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打开之际，浓重的血腥味与苦涩的中药味混做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气钻入韩纪鼻腔之中。


    越明溪一面将关心的玉苍派弟子推出去，一面看向韩纪，道：“楚清仪有话和你说，只和你说。”


    此时楚清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被白布包扎，只是鲜血依然不断渗透出来。他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净，翻卷开来的伤口横贯了面部，几乎削去了他整个鼻子。


    听见脚步声，楚清仪挣扎着抬起头来，眼皮塌陷出两个大洞——他的双眼已被挖去。


    韩纪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垂下眼帘。


    楚清仪颤声道：“韩宗主，是你么……”


    韩纪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沉默良久，才握住他上扬的手，柔声道：“是我。”


    楚清仪道：“有件事……很重要……”


    韩纪凑至他嘴边，听见他说：“叶岱渊……折磨我……是为了……让师父交出……赤血丹珠……他说……摧毁赤血丹珠就可以……操控你……杀了你……”


    赤血丹珠？


    韩纪从未听过，但已猜出这是某种邪术。她望着楚清仪伤痕遍布的脸，想起仙门道盟中他僵硬地将烧饼递给自己时的怪异模样，暗暗咬着牙，道：“我听见了，我知道了，我答应你，我会杀了他替你报仇的。”


    楚清仪目中缓缓坠下两行血泪。


    韩纪强忍着心里翻滚的杀意，伸手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楚清仪长舒一口气，喃喃道：“我这便放心了……韩宗主……我师父还在……他们手上……你务必小心……千万保重……”语声未断，他气力用尽，偏过头去，再次陷入昏迷。


    越明溪已走到韩纪身侧，替楚清仪掖住被角，淡淡道：“他双目已缈，生怕此话落入有心之人耳中害了你，方才任我如何询问也不肯吐露半句。”


    韩纪起身问道：“他的眼睛可有复原之法？”


    越明溪叹道：“楚清季已带着人去找了，若是能在三日之内寻回眼珠，赶到祈灵山，我师傅应该有办法，只不过这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


    韩纪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由得为楚清仪担忧起来。如今外头天寒地冻，不少野兽出没觅食，楚清仪的眼珠若是被飞禽走兽吞吃入腹，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往常时候，她自当出去找，可现如今，她不知叶岱渊带着楚淮生去了何处，又不知叶岱渊要找的赤血丹珠是何物——她得去杀叶岱渊，不然只会死更多人。


    韩纪一手设下隔音咒，一手拦住越明溪去路，道：“越神医，我有话想问。”


    越明溪顿住脚步，低声道：“你想问什么？”


    韩纪道：“方才楚清仪说，叶岱渊抓走楚淮生是为了一个叫做‘赤血丹珠’的东西，此物恐怕是什么邪术，我先前从未听过。顾山主行遍人世、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你是她的徒弟，可曾听她提起？”


    越明溪淡淡道：“三千年前西北边陲出过一个挖心魔头，这魔头在杀敌之后常常挖出死者心脏，以妖血凝成赤丹珠封印死者心魂，如此一来，可叫亡者断绝生机，不得往生，此珠便被称为赤血丹珠。只不过，自这魔头伏诛之后，这一秘术便销声匿迹了。”


    韩纪又惊又疑：“所以，当日我战死落霞地后，逃出的妖魔挖走了我的心，以妖血将我的心魂封印在赤血丹珠之中？可楚清仪所说的控制我，又是什么意思？”


    越明溪道：“若以四极之血炼化赤血丹珠，便可得到万妖灵珠。届时，亡者身躯为万妖灵珠所控。”


    所谓四极之血便是在极阴极寒之地孕育出的极毒极怨之血，倘若四极之血极其纯粹，便可滋生出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怨煞之力。


    落霞地中封印的邪魔，便拥有怨煞之力。


    一百年前，韩纪杀入万妖圣殿，诛杀万妖王也是因为有传言说万妖王培育四极之血，企图获得怨煞之力。


    “韩宗主。”越明溪忽然偏头看向韩纪，阴沉着脸说道，“我师傅还说过，倘若四极之血已滋生出怨煞之力，而赤血丹珠中封印的心魂又能震慑万妖，那么二者炼成的万妖灵珠可控天下所有妖族。我想，放眼全天下，没有比你的心神更能震慑万妖的了。”


    万妖灵珠一旦炼成，后果不堪设想。


    “叶岱渊不仅要杀你，还要用你倾覆天下。”


    韩纪听得此言，已知晓叶岱渊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她不敢心存半点侥幸，拔脚往外奔去。却在推开门时，胸口剧痛，脚步一滞，绊在门槛上，重重摔向外去。


    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拥住了她，洛渭注意到她面上痛苦的神色，看向越明溪，问：“她又开始疼了，可有法子缓解？”


    越明溪从药箱中取出一粒丹药，塞入韩纪口中，道：“从前我的一些断手断脚的病人在康复之后，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身体的疼痛，无法忍受，自杀而亡。这是我研制出的丹药，服下之后，可隔绝此种痛觉，但只能管一日。”


    韩纪服了药后，胸口的剧痛渐渐消散，因疼痛而紧闭的双眼也缓缓睁开。


    洛渭望着韩纪，目中含情，既喜又忧，轻声道：“阿念，你可好些了？”


    韩纪道：“我好多了。”她站直了身子，紧紧地握住洛渭的手，缓缓道：“阿随，我要去一趟东海，你……”


    她话尚未完全说出口，洛渭便猜中了她的心思。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要和你一起去，你别赶我走。”


    韩纪还想再说，却听得他缓缓说道：“你保证过，一定不会丢下我的。”


    听了这话，韩纪的心立时软了，沉吟片刻，妥协道：“当年万妖圣殿总坛设于东海玄冥岛之上，仙门道盟攻破万妖圣殿后，万妖王自毁海岛根基，使海岛沉入海水之中。现下，东海隐有海啸之兆，恐怕是叶岱渊意图炼制万妖灵珠作祟，我们须得尽快赶往。”


    洛渭道：“万妖灵珠是什么东西？”


    越明溪张口欲答，便觉一道目光冷冷扫过面部，一点寒芒在他唇边一闪而过。他圆睁双眼，意识到韩纪意图，噤声不言。


    韩纪道：“以万妖血气炼制的邪物，一旦炼成，可号令天下妖族。”


    洛渭微微皱眉，正声道：“既是涉及妖族，我更不能置之不理。咱们快走，赶在他炼成之前将他杀了。”


    韩纪看向越明溪，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警告道：“越明溪，万妖灵珠之事牵连甚广，除我之外，不要对第三人讲。”说罢，二人身影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消散在点点浮云之中。


    在场只有三人，越明溪自然听懂了她的警告。


    东海之滨，黑云滚滚，人声沸沸，海潮隆隆。


    滔天巨浪自海中掀起，潮水如同一块巨斧一般砍向海岸。


    韩纪与洛渭奔至海边，只见流云岛的弟子不断御剑带着海边居民飞往周遭高地，明琮一带着仙门道盟的守卫正立于海边礁石之上以灵力凝成结界阻击不断涌来的巨大海潮。


    韩纪纵身跃到礁石前端，凝目远眺，只见汹涌波涛之后，一个海岛正缓缓浮起。


    明琮一也望见了这一幕，她双手支撑着结界，眼眸震颤，不可置信道：“如今玄冥岛方才露出十分之一，掀起的海浪就已经足够淹没岸边的所有村庄，若是玄冥岛彻底浮起，便是仙门百家所有弟子合力阻击，也无法阻止这场海啸。届时，东海之畔，必将哀鸿遍野。”


    她眸中的惊愕之色刹那消散，偏头看向身侧的李逢青，沉声道：“逢青，传仙门道盟盟主令，仙门百家所有在册弟子，十二个时辰内务必抵达东海，不得有误。”


    李逢青当即双手捻诀，传出金符。


    便在此时，一个滔天巨浪袭来。


    韩纪立刻补住缺口，稳住结界，冷声道：“听闻流云岛有至宝阴阳定海珠，可开定海大阵，平海啸水难，不知是真是假？”


    流云岛岛主当即答道：“阴阳定海珠确实可平定海啸，可如今岛中仅有阳珠而无阴珠，无法启阵。”


    他话音未落，明琮一便厉声问道：“阴珠在何处？”


    流云岛岛主惭愧地说道：“三十年前，在一次门派内斗之中，阴珠被叛徒夺走。岛内弟子百般追寻，只知那叛徒死在了万法妖宗副宗主海凌云手上，想来阴珠此刻应该就在万法妖宗。”


    明琮一沉声道：“万法妖宗？这却难办。那妖宗宗主洛渭实力不容小觑，难以对付，若是硬闯夺珠惊动了他，我们就要腹背受敌了。可若商谈，他决计不会将阴珠借出。”


    李逢青出声道：“师叔，我愿意去取珠，此事你交给我吧，一日之内，我一定把阴珠带回。”说罢，他转身要走，便被明琮一喝止。


    明琮一叱道：“李逢青，我还在此，由得着你逞英雄？”


    二人争吵之间，韩纪回头看向岸边。


    原本正在帮助流云岛弟子护送百姓的洛渭已然听见了明琮一的话，此刻身形一展，如飞鹰一般划过天空，落在韩纪身侧。


    “明盟主，若是阴珠真在万法妖宗，在下保证原物奉回。”


    明琮一看向洛渭，认出他是那日闯进玉苍派大殿抱起韩纪的半妖。他与韩纪举止亲密，关系匪浅，她虽不悦，但碍于韩纪的面子，也并未冷面以待，而今听得此言，眉头一挑，诧异道：“哪里的小子，口出狂言。”


    洛渭展颜一笑，轻飘飘道：“在下不才，正是洛渭。”


    此言一出，满场震动。


    明琮一与洛渭几次交手，但相隔甚远，并未看清洛渭真容，骤然得知，满目惊疑，冷声道：“你此言当真？”


    未待洛渭开口，韩纪便道：“他说得不假。”


    所有听见韩纪话语的仙门中人都变了脸色，他们一面抵抗着汹涌的潮水，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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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整步伐，纷纷将目光锁定在洛渭身上，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忘记要抵抗海潮，一时情急抽出刀剑对着洛渭。


    惊慌之中，意欲上前的仙门守卫被明琮一挥手拦住。


    明琮一厉声喝道：“退下。”


    她冰冷的目光自韩纪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定定地注视着洛渭，沉吟片刻，方才冷冷道：“洛宗主，你方才所言当真？”


    洛渭道：“那是自然，我立刻传信回万法妖宗，令宗中弟子找寻阴珠，一旦找到，即刻送往此处。”


    明琮一微微颔首：“还请洛宗主即刻传令。”


    洛渭捻诀施法，正要传信于符舒荷，一只手便拍在了他肩头。


    他诧异地偏过头去，看着韩纪，柔声道：“韩宗主，可有事叮嘱？”


    略微生疏的称呼是为了韩纪的声名着想，韩纪心知肚明，饶是如此，却也有些愧疚。若非为了她，洛渭也不会平白无故遭受许多冷眼。


    “阿随，此事事关重大，若万法妖宗中有心怀不轨之徒加以阻挠，万千百姓便会丢掉性命，你须得亲自去取。”


    洛渭心知韩纪说得在理，可望见她身上衣裳被狂风吹得上下翻飞，便已生出对她的怜惜爱护之意，低声道：“留你一人在此，我放心不下。”


    韩纪收了脸上笑容，阴沉着脸，道：“我的安危，和这些百姓的安危、这些弟子的安危相比，不值一提。更何况，世上之人，能伤我者少之又少。”


    洛渭听了这话，只得前往万法妖宗取珠，转身离去前，他回头看着韩纪，正声道：“诸位放心，洛某一定将阴珠带回。”


    他的身影倏忽间消散在狂风之中，韩纪偏头望去，只见黑浪滚滚，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须臾之间，已有不少仙门弟子赶到。


    韩纪却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洛渭身影消失的地方。


    明琮一离得很近，知晓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又听见二人一番温声细语，出言讥讽：“早知韩宗主手眼通天，却不曾想连万法妖宗宗主洛渭都是韩宗主的旧人，任你使唤，供你驱策。”


    韩纪不作理会，转头望向海浪之中渐渐浮起的岛屿。


    眼见韩纪不答话，明琮一偏头瞧她，见她目中露出哀戚之色，似乎有些伤心，便问：“你明明舍不得他，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走？”


    韩纪苦笑一声，垂首道：“东海海啸是因为玄冥岛浮出，而玄冥岛浮出，是因为叶岱渊。”


    明琮一闻言大怒，颤声道：“叶岱渊！又是他！当初真因听你和云宫主的，将他一剑杀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韩纪继续道：“叶岱渊浮出玄冥岛，是要上万妖圣殿中寻找四极之血，以此炼制万妖灵珠，控制天下妖族。”


    明琮一微微一怔，道：“万妖灵珠？你怕洛渭被万妖灵珠控制，坏了正事，所以才支走他？”


    韩纪摇了摇头。


    明琮一道：“那是为何？”


    韩纪道：“万妖灵珠由赤血丹珠炼化，而赤血丹珠，由妖血炼制，封□□魂。”


    “赤血丹珠？”明琮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左一颗珠子、右一颗珠子弄得晕头转向。


    韩纪低声道：“由现在的情形来看，叶岱渊手中那颗赤血丹珠封印着的是我的心魂，他若炼成万妖灵珠，第一个控制的是我。”


    明琮一霍地看向韩纪，神情惊愕，道：“你……你确定么？”


    巨浪越掀越高，天空的黑云几乎已经压到了众人头顶。


    狂风席卷，雷电大作，骤雨滚落，黑浪滔天。


    玄冥岛上，万妖圣殿的废墟显露一角，正是登岛之时。


    韩纪望着眼前情形，轻声道：“稍后你与众人稳住结界，我会以神谕剑破开巨浪，进入万妖圣殿之中。若我赶到之时，万妖灵珠尚未炼成，我将斩杀叶岱渊，击沉玄冥岛；若是万妖灵珠已成，我会拼尽全力杀死叶岱渊。”


    顿了顿，她继续道:“但若我已被万妖灵珠控制，便需你率领仙门道盟众人开启诛妖剑阵合力毁掉万妖灵珠，杀了我。”


    明琮一失声道：“既是万妖灵珠控制了你，只要击碎毁去万妖灵珠即可，无需……”


    话音顿住，眼眸震颤。


    “倘若万妖灵珠中封印的真的是你的心魂，毁掉万妖灵珠，你也会死，对不对？若是洛渭在，他决计不会允许，所以你才支开他的，对不对？”


    韩纪听出她声音中的惊慌失措，偏头朝她微微一笑：“他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说着伸手一拍她的肩膀，道：“我一百年前就已经死过一回了，此番能重回人世一遭，已是上苍垂怜。小师妹，我若真的死了，用不着为我流眼泪。”


    铮的一声，神谕出鞘。


    韩纪身影如一道闪电一般在云端骤现，挥剑破开滔天巨浪，刹那之间消失在漫天雨线之中。