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作品:《宿敌婚嫁手册

    把贵客干晾了半个时辰,主家出来的时候还在穿衣裳,整腰带。


    章晗玉把衣襟皱褶抹平整,白布内衬的硬领束到男子喉结上方的位置,露出一小截刚沐浴过的带着水汽的白皙脖颈。


    嘴里敷衍地打着哈哈告罪:


    “迎客来迟,凌相莫怪。”


    凌凤池以政事堂副相的身份被撂在会客厅里,硬等了半个时辰,脸上居然也不见嗔怒形色,心平气和地起身出迎,两人并肩入座。


    “不速之客,深夜打扰。“


    大堂里灯烛点亮,凌凤池黑如点漆的眼瞳转过来,上下扫一眼,目光停留在对面正在系腰带的手指上。


    素白指尖压着深墨绿色的衣料,一明一暗,色泽对比明显,指尖纤长而秀气。


    打量的目光略一顿,很快又转开去。


    “中书郎睡醒一觉,终于想起前院访客了?”


    凌凤池说话惯常这样,中正平和,哪怕带着锋芒,也不咄咄外露,失了内敛分寸。


    口中疏淡地陈说着,点漆深色的瞳仁又转来章晗玉的方向,上下一扫,这回盯了眼她湿漉漉的发尾,凝视片刻,再度转开。


    “凌某说几句便走,倒也不必沐浴更衣。”


    章晗玉还在不紧不慢地穿衣裳。


    身上新换的外袍子,身上几道新衣褶子显眼的很。发尾水痕一滴滴地落在肩头,洇湿了一小块布料。


    在佛堂里泼溅得满身香灰,如何掸也掸不去身上那股子香灰味儿。她在内室快速地泡了个澡,才把那股子朽灰气味压下去。


    裹脚底伤口裹了半天。


    穿鞋会客,鞋底又磨伤口。


    章晗玉心情不大好,脸上虽挂着笑,吐出的言语可不怎么动听。


    “凌相说笑了。大晚上被凌相突然拜访寒舍,前所未有的稀罕事。下官正在用夜宵,吓得我呀,惊泼了满身汤水,不得不沐浴更衣。倒不是故意怠慢凌相。”


    凌凤池平静听完,呷了口茶汤:“是中书郎说笑了。这番话里头,一个字也不真。”


    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收拢的黄绢,放去木案上。


    章晗玉的视线被那黄绢吸引过去。看色泽形制,边角流畅的祥云纹,分明是宫里制式。


    她怀疑就是白日宫里撞见对方和姚相密谈,凌凤池握在手里不让她看的那幅。


    晚上倒亲自送上门来了。


    “小天子的手谕?“她说着就要取来观阅。


    抽了下黄绢,居然没抽动。


    凌凤池的手压在黄绢上方,牢牢按住。


    他人显得清瘦,手却生得骨节长而筋脉分明,一看便是有力量的手。手骨又生得大,压下来按住半幅卷轴。


    主宾二人在大堂通明的灯火下对坐着,章晗玉使劲地抽,凌凤池按住不放,两人拉锯几下,黄绢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凌凤池自己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场不响声的拉锯战似的,按着黄绢,从头说起缘由:


    “二月初一夜,太皇太后娘娘大行前夕,招来朝中三公,姚相、以及我恩师陈相,共计五位顾命大臣。在病榻前留下一道懿旨……”


    “事关清川公主的终身大事。”


    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章晗玉眼皮子一跳。


    太后遗旨……公主的终身大事。


    公主坐在御书房里,等了自己一个早晨!


    某个预感从心底升起,心脏激跳,面上却格外不显,连争抢黄绢的手都松开了。


    章晗玉云淡风轻地往后一靠,姿态斯文地举起茶汤,也低头呷了一口。


    “凌相的意思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便是你我眼前这封?凌相送错地了。清川公主人在宫中,懿旨应当送给公主才是。“


    “送过了。“凌凤池取回黄绢,放在手边。


    “今日下午,送入御书房中,清川公主和小天子都在场。清川公主已领受懿旨。太皇太后娘娘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懿旨言道:清川公主之驸马人选,可由公主自行择定。”


    “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之面,与本官议定驸马人选。“


    “便是这白绢之上的姓名。”


    章晗玉目不转睛,只见凌凤池自袖中又取出一方白绢,这次他倒不藏着掖着了。


    直接摊开在案上。


    小小一方白绢上显露出女子娟秀的手书字迹,以簪花小楷写下四个字:


    ——“中书郎,章“。


    这笔簪花小楷的笔迹,端丽纤柔。跟上个月约她去御花园私会的洒金信笺的笔迹一模一样。


    一看就是清川公主亲笔。


    看那端丽柔媚的“章”字,她几乎可以想象,清川公主当着小天子的面,含羞带怯提笔,写下了中意的驸马人选姓氏,交给凌凤池……


    她哪能尚公主!


    太皇太后临终留下的懿旨,意义何其重大?


    如果清川公主遵循太皇太后遗愿,亲自挑选出的驸马……竟是个假儿郎!


    瞒骗公主成婚。


    婚后才被揭破。


    皇家尊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践踏太皇太后临终遗愿,十恶不赦之罪。


    章晗玉的外表风平浪静,心里已激起一片惊涛骇浪。


    抄家斩首都是轻的。怕不是要腰斩?她辛辛苦苦五年才换来的章家大宅子,里头住的十几口人,肯定全保不住。


    就连章家早年流放到天涯海角的族人,摊上这等大事,都得押回京城,挨个再砍一回。


    心如电转,瞬间想清楚厉害关键,章晗玉的目光再落向桌面上一黄一白两幅绢帛……


    这哪是绢帛?这是两封催命书!


    凌凤池此刻还在一派平静地与她闲话。


    “之前见面时,凌某和中书郎说道:男子三十而立,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绵延宗祀。“


    说到这里,抬手点了点白绢上的“章“字。


    “公主中意之人,你我皆知。“


    “恭喜中书郎,很快便要尚主,成为当朝驸马,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只要中书郎不犯下谋逆、欺君、辱蔑皇家、危害国本之类的大罪,再与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中书郎这一生便安稳无忧。”


    章晗玉唇角翘起听着,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和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谁生?她生还是公主生?句句都是恭喜,句句暗藏“欺君大罪”。


    好好好,明褒暗讽是吧。


    她突然有点怀念几年前了。


    四五年前,凌凤池刚入仕不久,还没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蹚够了浑水,干干净净一个人,被家族规训得太好,仿佛养在清水里长大的一支白梅,初入尘世,连骂人都不会。


    头一回见识了章晗玉不带脏字的犀利骂战功夫,他大为吃惊,当时却也只抿起唇角,沉默而不赞成地摇头。


    ……


    章晗玉直接伸手,趁凌凤池的手轻轻点在白绢上的片刻,闪电般把黄绢抽了过来。


    打开黄绢,一目十行扫过内容。


    当真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国玺大印、太皇太后娘娘御印、五名见证重臣的签字花押,齐齐整整列在懿旨末尾。


    懿旨内容,也和凌凤池形容的丝毫无差。


    电光火石间,她来回看了三遍。视线紧盯末尾的朱红大印和众臣题字,确认无误,目光望向对面,手指缓缓收拢绢帛。


    凌凤池压根不拦她。修长的手抬捧茶盏,又低头呷了口茶汤。


    “劝你别动损毁懿旨的念头。五位顾命重臣和小天子、清川公主,七双眼睛都亲见过了。损毁无用,反倒加罪一等。”


    章晗玉把黄绢推去对面,把凌凤池还在饮的茶盏抽过来,搁去桌上。


    “冷茶不敢待客,凌相话说完了?听得耳朵疼。请回罢。”


    凌凤池喝到一半的温茶被抢走,什么也没说,把两封绢书重新收起,放去案角。


    场面闹得难看,是个人都应该体面告辞。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他坐问章晗玉:“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章晗玉连装也不装了,散漫往后一靠,把脚翘到膝上去。


    “凌相三番五次地劝退,我好奇得很。”


    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退了,于你有多少好处?空出中书侍郎的位子打算给哪家?内定给你家六郎了?”


    凌凤池被迎面一通冷嘲热讽,却似早有准备,连个愠怒神色都无,静心定气地应答。


    “于我并无好处。于你自己有好处。”


    喝到一半的茶盏被抢走,他手长,重新拿起茶盏,却朝章晗玉的方向推了推。


    “姚相应诺,只要你退,保你京兆章氏门楣不坠。”


    又越过对面,拿起章晗玉自己的茶盏,也朝她面前推了推。


    “我亦应诺,保你满门性命无忧。”


    章晗玉垂眼看着。


    她这边,两盏冷茶放在一处,代表两个承诺。


    另一边,黄、白两幅催命绢帛,压在案角。


    耳边传来打更的梆子响。深夜了,凌凤池依然在缓声劝退。


    “骑虎难下,摇摇欲坠,岂能长久?不如退而保全自身。”


    “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与我说。”


    章晗玉侧目而视。


    还打起温情牌来了?家里?谁家?章家跟你可没关系!


    示以雷霆,又给予恩惠。


    好个恩威并施的手段啊。


    章晗玉脸上的微笑深了三分,露出唇边小小的笑涡。


    乍看笑意动人。


    却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能看出,小小笑涡当中隐藏的嘲讽意味。


    她扬声冲门外喊:”送客。”


    会客堂的大门从外打开,阮惊春持刀气势汹汹踏进门来,“凌相请!”


    凌凤池深深地看她一眼,起身告辞。


    “你今晚好好地想,我明日再来。”


    走出几步,他脚步停在门边,不回头地道了最后一句:


    ”退罢。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章晗玉没有回答。


    目送颀长背影披上斗篷,模糊在远处夜色里。她起身关门,吸着气,踮脚走回内院。


    大晚上地闹腾了这么一出戏。


    送给她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懿旨是真的。公主写下的人选也是真的。今晚告知她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场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方直白地告知陷阱,她却躲不开那陷坑。


    只要她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只要清川公主选定了她,就连干爹和小天子都乐见其成。


    说不准哪一日,她清晨起身,门外就会接到尚主的诏书……


    那不是诏书,那是章家满门的催命符。


    不速之客离去,夜色下的章府恢复了平静。


    平静中暗藏风雷。


    惜罗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听章晗玉轻声和缓、却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


    “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正为了保全京兆章氏的门楣。”


    “我从这个位子下去了……京兆章氏,还剩什么门楣?”


    “京兆章氏刚起又落,傅母那边,我如何交差?”


    “把中书郎的位子拱手让人,应诺保我满门性命。呵,义父答应么?”


    阮惜罗惊得呼吸都屏住,急走两步,跟上主家:“阿郎!姓凌的不怀好意,深夜登门,是不是出了大事?”


    章晗玉边走边感慨:“我只想凑合着过日子……他不让我过啊。”


    惜罗追问了一路,章晗玉不肯细说,只道:“让我好好想想。”


    走回卧寝内室,重新脱靴裹伤。


    惜罗握着裹伤纱布,抿了抿唇。精致如花的眉眼间显出愤懑之色。


    在床边坐了半晌,惜罗下定决心般,推了推主家:“阿郎,我有话说。”


    章晗玉坐在床头听阮惜罗诉说。


    “阿郎,凌凤池处处为难于你,实在可恶。京城不讲礼法,高门贵人倚强凌弱,我等小民自有法子寻公道。”


    “哼,渤海凌氏。他手段再厉害,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命。只要阿郎点头,我和阿弟寻一个大风无月的黑夜,潜入凌府……”


    “你要做什么?”章晗玉原本还困倦,听着听着倒听笑了。


    “你可别乱来。京城这地方确实不大讲礼法,但我和他之间的争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一方,与‘恃强凌弱‘四个字不相干的。”


    阮惜罗半信半疑,“当真?“


    “夜还早,先回去睡,养足精神。还没到鱼死网破时,有事睡起来再说。”


    章晗玉说完也平静下来,果然睡了下去。


    这夜几次睡睡醒醒。


    她梦到了多年前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