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岛，万妖圣殿。


    韩纪落在从前连接万妖圣殿与岸边礁石的断桥上，海水不断冲击着她的双足，似乎要将她卷入其中。


    此时天空黑云滚滚，岛上晦暗无光。


    韩纪俯身隐入黑暗之中，一面向万妖圣殿中奔去，一面小心翼翼地查看周遭情形，以防中了叶岱渊的圈套。


    忽然，她听见一声响彻四野的爆裂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天空之中炸开。


    翻起的巨浪之中，十个年轻的仙门弟子从天而降，身后是不断追逐着他们劈落的雷电。


    眼见这些弟子如落叶一般在巨浪中翻滚，刹那间便要被雷电劈成焦炭，韩纪再顾不得隐匿身形，当即纵身一跃，挥剑劈向漫天雷云。


    剑气如龙卷开巨浪，电光被隔绝在外。


    待到韩纪落地，那十个年轻弟子正劫后余生地站在断桥之上喘着粗气，。


    “你们几个来这里做什么？不要命了？”


    卫朔上前一步，躬身道：“明霞宫弟子卫朔、付子英奉仙门道盟盟主之令入万妖圣殿保护韩宗主。”


    李逢青也上前一步：“万剑山弟子李逢青、莫初灵奉盟主之令前来保护韩宗主。”


    韩纪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年轻稚嫩的脸庞，瞧见仇千水时，微微有些诧异。


    寒山一别，二人数月未见。


    仇千水外头穿了件素白丧服，里头依旧身着逍遥峰弟子服制，闭月羞花的脸上多了道丑陋的疤痕，额间束了根粗麻抹额。往日高昂的下巴此刻微微低垂，挺拔的身形在狂风之中显得有些瘦削。


    见韩纪的目光落在脸上，她上前一步，躬身答道：“逍遥峰弟子仇千水、李林钰前来捉拿叛徒，清理门户，还望韩宗主成全。”


    李林钰身着丧服，鬓发花白，立在仇千水身侧，一言不发，双眼通红，只是不知是恨得通红还是痛得通红。


    逍遥峰遭此巨变，韩纪深感惋惜，可对着仇千水，却也无话可说。


    毕竟以仇千水那骄傲的性子，恐怕此时此刻最不愿意让人怜悯同情她。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上，冷哼一声，问道：“韩树、韩言、韩静、韩乐你们四个又是奉谁的令来的？”


    被点名的寒山宗弟子瞬间站直了身体，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心目中的发言人，韩言。


    韩言义正言辞：“宗主，我们不是奉仙门道盟盟主令前来保护您的，我们是来和您见见世面的。寒山宗宗主勇猛出击，作为弟子当然要誓死追随！不然多丢面啊。您说是吧？”


    韩纪无奈地叹息一声，严肃地提醒道：“诸位少侠，我先同你们说好，一会儿进了万妖圣殿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处处当心，事事小心，不要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她目光扫过卫朔的脸，心中一动，补充道：“最重要的一点，我不管你们为什么来，也不管你们奉了谁的令，如果有危险，绝对不要觉得自己有本事、有责任来保护我。我是韩纪，是寒山宗宗主，我用不着你们保护，你们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自己的性命，不要给我添乱，听明白了吗？”


    仙门弟子齐齐点头，异口同声道：“听明白了。”


    他们眼中的光芒是那样的明亮，他们的神情是那样的认真。


    韩纪清楚，他们当中有些人越是说听明白了，其实就越不可能听明白，而她对此毫无办法。少年人的满心激情总是伴随着一腔热血，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做他们认定的事情，就像没有人有方法阻止太阳东升，也没有人有办法不让月亮西沉，不让星星散去。


    韩纪纵身跃下断桥，依照记忆中的路线迈上石阶，往万妖圣殿大殿走去。


    黑黝黝的小岛上，妖气重重，海水弥漫。


    韩纪带着弟子刚刚踏上被海水侵蚀得不成样子的石阶，便闻见一股血腥味。她抬眼看去，只见石阶尽头，一股黑红的潮水倾泻下来，顷刻间便已奔至眼前，将她身后的弟子们冲得东倒西歪。


    眼见几个修为尚浅的弟子要被这潮水卷入海中，韩纪单手捻诀，一点寒芒自她指尖滑落，飞入弟子眉心。


    弟子们站直身子，抬眼看去，血潮褪去，方才所见的不过是幻象。


    越靠近万妖圣殿，韩纪心口那股怪异之感便越重。她本以为妖气最浓的地方会是万妖圣殿大殿，却不想来到万妖圣殿的一处偏殿前。


    莫初灵好奇地问：“真是奇怪，万妖圣殿主殿都被海水侵蚀成了一片废墟，为什么这座偏殿保存得如此完整？”话音未落，她已朝紧闭的殿门伸出手去。


    “小心！”李逢青急忙将她拉回。


    莫初灵眉头微蹙，抬起手来，只见手指顶端已渗出血来。她后怕起来，轻声叹道：“好厉害的结界，若是方才我再用力一些，我的手怕就保不住了。”


    李逢青蹙起眉头，道：“韩宗主说了，要小心一些，什么也不要摸，什么也不要碰。”


    韩纪眯眼望着殿门前的匾额，轻声道：“落英殿，相传是万妖圣殿圣子所住之处，有厉害的阵法保护也很正常。都退后些，我破开结界。”


    剑光一闪，厚重的殿门裂开。


    韩纪掌心起火，跃入门中，将殿内的灯盏一一点亮。韩纪推开殿门，绕过玉影壁，其余弟子也紧跟着她的脚步步入殿中。


    落英殿中自然是空无一人，白银制成的灯座，金砖铺就的小径，碧玉镶嵌的亭台，在火光之中闪烁着夺目耀眼的光辉。


    回廊之上点缀着各色宝石，便是两侧垂落的帷幔也是价值连城的丝绸。这般富丽堂皇的地方，便是卫朔与付子英这样的名门贵胄也从未见过，寒山宗那四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弟子更是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百年时光已过，落英殿虽有结界保护，但往日种植的奇珍异草早已枯萎，只余枯萎的树根。


    一股淡淡的香气冲散了小岛上萦绕的腐烂气息，韩纪循着香气看去，满院金银珠宝之中，竟有一株尚存点点绿芽的树木。


    韩树诧异道：“宗主，这海岛都沉入海底一百年了，这岛上怎么还能有存活的植物？”


    韩纪被这点绿色吸引，走至墙角，伸手牵起垂落的细枝，几朵淡白色的小花上闪过一点金光，随即绿芽枯萎，白花如雪坠落。


    韩纪轻捻手指，缓缓道：“驻春术，可保事物不受外界影响，百年不朽。此术要耗费巨大灵力，一般都是用来保养容颜、延年益寿，很少有人会把它用在一株树木上。”


    “真是奇怪。”


    说话之人正是从上岛之后便一言不发的李林钰，此刻她眉头微蹙，面露愁容地注视着这株即将死去的树木。


    韩纪问道：“哪里奇怪了？”


    李林钰道：“回韩宗主，这是白木香，开花时香馥清远、高架万条、望若香雪，因此又被人叫做七里香，在我的家乡很常见。玄冥岛地处东海，又是海岛，过于温暖，没有冬季，白木香在这里是长不好的。”


    她似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顿了一顿，幽幽地叹了口气，方才对韩纪说：“这株白木香沉于海中，百年不死，很是不易，能否请您略施术法，将它救活？”似乎害怕韩纪不许，她垂下眼眸，轻轻道：“我想把它栽到轩翰坟边，在那里它能长得很好。”


    韩纪当下双手施法重施驻春术，只见白光一闪，原本已将近枯萎的白木香再次生出点点绿芽，重现生机。


    白木香被灵力托住，从土中连根拔起，刹那之间凝成一只白色圆球，悬至李林钰面前。


    李林钰双手接过圆球，朝韩纪拜了一拜，道：“多谢韩宗主成全。”


    落英殿中静悄悄的，灯烛辉映间，隐隐有暗香浮动，越过重门，挽开珠帘，已至寝屋。


    韩树叹道：“好香啊，不是所是万妖圣殿圣子住的地方么？这么多珠子宝石，还异香扑鼻，难道这圣子是个娘娘腔？”


    韩言道：“你呆么？圣子如果成了亲，寝殿自然要遵循妻子的喜好，恐怕是他妻子喜欢。”


    莫初灵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是，先前正殿中挂了不少字画，书房中又有许多剑谱诗集，如今寝屋中又有珠帘妆台铜镜，屏风上还绣了鸳鸯，想来应该是夫妻二人同住。”


    韩纪听着这些年轻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嘀咕声，一面检查着房中事物，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能感觉到，那颗封印着她心魂的赤血丹珠就在此处，可她已将落英殿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恐怕这落英殿中还有什么机关暗室。”韩纪这样想着，目光被妆台下的一点凸起吸引。她轻轻一按，一道暗格弹出，一幅卷轴落了出来。


    这声音惹得四处查探的弟子们噤了声，纷纷将目光投向韩纪。


    韩纪拾起卷轴，解开绑带，轻轻展开。


    卷轴之上，画着一对男女，携手而立，身后便是一树盛开的白木香。


    韩纪的目光在触及女子面容时，微微一滞，随后露出惊疑之色。


    画卷残旧，不少笔触都在过久的岁月之中失了原先的色泽，但画上女子却与韩纪记忆之中的女子身影渐渐重合了。


    当年，在万妖圣殿之上为韩纪挡下一剑的女人，竟是万妖圣殿圣子的妻子。


    洛渭竟是万妖圣殿圣子的孩子。


    韩纪继续展开画卷，企图看清圣子真容，但画像上男人的面部却被墨水毁去了。她叹息一声，正欲将画卷放回原位，却忽然想到：“阿随出生时，他的母亲便死了，恐怕他还未见过他的母亲。”


    这念头改变了韩纪的动作，她犹疑一瞬，想带在身上，又怕自己葬身于此，便将画卷捆好递给了韩言，道：“你带出去，交给洛渭。”


    韩言双手接过画卷，应道：“是。”说罢，将画卷插在腰后。


    一直冷着脸在屋内四处探查的仇千水忽然开口道：“这是逍遥峰弟子玉牌上独有的穗子！”


    韩纪闻言，大跨步走至仇千水身侧，只见她手中捻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绿穗，指着床急声道：“便是在床下发现的！他们一定来过这里，说不准那通道就在床下。”


    韩纪行至床前，揭开绕床的罗帐，掀开床上铺垫的锦被软枕，伸手摸向床板，果真摸到一处微微凸起之处，似是一个隐秘机扩。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弟子，示意他们站得远些，方才扳动机扩。


    只听咔哒一声细响，木床床板翻开，一个漆黑的甬道现了出来。


    韩纪翻身进入甬道之中，确认安全后方才叫上方的弟子下来。一行人摸黑穿过甬道，便来到一间石室入口。


    石室极冷，阴风阵阵。


    韩纪确认石室无人，方才钻入石室之中，施法点亮石室两侧石灯。


    “这是什么鬼地方，好冷。”韩树低声嘀咕道，“阿静师妹，你冷不冷？要不要我将衣服借给你穿？”


    韩静没有理他，倒是韩言回答了他的话：“阿树师兄，我冷得很呢，你脱件衣服给我穿吧。”


    这话逗得付子英和莫初灵轻轻笑起来，韩纪却笑不出来。


    石室不算小，正中间却摆放着一块巨大的黑石，这使得十余个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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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石室里头便已经是肩抵着肩，手贴着手。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韩纪，虽然这些跟在她身后的弟子不是很怕她，但都下意识地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韩纪走至黑石旁，借着两侧的火光，瞥见黑石上的刻字。


    “问英石。”韩纪念出了声，伸手抚过黑石，眉头蹙起，偏头看向一侧好奇地伸出手去的莫初灵，轻声劝道，“这是万年寒玉，被施以邪术，能聚阴邪之气，你修为太浅，小心被缠上。”


    莫初灵慌忙收回手来，长舒一口气。


    李逢青把她拉到身后，低声责骂：“刚刚手指头差点没了，都没让你长记性么？”


    莫初灵撇了撇嘴，耷拉着头道：“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没想到这么乌漆嘛黑的一块石头会是万年寒玉么？寒玉不一般都是乳白色的么？而且我看韩宗主摸，我才摸的。”


    李逢青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是韩宗主么？你现在的修为都挡不住韩宗主一招。”


    韩纪轻捻指尖，黑红的粉末便落了下来。她鼻子轻嗅，道：“万年寒玉之所以是黑色，是因为上面的血迹干了。”说话间，她已绕至问英石后，发现了一处供桌。


    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供台上由人头骷髅垒成的小塔自黑暗之中滑出，而小塔之下，放着一本陈旧的名册。


    韩纪目光自那些人头骷髅上一扫而过，粗略地估计了数量，约莫有一千多个。她心中清楚，光凭一千个人的血不足以将眼前这块巨大的万年寒玉染成黑色，在这间石室之中丧命的人最起码有三千。这个数字跃上心头，韩纪脸色微变，心中暗骂万妖圣殿丧心病狂。


    她的声音引起了另一侧弟子们的注意，他们紧跟着走到韩纪身后，望见供台上的人头塔时纷纷愣在原地，面露惊恐之色。


    卫朔、李逢青、仇千水修为较高，尚能稳住心神，其余几个皆被吓得双眼圆睁，面色惨白。


    韩纪拿起名册，正觉两侧飘摇的火光昏暗，供台旁的灯架便轻轻一响，紧接着一点火星自石壁两侧的挂灯上飘落，钻入供台侧的灯具之中，明亮的火光猝然升起，一股诡异的香气自灯具之中溢出。


    付子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咬着牙，颤声问：“好香？这是什么味道？”


    韩静与莫初灵也附和道：“确实有股奇怪的味道……熏得人好难受……”


    韩纪心道不好，挥灭灯架上的火光，偏头见一众弟子并无异常，方才冷声道：“这是人油灯燃烧的味道，若是吸入过多，便会产生幻觉，自相残杀。”


    她这话刚说完，方才闻见香气的弟子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韩纪走到另一侧，翻开名册。昏黄摇曳的光映着泛黄的纸张，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照亮，后头紧跟着一行又一行的生辰八字。


    “乙丑年、已卯日、乙丑时、乙卯时，四柱纯阴。”韩树自韩纪肩后探出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名册上的生辰八字，喃喃道，“这几页怎么都是四柱纯阴？”


    昏暗之中，几个弟子挨得更紧了。


    卫朔察觉到身侧的付子英微微打着寒颤，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偏头看向与付子英紧紧挨着的莫初灵，道：“二位师妹，你们若是受不住，不如我先送你们出去在外头等着，这样一会儿我们出来也好有个照应？”


    付子英脸色发白，却没有说话。


    莫初灵摇摇头，道：“多谢卫师兄，只是让我一个人在外头，我更害怕。”


    李逢青解下腰侧的水壶，以灵力加热后递给莫初灵，道：“你喝点热水，暖和暖和，后头只怕一处比一处冷。”


    莫初灵伸手去接水壶，却不曾想昏暗之中与李逢青松手的时机错过。水袋落在地上，里头的热水沿着石室的地面咕噜噜地流出。


    莫初灵连忙捡起水壶，道：“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李逢青摇头叹道：“唉……莫初灵啊莫初灵……你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水袋都接不住，这样师兄我怎么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你呢？”他嘴上在说她的不好，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并非真在怪她。


    卫朔正解着腰侧的水壶，忽然停住手中动作，指着墙角，道：“韩宗主，你看地上的水！”


    韩纪将名册合起，递给了身后探头探脑的韩树，嘱咐道：“收好，出去之后交给明盟主。”说罢，偏头往卫朔手指指向的地方看去，只见地上的水流都流向一侧的墙角，可墙角处却没有积水。


    卫朔一边敲击墙面，一边说：“这堵墙后，恐怕有一个出口。”


    “咚。”


    “咚。”


    “咚。”


    他停住脚步，欣喜道：“韩宗主，出口应当就在墙后，只是不知机关在哪里。”


    微弱的火光之中，韩纪余光瞥见人油灯之中浮起一根细线。她走近两步，眯眼看去，认出那是一根发丝。


    韩纪心中一动，伸手握住灯盏支柱，用力扳动，只听咔哒一声，卫朔面前的石壁骤然下落，露出一个圆形的出口。


    一阵又一阵的阴风自那圆形出口中吹出，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腐烂的恶臭味。


    卫朔掩住口鼻，后退一步，正要开口，他身后的付子英与韩静便面色一变，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韩纪眉头微蹙，眯眼看去，只见圆形出口深处似有亮光，伸手拦住正要弯腰冲进去的李逢青，低声道：“我先进去，你们跟在我身后，不要冒头，待到看清形势再出来。”


    她弯腰钻入黑暗之中，朝着那点微弱的光芒疾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