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变故

作品:《我在梦里打黑工

    出来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张阿姨喊困,我跟她换了个位置,我来负责开车。几个阿姨都困了,没过多久,后排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珩没睡着,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我反而有些拘谨,不像平时那样,不停想要跟她讲废话。车子就这样安静地行驶着,天色渐暗,工作日晚高峰的车流正在成型,车子被困在繁华的商业区里,行进缓慢。


    珩好像有点轻微晕车,走走停停晃晃荡荡如同摇篮的车厢里,她看起来蔫蔫的。这个时间点,每个人都归心似箭,着急回家的车在车龙里左穿右插,堵得人心烦。碍在几个阿姨在睡觉,我不好按喇叭,但隔壁好些车子已经忍耐不住,哔哔卟卟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杂乱的噪音背景里,谁的手机在震。


    不是我的手机,我没管,机器震动的声音持续几十秒后停止。但对方似乎很着急要找到人,安静下来没两秒,某人的手机又开始震动。


    我看一眼隔壁的珩:“是不是你手机在响?”


    珩歪在座椅上,偏过来看我一眼,之后伸手摸自己口袋。果然是她手机在响,看到来电显示时,她细长的眉毛轻轻蹙起。


    “喂?”她接通电话。


    电话那边很吵,杂音很多,我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但因为晕车而面带倦色的珩,像是忽然被惊醒过来,她给对方留了一句:“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回来。”之后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车子还堵在路中间,她看向路边不远处的地铁站,小声和我说道:“我现在下车,我要回去一趟。”


    车龙纠缠成一片蛇饼,她匆忙开门下车,之后从车和车的缝隙里钻出,跑到路边的地铁站入口去。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她看起来很着急,也没想起来要道别,一转眼便踏上地铁站的扶手电梯,缓缓被人来人往的地下空间吞没。


    她没跟我说是什么事情,我也没来得及问。我有一瞬间看向了自己的手机,想着要不要给她发个信息问问。但转念一想又作罢,算了,让她先忙去吧。


    车子在路上磨磨蹭蹭,磨到目的地商场附近,熟睡的几个阿姨才陆续醒过来。我含糊其辞,只说珩接了个电话有急事跑了,她们也没多问,我带着她们几个去吃烤肉。除了和中老年发福老公到处觅食的张阿姨,其他三个人都没来过烤肉店。她们四个聊得热火朝天,我跟她们有代沟,我负责烤肉和安静地听,不开口说话,注意力无处安放,好像有一片注意力粘在了珩的身上,随她不知到哪去了。这一晚上我吃得心不在焉,总忍不住在想她发生了什么,现在又在哪里。


    珩一直没给我发信息,吃过饭之后,我把几个阿姨都送回了家。张阿姨家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夜深人静,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实在忍不住,摸出手机,给珩发了条信息。


    “你吃饭了吗?”


    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分,这不是她会秒回的时间段。今晚自然也不例外,她没回复。


    我想了想,转身往社区活动中心的方向走去。


    到达社区活动中心的时候,时间已接近九点。老人们都已经回家,屋里只剩下几个社工在打扫卫生。一看见我来,没等我开口问,他们就先说道:“珩还在里面聊着呢。”


    “聊了快半个小时,不知道在聊什么。”


    “听起来很激动的样子,好像都哭了。”


    我皱起眉:“什么?”


    “嘘,你听听,这不是有人在哭吗?”


    走廊那头的屋子里确实隐约有人在哭,那声音一抽一抽的,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因为持续啜泣而发音不清的含糊词句。


    “哭好久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敢进去看。”扫地阿叔对我说,“正好你来了,你去看看吧。”


    我追着声响的来源,走过社区活动中心的门厅,除了门厅,后面的房间都已经关了灯,走廊上只剩下左边花园和右边街道的路灯照明。整条走廊上,只有最末尾的房间开着灯。灯光和里面人说话的声音都从房间没关严的一小条门缝中漏出,我加快脚步,几乎小跑着上前。里面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说话的声音一直隐藏在沉重的呼吸声下,听不清内容。


    忽然间窗纸上映着的瘦削人影站了起身,那是珩,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她,几乎有些失控地从椅子上起身,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和她以前教训我时不一样,她爆发的情感显得飘忽,像一团没有质料的火焰。


    “我说了我做不到,我不能让死人复生,我不能把他叫醒,你听明白了吗?”


    吼出这一句话之后,窗上的剪影便颓颓然地立在那里,她的肩膀颤抖着,似乎是在哭。


    我不管了,一手把门推开。珩就站在靠近门的地方,她眼圈通红,浅色的眼睛湿漉漉的,好像是要哭。她看起来很累,神疲力倦,连看见我突然间出现在面前,脸上也激不起多少惊讶。


    我马上挡在她的面前,我看见她那几乎要落泪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乱摸,找平时根本不可能随身带着的纸巾。她沉默着,既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微微低着头,似有些沮丧地偏过脸去,看着门外的走廊。


    而我这时候留意到屋里的哭泣声还在继续,甚至在她吼出刚刚那句话之后,哭泣声变得更大。像是之前压抑着没放开哭,现在破罐子破摔,哭得声嘶力竭。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外面听到的哭声不来自于珩,我回过头去。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穿着整齐讲究的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细边眼镜摘了放在一边,一双眼睛哭得比我那天还肿。她脸上的妆全花了,因为一直用纸巾抹眼泪,连眼睛上面的眉毛都花掉,一边眉毛颜色深,一边眉毛颜色浅。而她似乎赶了一段路,高跟皮鞋的边缘划得脚上皮肤通红,看起来很疼,她一直无意识地踮起脚尖,让脚后跟远离鞋子。


    我险些没认出那是谁,因为她以前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一个优雅干练的女教授形象。


    那是司徒阿姨和六叔的女儿。


    我转向珩:“发生什么了?”


    珩回答时的声音几乎有些冷漠,她好像在陈述什么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六叔昏迷了,现在在ICU。”


    后面女儿哭得更厉害了,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懵。前几天不是才说准备出院了吗?怎么忽然间……今天早上我们甚至还在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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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给司徒阿姨挑婚纱。怎么忽然间……


    “不是,什么意思?”


    珩的声音变得更冷,她那语气几乎有些迁怒的意思:“肝癌晚期,肝功能衰竭,肝性脑病,这几天开始行为失常,为了瞒住司徒阿姨,每天只让她去见六叔一会儿就走。就在今天下午,他昏过去了,之后就没再醒来。我在车上接的电话,是六叔被转到ICU,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后面女儿已经泣不成声,珩一点没顾念她的难过,接着说道:“意思就是他现在醒不过来了,婚礼办不成,明白了吗?”


    这两三个星期的时间里,甚至之前更久远的日子里,我们这么多人,为了这场婚礼做了这么多的筹备工作。上天为何这样安排,明明一切都准备妥当,偏偏在这时候要将六叔带走。我心里很乱,一方面觉得可惜,另一方面……我不敢想司徒阿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难过成怎样。二十分钟前我送她回家时,她还满怀憧憬地和我说,啊呀,女儿结婚之后,十几年没见过阿六穿西装了,有点期待呢。结果现在,她可能连六叔最后清醒着的时光都已经错过,她甚至来不及跟他作最后的告别。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挣扎着说,“他至少还活着,有没有可能让司徒阿姨见他最后一面,和他说几句——”


    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好像在无意间踩到了珩的猫尾巴,她忽然间又作出攻击的态势,她冰冷的目光显得好陌生。她凶我好多次,但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不知道是我哪句话碰到了她的逆鳞,她几乎是恶狠狠地看向我,声音冷酷得可怕:“我说了没有。”


    我瞬间喑声。连后面哭着的女儿也愣住了。她这个样子太陌生了,简直和平时不像同一个人。


    “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我没有尽力是吗?他是昏迷了,不是睡着了,我不可能进他的梦里,把他沉没的意识捞出来。活人和濒死的人之间有一层壁,我没有濒死的体验,底下是我观测不到的区域,我下不去!”


    她那爆发的怒意像一阵火焰,但它很虚弱,在一次激烈的爆发过后,它瞬间就化成了几片轻飘飘的灰烬。她的精神好像霎时委顿下去,我看见她眼里的怒意倏地熄灭,之后她湿漉漉的眼睛疲惫地闭上,两滴泪从她的眼里无声地滚落。她匆忙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之后就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


    我追上去,她听见我来,更加快脚步,不想搭理我。我没办法,只好伸手去抓她。她的手臂很细,她回头看我的时候脸上都是草草擦掉的泪痕,她看起来比平时脆弱好多,我几乎担心要弄疼她,她一回头,我就赶紧松了手。她不高兴地盯着我看,但这时候的她像个纸老虎,一边装出平时严肃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在掉眼泪。


    “我没有要怀疑你,或者责怪你。”我向她道歉,“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想让他们见一面,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对不起。”


    道歉不起作用,她凶巴巴地看我一眼,还在掉眼泪。她偏开脸,背着我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刚刚你说是因为你没有濒死的经历,所以没法下去是吗?如果是因为这个,也许我能帮上忙。”


    她停住擦眼泪的动作,转过身来看我:“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