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三十五年冬，下了一场极大的雪。


    苏晚棠油尽灯枯，静躺在锦被貂裘之上。


    哪怕屋子里头已经烧了地龙，又用了最好的银丝炭，她仍然觉得冷。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头透出来的冷。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将书儿唤来，我要交待后事了。”


    苏晚棠看向了自己贴身伺候的红玉，声音低哑道。


    她已经昏睡了许久了，每天睁开眼的时间都不够半个时辰，但是今日喝了药之后，竟然又吃了一碗粥，甚至用了自己平日最喜欢吃的甜芋饼。


    苏晚棠和红玉都清楚，这是要回光返照了。


    她时间不多了，需得将要交待的都交待清楚。


    红玉红着眼看着苏晚棠，声音嘶哑道：“老夫人，大夫说了，你只要好好将养着，还能熬几年呢，你千万不要丧气啊。”


    苏晚棠露出了一抹笑意来，道：“傻红玉，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赶紧去请侯爷吧。”


    她这一辈子，要说遗憾吧，也是遗憾的。


    她和周从严成婚三十年，是这盛京城中，人人称赞艳羡的神仙眷侣。


    她跳舞，他弹琴，天造地设。


    她研磨，他作画，岁月静好。


    然而，情深不寿。


    琴瑟和鸣的日子却只有短短的半年。


    一场大火，带走了周从严。


    而她虽然被救下来，但脸被烧得毁容，只能戴着面具。


    也许因为打击过大，对她的身心造成了伤害，肚子里的孩子悄然无声的离开了她，同时她再不能生育。


    她心死如灰，想过自尽。


    但婆母劝住了她，让她将这人丁凋零的侯府撑下去。


    不然，周从严死也不安心。


    她请了贞节牌坊将信义侯府撑起来。


    不仅过继了一个孩子，继承了侯府的爵位还扶持成了三品大员，同时也帮衬了二房三房，以及旁支，而公婆也在她的伺候下得了善终，死的时候风光大葬。


    她觉得，等等在黄泉之下见到周从严，她也能问心无愧了。


    想到这里，苏晚棠的神色温柔了下来，虽然过去三十多年了，她脑子里头，周从严的音容笑貌，仍然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一般。


    “书儿见过老夫人。”


    就在此时，红玉领着周玉书进来了。


    此时的周玉书，已经是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卿，威严冷峻，甚至跟周从严有些相似。


    当初就是因为他这几分相似，苏晚棠才从一众的旁支弟子中挑中了他。


    “书儿，我的时日无多了，有些事情要交待你的，你记清楚了——”


    苏晚棠哑声开口。


    “老夫人，今日书儿了两个人来见你，他们要当面向老夫人致谢。”


    周玉书站了起来，招了招手，道：“你们进来罢。”


    苏晚棠有些怔愣，这么紧要的关头，周玉书怎么要带两个外人来跟自己致谢？


    来人都戴着厚厚的纬帽，穿着厚重的斗篷，浑身上下，都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在苏晚棠错愕的目光下，来人缓缓打开了帽子，脱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苏晚棠做梦都想不到的脸来。


    她双眸开始泛红，整个人忍不住颤抖起来，颤抖得厉害。


    “你——你竟然——”


    站在眼前的人，是她死了整整三十五年的丈夫。


    周从严。


    他保养良好，虽然鬓角已经有些风霜，但是模样跟当初变化不大，仍然是一副俊朗儒雅的模样。


    他身侧站着一个同样保养得精致美好的妇人。


    温婉柔美，与他紧紧十指紧扣。


    “晚棠，听书儿说你时日无多了，想着在你临死之前，我还是要来见你一面，这辈子我周从严欠你良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不跟你当面道谢，我内心实在惶恐不安。”


    “云妹，跪下跟晚棠磕头道谢。”


    周从严拉着女子双双跪了下来。


    “姐姐，这些年，我与从严在外面当了一对闲散夫妻，感谢你将玉书养得这样好，给他娶了这么好的儿媳妇，还生了这么冰雪聪明的孙儿，我跟严郎这辈子都亏欠你的，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了。”


    女子眼眶噙着泪，看向苏晚棠，满满都是感激，并没有任何挑衅之意。


    周从严和她郑重地给苏晚棠磕了几个头，眼底也有浑浊的泪花闪烁。


    “晚棠，我并非故意欺骗你，我与阿云早已经心心相印，非她不娶，只是我们两家有婚约，母亲又以死相逼，我不得不娶了你。


    “我本来要收心跟你好好过日子的，奈何云妹又怀了玉书，我只能忍痛设局，死遁离开。不过我念在你孤苦，将唯一的孩子都送给你抚养了，也算是让你的日子有些盼头。”


    “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内，你将信义侯府打理得极好，将玉书也养得极好，你是当之无愧的侯府之母，我已经跟云妹商量过，哪怕日后我们死了，她也不会入侯府的宗祠，侯府的老夫人，只有你一人，你当享这个尊荣。”


    “老夫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不唤你一声母亲，只因为我母亲还在人世，不过你对我的付出，我也看在眼里，你放心，你走后，我自当披麻戴孝，为你送终，你可以安息。”


    周玉书也沉声开口。


    苏晚棠听了这一番话，只觉得好笑。


    可这会儿，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们一家三口对自己感恩戴德，想一句感谢想将她这辈子受的苦都带过去。


    可凭什么她要接受？


    苏晚棠想要什么，却呕出一口接一口的血。


    最终两眼一黑，告别了这笑话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