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残留着蛋糕盒子上廉价的人造奶油气味，混杂着一点点未散尽的、属于抹茶的微涩香气。那份温暖的黄色光晕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墙角那个沉默的黑色小方块，像一个蛰伏的秘密，安静地停驻在沈清清那双限量版高跟鞋旁的阴影里。


    灯光投下，苏念握着那个冰冷的白色药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板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这到底是什么？”


    沈清清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惊疑，手指着墙角的小机器，身体下意识又往远离它的方向挪了半步。她对高科技产品一向敬谢不敏，尤其是这种会自己亮、还疑似会哄孩子情绪的邪门玩意儿！“念念，这东西绝对有问题！它能感觉到小孩哭？还知道用什么颜色的光哄？！顾夜寒从哪里搞来的？他是不是在……”后面的“监视控制”几个字被咽了回去，因为她看到苏念的眼神。


    那不是愤怒，不是以往提及顾夜寒时那种刺骨的冰冷戒备。苏念的目光沉沉的，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冰层下却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湍流。她盯着那个药盒，仿佛要从这光秃秃的纸壳上盯出一张人脸来。


    “清清姨，”小糯米从沈清清的衣角后面探出小脑袋，大眼睛红红的，还带着未散尽的委屈，但更多是迷茫和一丝残留的暖意，“它不吓人……它暖暖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刚刚被淡黄色光晕笼罩过的手臂，那感觉像被阳光晒过的小毯子轻轻裹住，很舒服。


    “暖暖的？”沈清清倒吸一口凉气，看那机器的眼神更诡异了，“它就是个冰冷的铁壳子！宝贝，肯定是错觉！吓着了吧？都怪那个送错蛋糕的家伙！”她试图把话题扭回讨伐顾夜寒的安全轨道。


    苏念没理会沈清清的惊疑。她走到玄关处，从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捡起小熊蛋糕袋，连同手里冰冷的药盒一起，走到餐厅的白色大理石岛台前。


    灯光落在岛台上，两个东西放在一起，对比鲜明而荒谬。


    一个是印着廉价卡通熊的纸袋，里面装着被泪水打湿、卖相全无的抹茶蛋糕，散发着混杂的甜腻气息。


    一个是光洁无痕的扁平小白盒，冰冷、安静，像一块墓碑。里面装着可能价值不菲、且精心准备的无敏药物。


    她拿起药盒。没有标签，没有说明。只有严丝合缝、小心翼翼封好的盒盖。


    指尖在盒盖边缘轻轻撬动。


    “嘶啦——”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却异常清晰。


    沈清清和小糯米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盒子上。


    盖子掀开了。


    里面没有想象中昂贵的西林瓶或精美锡箔板。


    整齐地排列着十几粒……扁圆的白色小药片。看起来极其普通，和药店感冒药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在药片上面，静静地压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质地特殊的…纸？不，不是普通的纸，更像某种特殊材料的标签纸，边缘非常光滑，材质细腻，带一点点韧性。


    苏念将那纸片取出，展开。


    上面没有任何公司标识、品牌名称、复杂分子式或者医学警告。


    清晰的黑色印刷体字迹简洁无比，排列成简洁的几行：


    【SNM-HeartGuard-A】


    批次：B23-HGC1104


    成分：精制辅料（详见表二） | 活性组分：Gx-7萃取物 3.2μL/片


    适用：心脏活性稳定微调节（非介入监测状态）


    用量：1片/日（早餐后）


    禁忌：已知对下列辅料过敏者禁用（详见表二）


    贮藏：25°C以下，避光干燥。


    ＜sup＞TM＜/sup＞


    苏念的目光猛地锁定了“Gx-7萃取物”和后面跟的那个微计量单位“μL”。


    心脏专科医生的本能瞬间被唤醒！Gx-7？这是……她脑海中迅速掠过一种极其罕见、仅存于某国火山地带特殊地衣中的生物碱代号。这东西研究价值极高，其稳定心脏神经递质的效用曾被短暂提及，但因提取难度逆天、成本昂贵如金，市面上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成熟药物制剂！


    顾夜寒哪里弄来的纯化萃取物？还被精准地量化封装成了适合婴幼儿的微剂量口服片剂？


    她立刻翻过那张标签纸。


    背面是另一列更小的字，详细列出了“表二”的辅料清单：


    木薯淀粉（非转基因）


    乳糖（山羊奶源）


    微晶纤维素


    硬脂酸镁


    二氧化硅


    ……（省略两项常规稳定剂）


    注：本品不含麸质、大豆、花生、坚果、蛋奶（山羊乳糖已去除乳蛋白）等过敏源。


    生产工艺：全程物理性灭菌封装（非环氧乙烷），隔绝污染。


    苏念的目光死死钉在“山羊奶源”和后面紧跟着的“已去除乳蛋白”几个字上！小糯米对常见牛奶蛋白轻微过敏，寻常乳糖根本不能用！山羊奶源乳糖经过特殊工艺剥离乳蛋白，成本只会更高！


    这药……何止是“费心”？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叫嚣着背后付出的人力、物力和技术门槛！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就能弄出来的东西！


    就在苏念盯着标签纸上那冰冷简洁的化学名词和工艺流程，心中巨浪翻涌之际——


    “妈咪……”小宇不知什么时候也凑到了岛台边，伸着小脑袋一起看。小家伙的注意力却完全落在了别的细节上。他伸出小胖手指，好奇地戳了戳那张标签纸的侧面边缘。


    “咦？”小宇发出一个带着发现的轻音。


    苏念和沈清清的视线下意识跟着他的指尖移动。


    只见那张特殊标签纸靠近折叠线的内侧，在白色背景和黑色印刷字之间，靠近纸张边缘的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有一个极其、极其微小的标记。


    与其说是标记，不如说是一个“涂鸦”。


    那是用一根纤细的、看起来像极细的彩色铅笔（或许是给小糯米画画的儿童软铅？）仓促画上去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火柴棍一样的小人轮廓。小人脑袋顶上，用一种嫩嫩的、活泼的亮黄色笔触，画了几根竖起来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勉强能让人联想到……乱糟糟的头发？


    这粗劣幼稚的画风，和整张标签纸上冰冷专业、精确到μL的印刷体信息格格不入！像是完美逻辑链条上突然蹦出来的一个不和谐音！


    小宇歪着头看着那个小涂鸦，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突然小声地、带着点不太确定的惊喜：“这个……好像爹地？”


    “啊？”沈清清也凑过来眯眼看，“这……这火柴棍是顾夜寒？”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画得像个小傻帽儿……”吐槽几乎是本能的。


    苏念的心脏却像是被那根歪扭的、顶着乱发线条的火柴棍狠狠刺了一下！


    电光火石间！


    她眼前猛地闪过今天白天在顾氏大楼顶层那间奢华冰冷的办公室里——


    顾夜寒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下的青黑浓重得遮不住，指腹用力按着眉心的倦态。


    西装革履的男人，高大冷峻的总裁形象，却为了一块廉价的儿童蛋糕，笨拙慌张地撞翻了燕麦粥，弄得一手狼狈。


    还有那个印着傻笑小熊的袋子被他紧紧攥住时，指关节勒出的惨白……


    冰凉的标签纸。


    昂贵的、针对性极强的、需要提前很久很久精心准备的定制药物。


    那个角落藏着的、幼稚得可笑、却无比鲜活生动、透着一股笨拙“小心思”和隐秘“存在感”的火柴人涂鸦。


    巨大的割裂感，混合着白天那个疲惫背影带来的冲击，以及小糯米委屈大哭时那道无声却温暖的光晕，一起向她汹涌砸来！


    这真的是同一个顾夜寒吗？


    那个五年前冷漠地视她为累赘、言语锋利的男人？


    那个五年后心机深沉、用顶尖科技步步为营监视她的顾总？


    这个……会在极其专业、可能价值连城的特效药的说明书角落，用儿童彩铅偷偷画上一个幼稚的自己、似乎想证明“是我，是爸爸做的药啊”的……男人？


    苏念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标签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凉的药盒外壳硌着掌心，标签纸上那个火柴棍小人，在她眼前变得无比巨大，带着一种荒谬又近乎沉重的温度，烫得她几乎想立刻丢掉！


    “念念？念念！”沈清清的声音带着担忧，她看到苏念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失焦，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苏念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将那张标签纸连同药盒飞快地合上，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没什么……小宇，你作业写完了吗？”


    话题转得极其生硬。


    她将药盒和那个装着惨不忍睹抹茶蛋糕的袋子随手推到岛台更里面的角落，像是在逃避什么烫手的山芋。


    “啊？哦……快、快写完了！”小宇立刻挺起小胸脯，反应敏捷地接话，大眼睛在药盒和妈妈明显不对劲的脸色上来回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拉着小糯米的手，“妹妹，我们去洗草莓蛋糕吃好不好？”


    小糯米看着被推到角落的抹茶蛋糕，瘪了瘪嘴，但更馋漂亮的草莓蛋糕，点点头跟着哥哥往厨房跑。


    沈清清看着苏念明显回避的动作和苍白的脸色，心头疑云更重。那药和标签纸肯定有古怪！但她更担心苏念的状态。


    “念念……”她走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试探，“那药……能给我看看吗？我不信他顾夜寒搞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


    苏念几乎是立刻侧身，下意识地将那药盒和标签纸护得更深了一点，像守护一个不能示人的秘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内呼啸的混乱情绪，看着沈清清，眼神复杂难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艰涩：“很晚了，清清。带小糯米吃块蛋糕，今天就睡这儿吧。我……有点累了。”


    她没看沈清清探究的眼睛，径直转身快步走向客厅的落地窗。


    窗外，冬夜的寒意在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夜色深处


    城市另一端，顾家别墅主卧。


    厚重的黑色遮光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微光。没有开灯，房间沉浸在沉甸甸的黑暗里，只有床头柜上那个电子时钟泛着幽微的绿光。


    大床上，被子凌乱地堆在一边。


    顾夜寒歪斜地靠在床头。没有睡，只是以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蜷着。他身上昂贵的丝质睡袍敞开着领口，露出一截线条紧致的脖颈和锁骨，平日里一丝不苟梳起的黑发此刻凌乱地垂落额前，遮住了小半眉眼。黑暗中，那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异常苍白，往日冷冽的轮廓被一种浓重的疲惫和虚弱笼罩，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垮。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不是名贵的威士忌或红酒，而是最普通的医用消毒酒精的气息。


    地上，一个打开的简易药箱歪在一边，沾着一点酒精棉的镊子、被撕开的无菌纱布袋散落在一旁。


    他的一条手臂曲着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条手臂则随意地垂在床沿。那条垂落的手臂上，从手腕往上到手肘处，缠着几圈厚厚的白色纱布，在黑暗中像一道突兀的、惨白的绷带。纱布似乎裹得有些潦草，边缘微微翻卷。


    那是在厨房那片狼藉里，被滚烫燕麦粥烫到的位置。


    似乎是不小心碰到，睡梦中，他的眉头猛地紧锁起来，唇间溢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模糊又灼痛的嘶哑气音：“呃……”


    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意识像是被这阵疼痛强行从冰冷的深渊里捞起，在黑暗和剧痛的夹缝中混沌地漂浮。


    一片昏沉的幻象碎片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又是那片海……冰冷刺骨、无边无际的海浪翻滚着涌上来……


    他的身体在水里一点点下沉，视线被冰冷的海水吞没，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出去，窒息的恐惧如同海草缠上四肢。但在那绝望的灭顶之灾中，却有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贴了上来……


    不是错觉！是真实存在的！


    纤细却充满爆发力！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紧紧地……抱住了冰冷下沉的他！


    是谁……？


    那个怀抱带来了一丝微薄的暖意和氧气……让他能在窒息中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


    水波晃动的间隙……一张清晰无比的脸庞猛地撞入视野！


    苍白！浸满了水珠！紧闭着双眼，乌黑的长发海藻般在水中散开，却丝毫不减那张容颜的惊人的秀美！尤其那双平日里总是冷淡疏离的漂亮眼睛……此刻虽然紧闭着，但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是……苏念！


    “……” 顾夜寒在窒息的水中猛地抽了一口气，瞬间从冰冷的海水幻象中被抛回滚烫而僵硬的现实！


    他几乎是本能地、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像濒死的困兽发出的绝望而炽热的嘶鸣：


    “念……念……”


    寂静黑暗的卧室里，只有他自己粗重凌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还有手臂上灼伤处传来一波一波鲜明的、火烧火燎的痛楚，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幻境有多么荒诞，以及他此刻狼狈糟糕的现实状况。


    他闭了闭眼，试图平复那如雷的心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臂的疼痛尖锐地折磨着神经，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该死……不会是发烧了吧？


    他挣扎着动了动，想要去拿床头的水杯。指尖摸索着探向冰冷的玻璃杯壁，指尖却因为发热和虚弱而不听使唤地发颤。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物品滑落的轻响。


    似乎是不小心碰落的东西。他动作一顿。


    手指凭着感觉在冰凉的床单和被褥间摸索了一下。


    冰凉的玻璃外壳，光滑平整的屏幕……是他的手机。


    大概是刚才摸索中碰到了。


    手机屏幕因为他的触碰，瞬间感应亮起。


    幽蓝冷冽的光线瞬间打破了卧室的绝对黑暗，刺得顾夜寒下意识地偏头眯了下眼睛。


    适应了这亮光后，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没有需要回复的重要邮件提示，没有紧急工作的闪烁消息。


    映入眼帘的，是亮起的屏幕壁纸。


    那并非任何商业图表，也不是系统自带的任何风光。


    屏幕光线下，那张照片清晰而鲜明。


    那是一小片被人小心翼翼截取下来的……旧照片角落。画质有些模糊，像素不高，明显是多年前拍的。


    但被处理得很清晰。照片背景虚化，只突出中心一小块——


    照片中，一只手纤细白皙的手正温柔地搭在一个熟睡的、穿着粉色小衣服的婴儿……的小脚丫上。


    那只小小的脚丫，白白嫩嫩的，肉乎乎的脚趾蜷缩着，脚背光滑得像一块暖玉。


    一个温柔的女声仿佛穿越了时光，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珍爱。似乎下一秒就能听到那含着笑的低语：“小糯米的小脚脚像甜甜的糯米团子……”


    照片边缘，还故意拍进了一点点婴儿车白色的蕾丝边。


    这张照片，从角度到内容……都不可能是公开的婴儿宣传照。它太生活化，太私密，充满了偷拍的……小心翼翼和如获至宝的珍视感。


    顾夜寒的目光凝固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幽蓝的光线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眼底有清晰的痛楚，有高烧带来的虚弱迷蒙，还有一层厚厚的、冻了千年的冰川裂开缝隙后裸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狼狈、荒芜与渴望。


    他看着那张壁纸，看着那只温柔的手，看着那个代表“小糯米”的小脚丫，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也一并被凝固在了那片幽蓝冰冷的屏幕光芒里。


    卧室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他越发粗重滚烫的呼吸，和那手机屏幕固执地散发着、映亮着他苍白侧脸的，一小片孤独的光源。那光，照亮了他臂上的绷带，照亮了滚落在地上的药箱，也照亮了屏幕上那一小片……他从未拥有过、却在无数个暗夜里如瘾君子般反复摩挲凝视的，近乎于幻梦的温暖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