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作品:《宿敌婚嫁手册

    当真要坚持把她罚去掖庭?


    其实他早知,以小天子对她的信重,她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掖庭受罚。


    所谓的“罚没掖庭”,仿佛晴空之雷,听着惊人,只是言语上的威吓而已。


    如今果然如此。


    事事脱出预料,落在她的身上,却不显得出奇。


    刚才远远地见人在龙津池边,果然正如传言所说,在替穆太妃筹办宫宴……凌凤池心里却并无多少愤怒。


    宫里向来是捧高踩低的地方,过得越艰难的所在,戾气越重。


    她其实没有说错。


    当真把人逼去了掖庭,压制去最底层,落入人人可欺的地步,她活不了太久。


    这是他想要的?


    什么才是他想要的?


    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凌凤池再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御书房做个鸟雀女史,安分守己,也能平安度过余生。”


    沉着嗓音传过水面,又从四周传来嗡嗡的细小回音。


    “平安度过余生……”


    “度过余生……”


    自从凌凤池开口说话,章晗玉便侧耳专注倾听,把每个字都仔细听在耳里。


    听着听着,嘴角微微一翘。


    “凌相这是第几回规劝了?屡教而不改,依旧好言教诲,愿意指明生路。晗玉十分感动。”


    凌凤池今年就至少听她说过两三回的“谆谆教诲,十分感动……”这番惯用的客套话,他早没什么触动,目光依旧直视水面。


    “若当真感动,便改过自省。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孰无过?回头是岸的道理,不必我多言。”说罢转身欲走。


    章晗玉面朝着粼粼水波,唇角噙着的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知何时已化作一个上扬的真切笑容,嘴角边又露出了梨涡。


    这回的梨涡,可比刚才深多了。


    她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对前方背影说道:“投桃报李,我这里也有句话相赠凌相。小六郎凌春潇……”


    凌凤池脚步一个急停。


    他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呼吸不畅。幼弟纯真,被轻易玩弄在股掌之间。


    以她惯常的佻脱性子,没说完的后半句能有这么好话?


    他深吸口气,再转过身时,声线沉冷下去。


    “无论你对六郎有何图谋,停在今日。章晗玉,刚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半分?你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


    章晗玉漫步走近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定,她抬手挡着日光,抬眼打量对方平静凤眸下隐含的薄怒,不悦抿直的唇角。


    得,这位又生气了。


    又一次惹得号称‘胸阔如海川’的凌凤池生气,不知怎的,她却觉得有点想笑。


    她忍着心底这点痒痒的笑意,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


    “应下宫里举办春日宴,凌相失策了。”


    “不瞒凌相,这次春日宴,并不只是一次寻常宫宴,而是我的晋身之梯。”


    凌凤池寒声道:“和六郎春潇有何关系?”


    章晗玉笑:“怎么没有关系?”


    浓密的睫羽忽闪几下,似多情有意,又仿佛只是随意为之,身子倾来凌凤池耳边,轻声耳语:


    “看顾好他呀。”


    *


    凌凤池进宫时空着手,出宫时提了个鸟笼子,四周以黑布裹得严实,看不出鸟的品种。


    再精巧的鸟笼子也和凌相十分不搭,每路过一道宫门,这奇景都引得当值的金吾卫探脑袋多看一眼。


    凌凤池面色看不出端倪,出宫后吩咐几句,马车直奔大理寺。


    当叶宣筳的面,把鹦鹉笼子放去官署桌案上。


    “元真,你送入宫的这份厚礼,最近几日都挂在御书房窗外聒噪。小天子叮嘱我完璧归赵,斥责你做个好官,莫再做坏事。”


    叶宣筳牙根都发酸,不敢接话,把鹦鹉笼子提在手里,烫手山芋一般吩咐亲信长随赶紧送回家。


    他低估了她!


    这两天,大理寺众官员疯传,那章晗玉在宫里居然又翻了身,如今攀上了穆太妃,竟将群臣入宫赏花的春日宴交由她打理。


    听到传言,叶宣筳心里凉飕飕的。竟能接触到穆太妃,显然人不在掖庭服役。


    小天子对她的纵容超越想象,竟然越过了宫规。他私送鹦鹉入宫骂人的戏谑手段只怕要惹祸。


    他老老实实认错:“明日我便入宫求见,当小天子的面请罪。”


    凌凤池微微点头:“小天子气得很,需尽快请罪。”


    叶宣筳叫住了欲走的凌凤池,磨着牙说出打算。


    “明日向小天子谢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但章晗玉还是不能放过,必须让她彻底倒台!”


    章晗玉这次跟大理寺投的案,大理寺上下把她得罪个彻底。她若东山再起,走内廷的路子重掌权势,大理寺同僚以后都睡不好觉了!


    “就在昨夜,大理寺诸位同僚勠力同心,各自写下‘倒章’建言,秘密呈交于我……喏,这篇最佳。我以为,可为上策。”


    凌凤池神色淡淡的,不置可否,接过叶宣筳推荐的“上策”,翻阅片刻。


    这位官员给出的意见很有大理寺刑律风格。


    建言书写道:章晗玉以宫人低微之身承办春日宴,只能办好,不能犯错。若宴席筹办出了岔子,她必受重罚。


    提议:赴春日宴的大理寺高品官员,在宴席中多多留意,务必揪出差错,小事化大,追责筹办人。如此章晗玉不但无功,反倒有过,可一举扳倒之。


    凌凤池看完并不回应,把建言书递还给叶宣筳。


    叶宣筳收入袖中,带几分紧张神色问:


    “可有不妥之处?若上策不可取,还有一篇中策,同样可行。就是需要牺牲一位年轻儿郎。”


    第二份“中策“,给出的建言独辟蹊径,提议:


    “大赦出宫,把她嫁了”。


    几位先帝在位时都有过前例,年满二十二、家人尚在的宫女,逢天子大赦,可以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叶宣筳逐条念道:


    ”上奏本请求宫中大赦。小天子年幼,必然交给政事堂决策。政事堂定下大赦。”


    “章晗玉年二十三岁,逢大赦可出宫。”


    “二十三岁尚未婚嫁之女郎,按律当婚。替她寻个门户登对、年纪合适的佳男儿,不算辱没了她京兆章氏,把她嫁了……叫她夫婿把她关后宅看管起来。”


    “如此心腹大患可除,大理寺同僚无忧。”


    叶宣筳读着读着,感觉这条中策亦十分可行,章晗玉无处可躲!


    兴奋之下,并未留意到好友兼上峰的冷淡回应。


    听到“尚未婚嫁之女郎”几个字时,凌凤池便察觉他想说什么,目光转去别处,并不搭话。


    叶宣筳还在自个儿叭叭叭地畅想:“怀渊,京兆多男儿。最不缺的,就是勋贵门第出身的年轻儿郎!”


    “章晗玉虽然性情狡狯多端,但身体柔弱,就找魁梧力壮的金吾卫郎看住她!她生得一副好皮囊,也算名门之后。多问几个,总有愿意明媒正娶她回家的……”


    不等说完便被凌凤池直接打断:“不可。”


    “不可?“叶宣筳一怔,满腔的“倒章”热情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哪一步的筹划不可?”


    凌凤池背身立在大理寺大堂外,凤眸半阖,眼尾下压,充满忍耐之意:


    “明日你去了御书房后,再去御花园龙津池——寻章晗玉认错。”


    叶宣筳:“……”


    叶宣筳在身后的喊声穿过庭院,传入凌凤池的耳中。


    “怀渊,你这句跟她认错是以好友身份劝我,还是以政事堂副相身份压我?不论哪个,我不服!”


    “我早就觉得,你和她做了太久的同僚,耳濡目染,你可别轻易被她蛊惑了!”


    蛊惑?


    她十八岁入京兆,假冒族中兄弟的身份,挖空心思寻出仕的门路,广投拜帖,处处钻营。


    很快结识了吕钟,拜下义父义子,一头扎入阉党门下。


    这几年买大宅,穿华服,招摇过市。


    劣迹斑斑,如何能蛊惑得了他?


    凌凤池边走边想。


    她十八岁入仕时的文章便写得惊艳斐然,若能潜心学问之中,走科考入仕的正路,晚几年出仕而已,必能成为一代清流士大夫。


    弃正途、走捷径。


    除了心术不正,哪有其他隐情?她如何能有借口蛊惑地了自己……


    凌凤池脚步忽地一顿,人停在大理寺正门边。


    春日庭院的穿堂风不小,在耳边呼啦啦地刮过,向来坚定清明的心智竟然混乱了一瞬。


    她并非章家子,而是章家女郎。


    哪怕走国子监求学,科考入仕的正路……一旦被发现女儿身,还是会被即刻褫夺了官身。


    难道,这便是她不得不投靠阉党的隐情?


    这个下午,凌凤池得空便思索着。


    这一日罕见地心思纷乱。


    直到就寝时分,他心中还在反复推演着章晗玉认贼作父背后的可能隐情,可有值得斟酌同情、可减免罪责之处……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浅浅眯了片刻。


    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景象,却无声无息地入梦来。


    浓密的睫毛忽闪着,脸上带点熟悉的狡黠气,柔软殷红的唇瓣在近处翕动不休。


    她在说什么?


    她应当在说白日龙津池边一模一样的言语。梦里的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身上什么香?


    是春日湖边的暖风带来的花香,还是她身上自带的香?


    梦里的她又凑近过来,几缕长发丝被风吹动,调皮地划过他的发鬓耳廓,他的喉结细微滚动几下。


    她站在近处,贴着他的耳朵,又在悄声道:“看顾好他呀。“


    他是谁?小六郎?她为什么会提起六郎?


    梦中的自己不悦起来。直接抬手,指腹重重地压上那张还在翕动开合着的柔软红润的嘴唇。


    不许她说话。


    不许这张如簧唇舌继续吐出不动听的言语。


    以指腹压住还不够。发力继续往下压,迫使那张润泽漂亮的唇瓣张开,露出里头殷红狡猾的小舌。


    指节深深地探了进去。


    四更天的梆子响起。凌凤池从梦中倏然惊醒。


    对着青色寝帐,残余的旖旎春梦徘徊不去。他闭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