长公主大揽黄泉的基础，也将五大救国世家的地位一举拔到所有世家之顶，后来十数年都无人敢动摇。


    据说长公主当初彻底打服北人后回到洛阳，原本是打算称帝的，但因五大世家极力劝阻，便改立了一个平日一点都不显眼的弟弟做了皇帝。


    慕容奚此时提及此事，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荀郁有些感慨：“这幽州实在是个多事之地。”


    慕容奚点头：“谁说不是呢？只是我觉着，其实这许多事，追根溯源，都是一件事。便是导致你被带到草原的那次屠城，也是跟你们先帝暴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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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大战有关的。”


    听到这个，荀郁才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慕容奚一笑：“我说，你们那位先帝，还有你阿耶的死，跟你们的长公主脱不了干系。你……要不要查查看呢？”


    荀郁噌地站起，慕容奚站得有些近，竟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嘴里反而道：“你小心点，别掉水里去了！”


    “慕容奚——！！！你怎么在这里？！”


    远方传来好一声咆哮，荀郁和慕容奚同时转头，看到太子如一阵风刮了过来。


    不是清风，是龙卷风。


    慕容奚把花揣进腰包里，躲过了太子踹过来的一脚：“你还想跟鲜卑打一仗？”


    司马丹一言不发，只继续出手，招招紧着能要人命的地方去。


    “有你这么下死手的？！”慕容奚一边躲一边抽空反击，嘴里还嚷嚷着不停，“我可是来跟你们老皇帝和谈的，你一路上不曾搭理我，不敬着我便罢了，还这般无礼？”


    司马丹还是不说话，最终这番死斗以慕容奚被踹进水中结束。


    只是这慕容奚掉到水里，第一件事竟是将自己的腰包举出水中，叫司马丹更觉着他是个脑子有病的。


    司马丹不去管水里那个，转过身来，一把将荀郁抱在了怀里。


    原本应该是纯粹的喜悦，此时夹杂了重重怒火，没抱一会儿他就放开了荀郁。


    “你、你……不去接我便罢了，竟在此与一个胡人相谈甚欢？！你——”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司马丹看到荀郁睁着一对黑沉沉的眼睛，面色无波地望着他，这个问题便咽了回去。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司马丹的怒火熄灭，一点熟悉的凉意从心底升起来。


    是了，这个问题从他们大婚之前他就想问，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而没能问出口。


    但他心里早隐隐有个答案。


    ——没有。


    就算有，也没多少，至少比不上对荀令君那么多。


    这个问题被他有意无意地拖了三年，他想，终于还是躲不过，到了面对的时候。


    司马丹垂下眼，没一会儿又看向荀郁脸上，抬手拨了拨她的头发：“你怎么好像又瘦了。”


    荀郁道：“许是天热了，不大吃得下饭。”


    假的，托长公主——或者说托司马丹的福，她最近饭量可好了。


    只是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着此时该应和司马丹才是。


    她上下打量几眼，发现司马丹……变化不小。


    并非是样貌上，而是气质上。


    样貌当然也有变化，最直观的便是他又长高了不少。


    司马丹离京时是十七岁，如今终于及冠，比当初高了不止一点，竟快要跟慕容奚一般高。因为站得太近，荀郁抬头看他都有点脖子酸。


    他的眉眼也开阔了不少，原来精致匀称的五官多了几许锋芒，变得潇洒利落起来。


    气质的变化则更大。从前的司马丹如一块胡乱凿刻的石玉，温和肆意的，本质虽妙，却不怎么像样；如今却像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叫人靠近都感到有些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