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黎昭妍刚踏入明镜台，便看到自己桌案上那沓抄写好的经文，心中顿时了然。


    她下意识看向顾衡。


    顾衡却垂着眼，并不与她对视。她盯着他侧脸的线条看了片刻，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这才收回视线。


    这一日的训练异常顺利。


    顾衡几乎没出现任何纰漏，整个过程心如止水。只是，他对她的态度却也更冷淡，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未曾看她一眼。


    仿佛是要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直到训练结束。


    莫千钧查看了两人抄好的经文，未见异常，便挥手让他们退下。


    两人并肩步出大殿，沉默地沿着石阶向下。


    他们并未察觉，回廊的阴影里，沈青岚正抱着木盆静静伫立。她的视线胶着在那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上，死死咬住唇。


    “好看吗？”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沈青岚背脊一僵，猛地转过身，躬身行礼：“真人。”


    不知何时，莫千钧已站在她身后。


    他并没有看她，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投向山道尽头那即将消失的两点白影，语气平淡：


    “听说，你早年也是在黎山长大的？”


    沈青岚将头垂得更低：“是。”


    “那你对黎昭妍，知晓多少？”


    沈青岚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眼底闪动一瞬，刹时，所有复杂的情绪都被她强行按压下去。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只剩下恭顺：


    “真人想要知道什么？”


    莫千钧垂眸看向她，嘴角缓缓拉起一个冷硬的弧度：


    “全部。”


    ……


    山道上，天色明朗，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阴影。


    两人一路无话，直到路径快走到尽头，黎昭妍才放慢了脚步，转头看向身侧沉默的顾衡。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不自觉紧抿唇，下颌的线条略显冷硬。


    “今日，多谢你。”黎昭妍道。


    顾衡脚步微顿，侧目看向她，眼神略显空洞。过了几息，他才缓缓开口：


    “谢什么？”


    “谢你昨天替我抄经。”黎昭妍弯了弯眼，眸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抱歉，昨天我发脾气……不是不想练了，只是有点怕。”


    风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顾衡没有立刻接话，只是专注看着她，漆冷的眸中波澜微起，静静等待下文。


    黎昭妍的声音放缓：“昨天，我看你成功之后，就像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偶，我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


    他开口：“你，是不想继续了？”


    “有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胸前那枚无念石上，“而且，我也不喜欢那样的你。感觉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顾衡感觉心口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从未想过，她昨日的反常，竟是因为自己。


    “别担心。”顾衡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一些，“师父虽然严苛，但他也是为了能让你我有自保之力，初衷是好的。”


    黎昭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提起莫千钧，他言语间那份尊崇依然未减分毫。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白自己此刻难以撼动他的信念。也不打算反驳说服他。


    黎昭妍停下脚步，仰面看向他：


    “那我们说好了，等赤土回来，就不练了？我不喜欢你变成这样，我想见的，是活生生的顾衡。”


    顾衡只觉得胸口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意，像是胸腔被打开，冻结的心脏骤然触到阳光，几乎无法适应。


    直到此刻，他才察觉，自己封闭的情绪似乎比想象的要多。


    黎昭妍见他木呆呆盯着自己，像是失神一般。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他手指，见他没有反应，继而将他的整个微凉的手掌握住。


    “答应我。”她的手微微收紧。


    “好。”他低声应允，回握住她的手，“都依你。”


    风穿过山林，惊起不远方传来的鸟鸣。


    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紫露”慢悠悠地踱步上前，姿态散漫。


    扫了一眼两人的握起的手，瞳孔微眯，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上前：


    “殿下，该回去了。”


    ……


    待黎昭妍回到房中，连猩照常伺候她换下训练的衣袍。


    室内沉默一片，里只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


    他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手中衣物，一边似笑非笑地开口：


    “殿下今日的试探，看来不是很成功。”


    黎昭妍淡淡道：“的确，他还是更信任他的师父。”


    若顾衡对莫千钧言听计从，届时他们到了赤土，他得知她的真实意图后，未必会配合自己去找灵火。


    “呵，信任？”连猩动作一顿，转身看她，眼神异样幽晦，“他分明是被他师父，驯成了一条狗。”


    “一条再听话不过的狗。”


    他语气中带着玩味与讥讽，格外冷漠。


    黎昭妍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她不喜这般粗鄙的论断。


    “不要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


    连猩放下手中的衣物，瞳孔在暗处显得格外幽绿。


    他一步步凑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安的兴奋：


    “殿下不信？”他轻声道，嘴角笑意加深，“我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有一类人，他们骨子里便是如此。给得再多，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但越是虐待，他越是忠诚。”


    他垂下眼，笑得不怀好意，“唯有狠狠打他，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他便会视你为神明，恨不得化作你手中的刀，膝下的狗。”


    他的声音低得像在耳边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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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黎昭妍听着这番“奇谈怪论”，只觉得一阵恶寒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从未听过如此扭曲的理论，语气不由厌恶：


    “什么歪理邪说！”


    连猩眼中笑意更浓，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仿佛早有预料。


    他忽然侧身坐在榻沿，贴近黎昭妍。


    在她条件反射欲躲开时，他身体再度倾斜，声音贴着她耳朵，暧昧而蛊惑：


    “就像殿下对我一样，处处苛责，可我还是对殿下忠心不二，”他在最后四字咬上重音，气息贴上她的耳廓，“恨不得天天给殿下当狗。”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露骨的挑逗。


    黎昭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言行惊得一怔，周身瞬间绷紧。她知道连猩素来没个正形，却未料到竟扭曲至此。


    “恶心！滚开！”黎昭妍含怒一把将他推开，力道不轻。


    连猩顺势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却就着仰倒的姿势低笑起来。


    笑了半晌，他就地坐起，意味深长地道：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人么？我这儿，倒有一套妙法。”


    黎昭妍垂眸，看着越来越靠近的他。


    “什么妙法？”


    他一点点俯身，抱住她的腿。黎昭妍抬脚欲踹，却未能踹开，反被他趁机握住脚踝，将她的足心按在自己胸口。


    “殿下的脚真是生得好，”


    他抬眼，笑意危险，


    “若踩在我的命门上，我还能更乖。”


    ……


    第二日，大殿。


    同一时间，黎昭妍和顾衡并肩踏入。


    莫千钧盘坐于高台之上，见两人踏入，眼睛缓缓眯起，目光在他们身上停驻。


    沉默延伸开来。


    黎昭妍忍不住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莫名觉得他脸上似有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开始吧。”


    莫千钧淡淡开口。


    二人落座。


    顾衡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眼，意识瞬间下沉。


    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再度站在那座孤绝的石桥上，天地一片苍白。


    顾衡皱眉，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桥下的水域。


    然而，视线触及湖心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没有那只熟悉的白色毛团。


    在翻涌着寒意的漩涡中心，一袭素白的衣袍在水中迤逦散开，随着水流沉沉浮浮。


    凌乱的黑发缠绕，露出一张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黎昭妍。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顾衡心脏骤停。


    她的指尖一次次挣出水面，试图抓住什么，身体却被无形的力量向下拖拽，脸上是赤/裸的恐惧与绝望。


    她死死盯着他，苍白的唇快速地开合，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顾衡！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